我们家是大小子啊!我们家再穷再紧巴,哪有把大小子送出去的道理?你金支书也不能欺侮人到这地步啊!卢素素嘴里讲着,便站起来,准备拿脚走路。
素素!那边云鹤喊了一声。口气里威严得很。他又是公公,又是红叶大人,他以为可以这样跟素素讲话了。红叶大人,蒲塘里的人对媒人月老的说法。
卢素素走到门边了,在云鹤的喊声里停下来后,转过身子,不对云鹤讲,而是对着马红英说,红英,我们平常处得不错,你自己想想,能不能?你倒是说说看,能不能?
卢素素又冲云鹤嚷道:我的公公哎,你别胳膊肘子朝外拐!我们家五四马上要提干,要做上军官了,还用得着到人家的门上撑门立户?不错,他金支书帮忙了。他有本事不帮,不帮怎么了?我们家五四不还是五四?
马红英不敢看姜德麟俩口子,只是对着王巧英说,你看看,你看看,我让你们不要这样做。不好办的事。
王巧英说,我当初不是为两家着想的吗?那边儿荒年,这边要个小伙儿撑门立户。还有,昨天不是德麟对支书讲的吗?他们反正差金家一个儿子,不是九五就是五四。
话是对着马红英说的,可是句句是说给卢素素和姜德麟听的。
卢素素是个听话听音的人,马上接过来:德麟那个时候讲的话是这个意思吗?再说,你也要看看人!我是卢素素,我们家是大小子!我们家五四是当兵的!你这样做事像什么话!再说了,我们的房子是蒲塘里最好的,不让大小伙娶媳妇上门,那又像什么话?我再养不活一家大小,这大儿子的事,头一桩,总该操办得起吧?你这不是活活地要让蒲塘里看我卢素素的笑话吗?我不会种田,也不能养家,你们尽欺侮我啊!可你们要晓得,我卢素素也是跨过江过了海的人,当初我们在蒲塘里,是哪个说我们是第一家的?现在我们过得不如从前了,就来欺侮我们?你们也真能啊!
卢素素讲到这里流泪了。她实在没有想到今天为了大儿子的婚事,要遇到这样的侮辱。当初,两家处得那么好,原来弄到天亮是来想人家的儿子了。
云鹤再一次威严地喊素素,可素素没有停,嗵嗵嗵地跑回了家。
那边姜德麟一言不发,闷着头吸烟。德麟也是个会动性子的人,现在不晓得什呢原因,动得少了。不但动得少,好像也比过去软得多了,遇上不顺心的事就闷着头抽烟。这一天为个五四去不去金家招女婿的事,德麟看到老婆哭,自己差不多也要哭下来了。
日子过得不像日子。不晓得日子怎么就过成这样的。
7
姜德麟的房子在蒲塘里是最好的,这句话不假,那是蒲塘里大地主姜锡君的房子。
当初,姜德麟转业回家时,是营长,上面一再关照,要作最好的安排。
这样,一层一级的,要求一直发到蒲塘里,蒲塘里的大地主姜锡君房子正好空着,就先给姜德麟一家住了。
当初,一听说这套房子要给姜德麟,连姜德麟的老父亲姜云卿都吓得眼睛发亮。
想到那个时候,姜德麟是非常惬意的。那时候多好,他要转业回家,都敲锣打鼓去迎接他了。
蒲塘里人到现在都记得十多年前去接姜德麟回家的事。那个威风可不得了。
其实,当初姜德麟已经退役了,不再是军人,而是在江州一个省干部速成中学读书毕业。那时候的水廓公社还叫做剑心乡,剑心乡派人到江州去接人,又派了蒲塘里的好多村民到乡政府前的水码头边迎接。一定要敲锣打鼓舞动彩绸。乡书记孙剑民说,姜桦同志的船将从这里靠岸,到时候,一定要将秧歌扭起来。你们要注意,姜桦同志在部队曾经搞过文工团,你们千万不能走错步子。那是要被姜桦同志笑话的。
姜德麟在部队里的一切,都被乡政府的人打听得清清楚楚。和很多出去的人一样,他也给自己取了另一个名字,叫姜桦,听说是别名什么的。姜桦这个名字好听,既体面,又新鲜。两个字也能当名字,这在蒲塘里少见了。蒲塘里还从来没有人取两个字的名字的。部队上的人和上面的人都喊他叫姜桦。乡里和蒲塘里把姜德麟的情况摸得清清楚楚。甚至他反串过《王贵与李香香》中李香香这一角色也不断地被老家的人当作一件了不得的事提起来,那真是了不得,那姜德麟真神啊,他演李香香,坐在下面看戏的战友也硬是没有看得出来那李香香就是他们的战友姜桦扮的啊!那还不是把李香香演活了!从外面四邻八村嫁到蒲塘里的女人们当然也听到这样的话了,心里都痒痒的,想,这姜德麟一定是个好看的男人,不然,怎么能反串女人还能演得像呢?从此这些女人的心里都有了鬼,都想着等这个漂亮男人回来后,一定要找到机会和他粘粘挂挂一番,这才没有白白地来蒲塘里走一遭。这些女人从此开始做与姜德麟有好事的春梦。可心里又是害怕,又是失落,又是恐慌,我们这些土×土奶子,黑不溜秋的,姜德麟也许看不上噢。这时候的女人都自轻自贱到家了。
姜德麟回蒲塘里的那一天,确实风光得不得了。那天船靠到码头上后,姜德麟一个箭步蹦下船,然后与乡里的书记乡长握手。岸上的人忙不迭地将跳板搁好。一切停当后,卢素素与五四走出了船舱。五四这时还小,被妈妈抱在怀里。卢素素出现时,像一出大戏的主角,哐的一声,将岸上村民们的目光都拉了过去。乡长书记本来都握着父亲的手的,可这时全都盯着了走出船舱的素素。扭秧歌的人,有的停了下来,有的脚在动,眼睛却都搁到了素素身上,有的撞了别人踩了别人还不晓得,被撞被踩的人也没有了知觉,眼睛都打在素素的身上,随着素素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秧歌舞跳得一塌糊涂。锣鼓点子与乐曲全都乱了。姜德麟连一眼都没有瞧秧歌队,这种舞技,怎么跟他当年在部队文工团的时候比呢?
看着乡长书记愣神的样子,姜德麟无声地笑了笑,随后强装咳嗽了两声。乡长书记的目光也才从素素的身上拉回来,继续与姜德麟亲切地握手。
这以后,锣儿鼓儿钗儿钹儿也才上了谱,乐曲也到了点子上。
乡里先安排姜德麟与卢素素两口子和书记乡长一起吃饭。吃饭的时候,乡长想将旱烟管掏给姜德麟,被书记用目光挡去了。书记孙剑民,晓得部队里的情况,他的哥哥孙剑心在世的时候,也是解放军的营长。作为支前民工的孙剑民经常到部队上去,他晓得这时候部队上的人都抽纸烟了。姜德麟用余光看到了这情形,才像想起什么似的,连忙从兜里掏出纸烟递给乡长和书记。乡长书记小心翼翼地接过,点着,吸上一口,连说,这是好烟!好烟啦!
吃完饭,蒲塘里村的人继续敲锣打鼓,跟着姜德麟的船往蒲塘里行去。
姜德麟的乌篷船驶近蒲塘里时,前庙门广场上同样鼓乐齐鸣,鞭炮声、掌声,没个歇下来的意思。英雄姜德麟转业回乡了,支书金学民早就得到乡里的通知,在码头边等着了。金学民的身后是黑压压的人群,全是蒲塘里庄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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