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在河路边的小路上,虽是裹着肥厚的棉裤,但鞋板划过冰冷的石子面时还是摩擦出一阵阵颤抖的轻碎音。
琐碎声在数以亿计的青丝做成的夜雾中爬上了她手里白布船灯,上面粘有一截不到两厘米的蜡烛,没点燃。像一盈装满春水的船瓢一般,又像那个婴儿冻得有些发白的嘴唇一样,那白布船伏在她那粘着奶渍的胸口,想要穿过那黑灰色的外套尽情地品尝那两枚耷拉着黑葡萄的乳房。
路面全靠跟在后面的男人打的煤油灯才得以看见。路边的树在风中发出鬼哭狼嚎的哀怨,连营周边的杂草野花抒发着对着鬼天气的不满,又带着些对我们扰乱它们清梦的愤怒。我扶着她,爱惜地顺回那被风吹乱的头发,黑暗中,她耳上那对碧绿色的翡翠耳环显得格外诡异。
你何必这样!这怪不得你的。我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但这明显拉不住她的脚步。她男人从出了家门就与她保持着两米开的距离,不紧不慢的跟着,也没再说一个字。但我知道他该说的话已经在屋里讲腻了,除了顺着她的倔强,别无选择!
她不听,但我仍要说!
傅梅,你这样摧残自己的身体是为了给谁遭罪啊!我伸手想要从她怀里抢过那白船灯,她别过身去,却又在冷风中痛哭了起来。那眼泪稀里哗啦,倒把那树那草的不满给震慑了不少。哭吧,哭吧,你哭出来会好受些,毕竟那送走的孩子也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
只不过,你家可再也养不起一个女娃了呀!送出去了,那也是她的一条生路啊,留在家里,你觉得你还能给她奶喝给她饭吃?你看你那干瘪的乳房,再想想家里的老大老二老三……生不出男娃也不能怪你!你也别太自责了!但你要想想,这才刚坐了七天的月子,你又出来这折腾自己干嘛呀!
可她的耳朵似乎除了风声外什么也听不到了,甚至连后面自家男人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远。她双手抱紧了那个白布船,像抱着自己刚出生便已送走的女儿一样,她的眼泪裹着鼻涕湿了胸前的一大片棉衣,勾动了尚未凝结的奶渍,散发出一种异样的香味,让那耳环的碧色都明亮了不少。
我刚想去帮她擦把眼泪,却又看到她的右手食指处渗出了鲜红的血花,印在了惨白的船布上,还有半截闪着银光的寸针露在她的手脉上,要吸食这她的血液,借机掏光她的乳房。
我用力地帮她扯了扯胸前的衣服,她却突然发了疯似地对我吼叫着要我离她远点——她不过是要送那可怜的孩子一盏船灯保佑她一生平安!
蜡烛照亮了她的脸,苍白得很,却又被冷风刮得颊边红得像涂了地里的红泥一般,两条长长的泪痕生生穿过了这两块生硬甚至有些裂痕的红泥,在嘴角的浮肿处还翻出了一层爆裂的皮,怪是吓人。那早就冻得没了直觉的手在碰到下面的水时还是有了本能的反应,慌乱的水波惊动了几声蛙叫,发出吓人的惊悚。
船入水了,该放手了!我提醒她说,再这样吹下去你这月子也没法坐了,直接躺棺材里去吧!男人也是怕了这幅模样,偷偷上了台阶去才哭出声来。而我也只能做绝,把她的手从水里一根又一根手指的掰开,又捞起来。
终于,那白船走了,而她,终于也撑不住那口气,昏迷了过去……
马康夫妇是在清晨提着两只鸡过来的。说到底,他们跟傅梅的男人也算是表亲,两家又住得近,也就理所当然地多了走动。但傅梅不知道的是,她那第四个孩子被送走,便是就是马氏夫妇做的中间人。马康夫妇常去赌钱,认识的人自然多了去,什么“牛头马面”没见过?找个想养孩子的人家倒也容易!
