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告别

作者: 李文丁 | 来源:发表于2022-12-29 19:57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内容纯属虚构。文/李文丁

你的同桌这两天总是用奇怪的神情看你,让你以为是不是自己脸上长出了新的形状。是否因为上节体育课因为跑得太快而被高年级壮硕的男生撞得飞出去摔到了脸。你很不适,冷漠地用双手对折刚发下来的试卷。白色的试卷不断叠加,垒成一道“知识的壁垒”。你感到一阵晕眩。这种时候,你觉得又需要过一道新槛了。你看向没有半点云彩的窗外天空,觉得自己与周围的这么多人都置身于一个悬空的玻璃杯中,而这个杯子随时可能会碎掉。老师走进来时教室瞬间寂静一片。她还未来到讲台中央便已宣布了晚间又要模拟考的事。而你发现他的座位空荡得理直气壮,你在心里想,是已经碎掉了。

你还给他带了早餐,一个饼夹热狗。他不在你不知道要如何处理这多出来的一份食物。你把它从课桌里拿出来,放进去,重复两次,惹了满手的油渍。虽然老师没有特别提起他的缺席,但老师说了另外的一句话,还在坚持的同学,我为你们骄傲。你认为这肯定是在影射他。正因为他的不坚持,很可能会动摇其他不想来上课的人。你猜想还有其他没来的人,但回头看时发现内心名单上的那些人却都还在。

是高三下学期了。你这样想。时间过得飞快。认识他时,高三已经过了一半。你桌上的牛奶却无法再分给他一半了。那大盒装的牛奶你每次喝完都会被撑到打嗝。杯子里装了一半的咖啡,你只好又倒一半牛奶进去。你拿出纸条贴在杯上。现在是牛奶咖啡了。你索性笑出声来。同桌问你在笑什么?你摇头说,不要这么认真。

你想起什么事情,准备要告诉谁。但你忘记要告诉谁。所以你转动了一圈身体,胸口又搭在桌子面前。同桌又要觉得你是怪人了,她最近总这么看你。虽然她说过你是一张潜力股。然而此刻她意味深长地对你说,我也不是认真,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好好过完高三。

你不喜欢她把那样的说辞用在自己身上。你想着自己哪里没有好好过了,跟着老师的节奏认真复习,努力做题,生活规律得如同一潭死水。心里的那根弦已经拉伸了太久。你从小地方一路顺利升学。家里上下都认为你读得进书,是可造之材。但你比他们清醒得多。他们没有参加过几次家长会就下着你学习很好这个论断,是不客观和缺少依据的。你认为他们不该干涉你学习的事,就像你不干涉他们为什么老是为了工作不回家。你没有否认自己是个好学生,不然会被说成是谦虚,即使你已经为维持中游的成绩竭尽全力了。

你喜欢他这件事,被同桌一眼看穿了。她就是在那时开始变得严肃和认真的,所以才会说出今天的话来。别让他影响你,她说。他————你拖长了声音。

他刚来班上的那个午后,光阳强烈刺眼,照在他的像是染过的头发上。老师提前向全班做了介绍。他独自站在门边很久,脚上穿着铆钉皮鞋。你对同桌说,又来一个插班生,长得还挺像陈奕迅。不知道从哪里来,待多久。同桌却说,不知道成绩如何。

你认为高三很大一部分紧张感是周围的动荡带来的。老师经常会隆重地介绍新同学给大家认识,而当新同学因为各种原因走掉后,老师们通常一个字也不提。只见他在讲台上做起了自我介绍,字迹工整地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字还挺好看的。他说,我的爱好是钢琴,但是我不会弹。

你想,不会弹却喜欢,那不就是喜欢听声吗?你也喜欢听。什么梦中的婚礼,The swan,Kiss the rain,还有…音乐课上老师爱放的出埃及记。同桌很多次向你表达了弹奏出埃及记的那个人是她见过的最英俊的钢琴家,然而你却总记错他的名字,说他是马克姆西。可话说回来,喜欢为什么不去学呢?《不能说的秘密》中,叶湘伦弹琴多帅啊,路小雨也很美,他们那凄美的爱情故事曾让你在一整个夏天里心有戚戚。但是现在,你拉回了飘远的思绪,变成一个合格的旁观者。你观察到他的耳朵长得很大,耳垂白得透出了鲜红色,像奇幻世界中的精灵。

他被安排坐在你身后。你闻到了他身上清新的气味。不知道出自哪香水,挺好闻的。接下来几天里,他看你吃掉一份又一份饼夹热狗,喝掉一盒盒大份牛奶,杯子里的咖啡总是能喝到见底。你看他总是两手空空而来,坐下倒过头就睡,有时还会睡得流出口水。偶尔你问起他,为什么他总是这么困?他说一到晚上自己就睡不着。为什么会睡不着,你说,自己一沾床就能入睡。他说认为自己正处于一个凶险的境地,只想要摆脱。

你没有再问。他的回答令你惊讶。这不太符合他带给你的感觉。在你想象中,他是那种落拓到可以随意丢掉现有生活的人,如果离开,也会毫不留恋,说走就走,带上行囊就出发。他应该不会痛苦到需要去思考未来吧。

他是要走的,这句话他反复说起。你不知道他说的走是去哪里。但你想,那也许是他的退路吧。在兵荒马乱的高三,能有退路的人很少。他看你吃东西香甜,问你那是什么。你说带给他当早餐。他同意了。虽然后来他总是忘记将你带的食物吃掉。每次课间操结束,他迟迟不归,总踩着上课铃进来。你喜欢猜他刚才去了哪里。从篮球场猜到学校后山,猜到和他关系要好的朋友的班级,再猜到他的家,他的生活。可这些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他回来时你特意转过来看他,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味。你发现即使他抽了烟身上也还是香的,让人舒服的气息。你还发现了他勃颈处掉出来的项链,上面是一个音符吊坠。你不由得赞美。他却只是害羞地笑笑。你说他一定很喜欢音乐。并说学校的吉他社社长就在他的身后右边第二个位置上。他回头看了看,语气勉强地说,自己没那么喜欢,也弄不来他们那个。那天他穿了一件宽松的卫衣。黑色布料上绣着随意飘落的雏菊,很小朵,只有靠近他才能发现。而那个音符吊坠,一直在他胸前跳着舞。你说,如果他不吃自己带的早餐,明天开始就不带了,免得浪费。他让你继续带,说明天会记得吃。你乐开了花,好像因为是你他才做出这个决定。

英语老师踩着高跟鞋走进来,脚步声节奏十足。同学们都很怕她。可她其实并严厉。不过是喜欢朝学生扔粉笔头。据同桌分析,那只是她讲课情绪浓烈时会有的惯性动作。抛出去的粉笔头常常能在黑板上留下一道划痕,然后落在某个幸运儿的头上。她有一套对付教室最后一排学生的办法,那就是无视他们。如果他们吵闹,就让他们自己去上体育课。你发现他心情变得不好。头埋得特别低。英语老师走过来,拍他肩膀,发现了他手中的MP4。老师特别生气,抢过他的玩具,大声训斥他说,你最能辜负的就是你爹妈的苦心。他抬起了头,不以为意,似乎还翻了一个白眼。课堂过程中,大家齐声跟读英文段落。你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哇哇哇的声音。他蒙混在其中,不理会你给他使的眼色,依然瞎读。但是将哇哇哇换成了呱呱呱。

下课后你问他,你很讨厌上英语课吗?他笑着回答,他讨厌上所有课。你发现他对你还是微笑居多的。不仅仅是出于礼貌。而是那种很温柔,很狡黠的,带着些不得不回答的无可奈何。是啊。他总是在回答你的问题,显得很有耐心。他对待你比对待老师温和多了。你不顾他的答案,说学好英语多重要啊。他脸一沉,说,我又不出国。你问,那你不考大学吗?考啊,他说,考随城师范。你哑口无言,不知怎么接话,想了想,你说,那也行啊,念随城师范的人也很多的。

你以为他会有很多选择的。至少可以去某个乐队担任鼓手。不知为何你觉得那非常适合他。或者是背着装满各种奇怪道具的背包去荒野求生,过着酷酷的生活。或者成为作家,将他酷酷的生活变成文字。又或者回去继承家族的事业,万一他有呢。又或者空降某个大学,连高考都用不参加。有那么多的可能性,都能附加在他身上。可他偏偏只给你这么一个答案。而你的选择从来都是单一的,有迹可循的。目前来看,你只能尽力考一所所有人都满意的学校,继续过着学生的生活,能看见开头也能看见结尾。最后再为自己的学业生涯画上完美的句点。你还是期待过的。期待能去遥远的地方,摆脱家里的管束。不再是连生日都只能自己给自己过,而是能呼朋引伴,拥有青春的恩赏。拥有没日没夜腻在一起的男朋友,给予彼此五彩斑斓的生活。你买过许多《求学》杂志,课间阅读书上刊登的许多高考胜利者的故事。他们的人生似乎不存在失败,注定绚烂,而你知道自己不会成为他们。你的上限在哪自己踮起脚尖就能够得着。