他们自己就捡了一个女儿,取名叫“马路妹”。
大门没掩紧,对进去的视线是小客厅,也客厅也同时是饭桌的地方,再进去一点是抽水的井,然后是厨房。马康一边挽着傅梅的男人马辉远谈论着近日赌场的见闻,一边挺着个中年大肚子手抓两只干瘦的公鸡进了厨房,那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每次见着都让人有些不禁眉头一皱。
而他身边那个干瘦的女人赵氏则熟路地推开了卧室,双眼迅速扫过房里的所有物品,然后又迅速地在床上人那儿定格。或者说,她是被那床新打的被子所刹住了眼神!我拍拍傅梅,提醒她有客人来了。其实她早被被那开门声吵开眼。看着是赵氏,又被那人手上戴着的金戒指所闪了一下眼睛,也便半坐起来要听她说说话。
“傅梅啊,这年头,送个孩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呀!总好比放在身边等死强吧!”赵氏本就是个直肠子的人,又或者是因为长期的赌气让她身上有种强烈的现实感与冷漠义。
而我知道傅梅是个硬不下心肠的人,更是个为了孩子什么都可以付出的人。这次的事情确是要了她半条命!
见她没有回应,赵氏又说道:“你的那个丫头啊,说不定会遇到个好人家以后过着好日子呢!咱都是女人,都知道怀胎十月的心酸与感触,特别是那小东西刚出来那会儿,就真的像是自己掏心窝卖血卖肾都要把全世界给她一样……”
“说到底,我们做母亲的,不都是为了让孩子过得好些嘛!难道你舍得让你孩子跟着你饿肚子?你想想老大老二老三,都赖在你娘家白吃白喝多久了呀,还有你弟的那口子,早就听说有意见了……”赵氏拉了拉盖在傅梅身上的棉被,是新打过的,但棉花是去年的旧棉,手感明显有些疙瘩硬。
我看着赵氏脸,是出奇的真诚。但我知道她不可能会是满脸的真诚,那双皱纹连接处凹下去的眼珠子里定有其他的想法。床上的傅梅也只是叹气,但没有了那么脆弱的泪眼。
我才注意到屋子里还有个穿着花衣服的女孩,十岁有余,衣服裤子甚至鞋子,全都闪烁着崭新的味道。但那张脸上却摆着一副难懂的表情,似乎瞧不起躺在床上的人,但也看不上随她来的赵氏,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又仿佛一切她都习以为常。赵氏在赌场的冷淡她都学会了,除了不够沉稳地藏起来自己的厌烦。
我看着那个女孩,而她也正被赵氏拿来做说服的佐证。
“你看我家的马路妹,被我捡来养了几年,全身都开始长肉了,要想起刚开始那时啊,你也是见过,全身黑不溜秋,毛没多根皮包骨的……”被叫做“马路妹”的小脸上明显有些慌张,看向赵氏的眼神又毒辣了几分。马康夫妇从不会忌讳她被捡来的身份,反而总是提起,甚至还得意地认为自己取了个好名字,把捡来的都冠了自家姓氏,哪里还有人能做到这个份上的!
“反正你家老四也会遇到像我这么好的人家的啦,你就别担心了!马路妹都能过得这么好,你还担心什么!”赵氏也是厌烦了傅梅这一态度,有了要走的意思。我看着她的眼,像是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一样。见傅梅还是没有反应,她也不再多说,叮嘱了几句床上的人便拉着马路妹出了房门。
照着礼仪,马辉远在出门时给了他们每人派了一个红纸包着的利是。里面包着多少钱我不知道,但的确是这家里一笔大的开支了。
马路妹在回到家时便被那戴着金戒指的手指挥着换下了那满身新衣服,她知道下次再有机会穿起时,应该是等到一个月之后的春节才有可能了。不过,春节也不大可能,毕竟马康他们从不带她去走什么亲戚,她也还要呆在家里按时做好饭扫好地等他们赢钱回来。
对,是赢钱回来。马路妹可不敢再想象如果他们输钱回来自己会有什么罪受。看着自己左手那两条被火钳烫伤的疤痕,还要自己后背,屁股,大腿上的淤青,就感觉浑身上下都爬满了千万条裹着火的小蛇在胡乱钻爬。那些全是马康输钱后在她身上留下的打骂历史。
她知道为什么赵氏没在傅梅那儿待多久便就回来。这个点里,她和往常一样,要在厨房里开始做饭好方便他们出去找“财神爷”了。她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从她记事起每到这个时候赵氏便会拧上了她半个小时的耳朵让她深刻地知道“十二点,财神到,下注快,好运了,钱都来”的生意门路,耳朵已经长了一层小茧,甚至有些脱了皮,又怎会忘记!