又一场综合测试结束了。两个半小时大脑高速运转,你早已疲惫不堪。你发现身后的他也是在认真答题的,只是卷面上文字少得可怜,看起来不太会得高分的样子。你递给他一罐咖啡。他以睡不着觉拒绝了。你说每天晚上你都会复习到深夜,咖啡必不可少。他说那正好,留给你,我用不着它。

老师嘱咐没有交卷的人不要说话。而你的同桌急切地想要和你对几个选择题答案。你只好把咖啡拿回来放好。同桌基本每次考试都在前十,是学习很好的那种人。她对自己非常有自信,但每次都要和你对一下答案。你说那是她要印证别人的错误。慌乱之中,你对同桌说了几个字母,然后交了卷。你问他晚上会去哪。他说晚上只想躺着,上学好累。想出去赚钱,看到别人在商场唱歌会很羡慕,自己却没什么一技之长。想自己管自己,不再依靠别人。而不是像现在,只能当一只被圈养的野生动物。你问他为什么是野生动物,而不是像鸟这样的动物。他眉头舒展了,笑着说,鸟难道不是野生动物吗?

为什么第一感觉会是鸟呢?难道单纯因为鸟儿有翅膀,可以飞,永远自由自在?你不会飞,确实只能被禁锢在令人疲惫的教室中。有时候你会叛逆地想,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尤其是英语老师,每次上课都要在黑板上写下还有几天高考。仿佛她也要上战场。仿佛她要带着全家老小一起上战场。

随城中学逸夫楼一层,有一面巨大的正衣镜。有时候走进去你会被吓一跳。许多年后你依然能从照片中回忆起它来。那块镜子可以斜照到一侧的楼梯。而他头上挂着你的外套,像长长的头发。他婀娜多姿地在扭动着走上楼梯——画面被定格,成为永恒,是如此生动清晰。如同那个少年从不曾走远。

你当时有参加学校组织的合唱团比赛吗?不是学校组织的吧。看来你知道这回事,那你参加了吗?没有。我以为你这么喜爱音乐,会参加的。可是我唱歌难听,老师听我唱歌只会摇头,选不上我。课间休息的一番对话又被终结了。原本你想跟他说那一次的合唱比赛非常成功。观众席上的外国人们都被你们演唱的《大海啊故乡》深深感动和震撼。他们热情地挥着手,为你们欢呼。学校的领导也为你们竖起大拇指。你觉得那本该也是他这三年中最光辉灿烂的一页。但你发现他是真的不擅长音乐,不是每个人的爱好都能是特长。想起来好难过,这么喜欢它,却无力地发现那种天赋自己没有。所以说出来他大概率只会沉默吧,进而伤感。于是你换了一句话,说,下课跟着我去吃饭吧。

冬日里的风刺骨般寒冷。学校在随城的高处,背靠东山。这里长年雾气森森。教学楼亮着的灯在市里人眼中看来,就像从深山里透出来的寒光。你们与三五成群迎面而来的学生们擦肩而过,走下长长的缓坡,走出校园,站在令人不知所措的十字路口。不知道晚餐吃什么。平时你总站在这路口思忖许久。现在换你和他一起思考。

算了,他说,带你去吃火锅吧。你的双手轻轻在胸前拍打,充满期待。火锅热腾腾的雾气足以温暖寒冷天气下瑟缩的心情。你跟着他到石板街上,两边的平房被政府规划为统一的少数民族风格。湿润的空气里香气四溢。你的身体开始变暖。抬起头,目的地就在眼前了。你吃惊地叫着。他居然是带你来到了这里。

你告诉他过去你总来。恨不得把家也搬过来。那种带点木姜子香气的酸汤锅底很像你家乡的味道。真的?我爱麻辣的,从来不吃酸汤。他说。进来吧,这是我妈开的火锅店。你更震惊了,问他,为什么之前没见过你?他说,这有什么,又不要我做生意。他和服务员说,酸汤锅底。你急忙说,还是鸳鸯锅吧。

你看着站在收银台前手拿钞票的女子问道,那是你妈妈吗?他没说话。火锅端上来,他熟练地下入各样菜式,拿勺子舀两勺汤,浇在有腐乳的辣椒碟中。他对你说,别老看着她。

回去时他买了一个叮当猫送你。它看起来呆呆的,但你很喜欢。你当街给它取名为小蓝。他问你的水杯不是叫小蓝吗?你说,你知道?他说,废话,天天听你发神经叫它自己打开盖子让你喝水。还有,少喝些咖啡吧,乱你心跳。可以倒一些牛奶进去,就变成牛奶咖啡了。你天真地答应着,手里揪起小蓝圆润的脸蛋。晚自习间,你将小蓝放在桌上。它乖巧地坐在你的小蓝杯旁边。你开始整理桌上堆积如山的资料,一本本放进课桌柜里,只留下一张试卷,一支笔,一块手表。同桌奇怪你为什么要拆除“知识堡垒”。你说突然间好像觉得有什么东西不需要再被遮挡。想让自己轻装上阵,花里胡哨只会分心。同桌缓慢地点点头,若有所思。你掐着时间做完一整套试卷。眼神坚定。头未尝抬起。那不可捉摸的对于学习的动力陡然升起。你也不诧异,想着能抓住多少算多少。

专注让时间走得更快。黑板上面的钟表指针滴答滴答转动着。下课铃响了。班里喧哗起来。他提醒你带早餐的事。明天,他想带你去个地方。你回到家里,开了暖气,拿起一包咖啡后又放下。倒上水。打开卧室的台灯,继续匍匐着做题。厚厚的五高三模已被你翻阅得发皱,显得疲惫重重。你发现桌上多出一套新的真题试卷,贴了便签,写着精神食粮。你苦笑两声,抽出来放进了书包里。

你忘记几点入睡。卧室的床边这一扇小窗户没有关严,一整晚狂风呼啸。床边可以观景,只不过现在什么也看不见。除了星星。今晚星星极多极亮,和未来一样遥远。你看着满天繁星,闭上双眼,做了个梦。你梦见穿着铆钉皮鞋的男孩牵着你的手,和你一起回家。你的妈妈已经准备好晚饭,依旧是鸳鸯锅。进门时他主动和你妈握手,很有礼貌。你妈妈见他一头黄发,手腕上的戴着的钛钢手链轻轻摇曳,表情平淡下去。她找了个空挡拉你偷偷去厨房,问是不是男朋友。你只是笑,不发一言。只听见你妈瞪大眼睛说,这怎么行,他还喷了香水。

闹钟把你叫醒。你第一时间想到他。你已经忘记梦中妈妈的话,却好像闻见了那熟悉的他的香水味。你的眼前出现一副臭脸皮肤白净耳朵很大的长得像陈奕迅的男孩。那个说自己是野生动物的男孩。

那一天他自己做了便当带给你。你打开看,里面有煎小鱼仔,是他堂哥钓的。还有折耳根炒腊肉,也是你故乡的味道。可你和他确实不是同一个地方的人。这都是很轻松的事情,他说起,随便在自己家火锅店装一些吃食也可以,吃完我们出发。

你没有问要去哪里,只是跟着他的脚步,从学校的后花园一路爬上东山山腰上。虽然近在咫尺,但如果不是他带你来的话,你也许永远不会来这里。山上的风景原来这样美。潮湿的路面上有好多枯掉的树叶,还有青苔。还有石子路。一条又一条,不知通向什么地方。你们找到观景台上,在那里驻足,扶着栏杆,眺望这个山城的风景。内心觉得欣喜。但当你站在高处,置身事外看待这座城市,那它的一切又像是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你陈述地问,英语老师是不是认识你家人。

他说,有些关系吧。我妈那个人…

你没有任何准备,便听他着重提起了自己的母亲。那个站在火锅店收银台前拿着钞票的女子。他说起,当时他年纪还小,半夜昏昏沉沉醒来,看到父亲赤裸着上身,只穿着四角裤坐在母亲床边。而母亲也只是穿着抹胸,下半身蜷缩在被子里,满脸的痛苦和倦怠。他不知道他们交谈的内容,只有夜雨不知从何时开始下起,瑟瑟缩缩。他向你形容那个画面。现在想来带着几分色情。但他当时还不懂,除此之外,还有些什么事情发生。