马康夫妇喜欢逗对面去年才搬来的那户人家的女儿玩。马路妹是知道的,我也知道!那家夫妻都是开着店铺的老板,做着稳定的工作,待人也好,唯一遗憾的是夫妻两个都没能生育自己的孩子,因此只能是叫人帮找人家送养了一个女儿。
小女孩今年也有五岁了,名字叫李美琳,小名叫“礼物”,每天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像个小公主一样,还特别喜欢跟别人分享自己的东西,就如同这一条街里爱发礼物的小天使。
马康喜欢跟这家人来往,爱听李先生讲的“生意经”,而赵氏则每次都笑得巴不得两双眼睛用胶水粘起来一样的与李夫人扯些家常。但马路妹知道,赵氏经常从李家那里得来许多物品带到家里,吃的用的摆设的,样样齐全。
与马康不同,李先生一家是不准别人多说小礼物的身世的。这点让马路妹羡慕,甚至是嫉妒。她不曾无数次想着,为什么自己不是被李家捡到,而是被马康这家子碰到,为什么自己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而是像一个女佣一样的垃圾!
哦,对了!赵氏就喜欢在家里叫她“垃圾”,这也算是她的小名,一个充满可笑的小名。
“马路妹!等下你吃了之后就拿剩下的饭菜去李姨家喂鸡,然后下午记得烧好热水知道么!”赵氏那沙哑的大嗓门在屋子里响着,从一楼飘上二楼,一直都马路妹的耳里,又穿过二楼的窗户,飞到小巷的深处,跟别处的炊烟黏在一起。
她静静地吞下碗里最后的一口饭,打算起身去马康房间把他们换洗的衣服装进洗衣机。马康他们不会知道,一向沉默温顺的马路妹平时受的气全部都撒在了他们的衣服上。踩两脚,又翻过了,再踩两脚,反正脏了就脏了,本来就要拿去洗了。
终于衣服承受了所有的不甘,在地上硬起来,一些不该出现的颜色露出了它们的边角——是一叠红色的百元大钞,马路妹下意识地看了看门口:没人。再看了看窗口,小心翼翼地拉上了窗帘。然后伸手快速地把那叠红色捞起来,打开了床头的台灯,然后有深吸了一口气,用右手食指沾了一把口水,数了数,一共是十四张,一千四百块。
钱是从马康衣服中掉出来,或是他的私房钱。这个在家胆小怕事的男人居然敢藏了这么多私房钱!
她又深吸了一大口气,似乎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一样,左手摸到了自己的裤袋口,不一会儿,干瘪的牛仔裤便变得硬朗起来了。或许,我应该是得到上天的好报了。马路妹这样想着——
呼——洗了这些衣服我就走!
他们怎么可能找得到我会去哪?
我本来就没有家,所以去哪都比这儿好吧!对,我应该去哪呢?或许,是另一个市,重新开始我的生活。
嗯,他们这些人做了这么多坏事,就应该得到惩罚!我只不过是替老天爷惩罚他们一下而已!
马路妹从楼梯口那里扯了一个黑色的垃圾袋,把自己的衣服胡乱塞了几下,知道那个袋子也变得鼓鼓的。整个房子安静得只剩下了她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三下,配合着她的脚步。门外面“小礼物”在那里正玩弄她的布娃娃,就像个小公主。
——我等下,也会拥有一个漂亮的布娃娃。刚才的钱已经足够了。
她微笑着,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看起来就像出去扔个垃圾过会就会回来一样。
她终于走出了这个巷子,听到了外面车来人往的声音。太阳很大,就像要随时刺伤她的眼。可是她已经很想要逃离这个的每一寸土地了——公车开了,她也开始奔跑起来,她看到所有的车都奔跑起来,她也开始加快速度,似乎要跟所有的事物一起奔跑,直到她的灵魂比任何事物都跑得更快、更远......
一滩红结束了满大街的喧闹——
愿你我皆安好马康在尸体上认出了他的钱,甩袖走了。
傅梅那天晚上给马路妹放了一盏粉红色的河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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