你听见什么了?你问他。

没有听见什么。絮语般的争执弹在玻璃窗上,在房间来回碰撞。外面的世界黑寂一片,房间里只剩下三个影子。

然后呢?你有些好奇。

后来他们分开了啊。多简单的事情。奶奶当着他们的面故意问我,希不希望爸爸妈妈分开。然后她悄悄踩了踩我的脚,希冀我说出排练好的答案。可是我说,希望。

看到你的不解,他解释起来。

分开没什么不好啊。偏偏有许多人拼死攥着那根干枯的稻草,非要说诸如再等几年孩子就成年了。一切为了孩子之类的废话…我觉得十分可笑。

你猜可能他的父母当时也说了那样的话,他其实听见了,但不愿意说出来。

你说,唔…他们也是希望你好啊,你好就好啦。你本质上是个很好的男生。

他笑了一阵,接你的话说,真的假的?反正他们分开后,她的反应比我大。我是说我妈。总之,这几年她变得怪怪的。有次莫名其妙给我些钱,深更半夜不回来,打电话让我去KTV当着她的朋友们给她买单。有次喝得烂醉回来,躺在地板上开始脱衣服,头发像鬼一样盖在脸上。我深怕她窒息死过去。后来我把她扛到了床上,发现她的眼睛其实是睁开的。有次大半夜端杯葡萄酒进我的房间,慢悠悠地喝,看着我睡觉。有次…还把脸贴在我脸上…

不知道是被什么冲击,你喉咙猛地发出了一个声音。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而身旁的他,脸色竟然没有变化,唠家常一般。

我弄不懂她,我还以为能够让我爸和她分开,她会开心呢。其实,我的意见不重要啦。他们选择什么样的路,从来都和我没关系的。

那现在呢?

还算正常。他说。

那就好。

过了会儿,你问他,以后你会去哪里?

回乡里住一段时间。我喜欢那里。在那里,每个人都热情,强壮,快乐。活着不会因为要完成什么使命。也不会把自己是否还能活下去归结到某个人身上。搞得自己苦大仇深,也徒留给对方负担。只是还没有想好,回去要做什么,地也不会种,也不会喂猪,只能带着家里的狗满山里瞎溜达。不过话说回来,只要不待在这里,去哪也行。也许哪天就出去了,不再回来。

你就不愿意好好走念书这条路。

走过了,咯脚。我妈也上了大学,也没什么特别。

他说着越发没有边际的话,声音在风中轰隆作响。然后他安静了下来,风声也平息了。他凝视你,轻轻摸了摸你的头发。

你摇摇头,把头发摇晃整齐。对他提起,你从小没什么乐趣。爸妈一直灌输的是,你最大的事是念书。所以你对念书这两个字记得很重。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爸妈什么学习工具都给买,什么班都给报。弹琴,画画,奥数,声乐…结果到头来把你学成了一个最普通的中学生。哪怕有过一丝灵气,现在都被磨干净了。虽如此,妈妈总是很晚回来,爸爸更是可以一连十几天见不到人。所以他们忙他们的,我忙我的,渐渐他们也不担心我了,知道我搞不出什么花样来,也只有一条既定的路可以走。我也不多想,毕竟这就是最常见的,大多数人的道路。

他说,我要像你一样,做梦都会笑醒。能不多想是好事情。外面的世界固然精彩,但仅限于没有踏入过它的人。也许去过了,也无非是另一段怅然的生活。

那你以后会去哪里?我说的是,以后的人生。你语气中带着追逐。

以后的人生…没想过,不知道,管他呢。

你忐忑地看着一群飞鸟不知会飞向何方,似乎要衔走天空最后一点亮光。然后天便黑下去了。

你该回去了,他说,我们走吧。

也许他认为你该回去继续奋斗,而不是在此处逗留。而他或许会找另外一个隐秘的地方接着思考。他的脑中总有那么多的事情要想吗?这些事情很多年后还会记得吗?

上次考试成绩下来,你的名次提升了许多,同桌对你刮目相看。结果班主任过来悄悄问你是不是作弊。你被气得半死。你想和他分享喜悦,可是今晚他没来上课,你犹豫要不要发短信告诉他。还是算了。他应该不感兴趣。于是你收起了排名表。开门前,你没想到家里会有人,也许等待你的只不过是又一盒的咖啡或者牛奶。但是家里意外的人很多,你的爸妈都在,还有他们的朋友。团团围坐在着等你吃饭。到了晚上,你还是给他发了信息,让他有空看星星,你说最近几天的星星都很漂亮。

你将早餐放在他桌上时他已经离开了随城。他是会走的,他过去总这样说。也许他已经去到乡村。在他的描述中,群山之上有连绵不绝的风,阳光何其灿烂而宁静,即便是在冬天最冷的时候。而他终于有了方向,不用再想那么多了。

你看着他空掉的座位。心里也空落落的。无法形容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那就是喜欢他吗?如果是喜欢,为何又只是一种忽隐忽现的,淡淡的心绪。偶尔才生起。

他没有再回你信息,一个字也没有,你们骤然失去联络,就像他匆匆地来,有预谋地无声离开。

那天从山上下来,他要进逸夫楼小解。顺手将帮你拿着的衣服挂在了头上。你们在正衣镜面前驻足,你说他像个傻子。然后你们拍照,拍了好几张。一张是他故意扭腰上楼的。三张你们对着镜子的。照片中,闪光灯倏地亮起,光线刚好遮住了你的脸。他闭上双眼,嘴边出现浅浅的笑意。照片没有拍下来的,是他悄悄笑过之后,蜻蜓点水般亲吻了你的额头。

你知道自己是无法知晓他的生活的。就像在没有通讯设备的古代社会。人们取得联络需要通过岁月漫长的书信。但有一个地址照亮心中的迷津。现在的你,连他在哪都不知道。你也没有多余精力去搜索和考证什么。一切只能如常。你想,还是翻开书做题吧,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呢?一张纸条也没有给他写过,一件礼物也没有送给他。不对啊,你突然想起来,写过一张。你从书包里淘出来一包奥利奥饼干,上面贴着一张纸:给你吃,补充能量。你快去吃饭。

你忘了为什么要给他这个,也忘了为什么没有给他。应该是你觉得他总是不开心吧。

新一次摸底考试成绩出来了。班里的两个复读生成绩稳定,一直位列前二。而你居然神奇地考了第三。同桌惊呆了她的下巴,叫嚷了半天。并且不认复读生,说本质上,你考了第一名。你说你在《求学》上发现了一种文综笔记整理法,最近在实验这个。同桌说,从前后面那位说得对,你的前途一片光明啊。

他什么时候说的?

你不在的时候。

你看着他的空座位被移到最后一排,只剩下几张英语周报孤零零地叠在桌面上。

他交了钱的,周报还是会发给他。同桌知道你在看什么,特意说道。

她又从你的肩膀一直抚摸到手腕上,对你说,别想了。

什么?你没太听清。

也许他觉得会打扰你,所以才不来的呢。

你说,啥呀?他打扰不到我的…我也一样…

是啊,偶像剧里肯为彼此发奋用功,互相成就的美丽爱情故事对你来说还是太魔幻了。不过这句话你没有说出口。

随着考场上最后的钟声响起。你的高考结束了。而在最后的几天里,他还是没有出现。考试对他来说可能不重要。你收拾纸笔,连进考场前陌生同学给你的巧克力包装纸也铺展好收起来。下楼的人群像倾泻的水流,你被卷入其中,带着一腔零落的心情。

同桌找到你,告诉你班级聚餐的地点。你想先回趟教室。你看着已经被布置成考场的教室,课桌被打乱。你心里想着,这就是你待了三年的地方。无法辨认出自己的桌位,曾经熟悉的身影也开始变得模糊。但你认得出他的桌布。你曾趁他去厕所抽烟时用笔在桌布上做了一串标记。一串中式英语:Good good study,Day day up。

你将书包里的奥利奥饼干,连同那张纸放在了他的桌柜里。暗压压的柜箱沉默不语,像是对这段人生做着无声的告别。

你仔细看时,发现他留下的音符吊坠项链,安静地躺在柜子里。你拿起来,眼中泛起泪花。

你走过长长的缓坡,走出校门,与迎面而来的低年级住校生擦肩而过。这是平凡不过的一天,他们的欢声笑语飘荡在你耳边。当你回过头看时,银白色的教学大楼已经不再那么崭新了。而东山依然神秘不可侵犯。

只是可惜你没有走过那些石子路,不知道它们会通向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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