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打开携程,买了一张回家的火车票。
(二)
小时候的假期似乎长的永远都看不到尽头:早早的起床,父母每每会把我送到爷爷奶奶家,不管是晴天还是阴天,刮风还是下雨,爷爷总是准时在站台等着我,或带着糖葫芦、果丹皮,或拿着一柄雨伞屹立。奶奶就在家里准备好饭菜。奶奶做的饭菜说不上珍馐,但却总是会想着办法给我们弄些新滋味:今天从电视上学一个烤鸡翅,明天从隔壁老李那习一个炖排骨。孩提的味道,是奶奶灶台里的油盐酱醋、五味杂陈。
下午的时候,爷爷会带我和弟弟去看火车。那个时候还是“绿皮车”,破破烂烂的,咣当咣当,声音大得和地震一样;它走的也很慢,直到我看清每一滴油漆,才肯缓缓地驶向远方。我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火车里每一个乘客:三教九流、男女老少。他们在看着我们,我们也在看着他们,他们看到我在朝他们挥手,我看到他们对我微笑。古老的铁道旁也没有围栏,一粒粒的石子在阳光下熠熠做亮,像黑夜幕布里的孤独的夜明珠,我们和爷爷就沿着火车道走啊,走啊,火车道又长,又笔直,又坚硬,远远的看不到尽头,好像永远都走不完。
(三)
我极力远眺,飞驰的和谐号高铁开始缓缓减速,终于不甘地停在了月台旁。白色的车体,不再是象征以前的绿色,整个车体在停滞里舞蹈是一位孤独的舞者。无可置疑,更摩登,更现代的高铁动车组,已经不是过去陈旧、缓慢的绿皮火车可以比拟的了。
“尊敬的乘客您好,欢迎乘坐本次动车组列车,前往到站终点站,下车的乘客……”
动车开得很快。我看不清窗外的事物,窗外的事物也看不清我。一切都模糊,恍惚,在你注意到他们之前,就已经消失在时光里。哪怕你只想看清一株树木,一座建筑,也是不可能,更不用说一个人了、一段事、一段情。火车咕咚咕咚,向着遥远的未知进发。就这么走啊,走啊,从起点走向终点,永不停歇,永不回头。
(四)
我走啊,走啊。在病房止步。
肃静。周围是一片白色。和高铁一样白。
我曾经问过奶奶,你觉得以后什么工作好啊
奶奶说,铁路啊,这是铁饭碗啊。
(五)
奶奶累了。
中风的奶奶像一座山一样,倚靠在病床上。风烛残年。
她没有力气拿着拐杖打我了,没有力气大吵大闹了,没有力气哭了,没有力气偷偷帮我做完家务了,也不能自己洗头洗澡了。
即使是中风以后,倔强的奶奶仍不忘对残酷的命运还手。但是这一次,奶奶却已经不能向无情的命运说一个不。
我默默地坐在旁边,悄悄抓住她爬满岁月的手:温热,和脉搏的跳动:是生命。奶奶安静地蜷缩在病床上,像一个还没有成长的孩子,我偷偷地抚摸着奶奶的手,任时间慢慢的流逝,缓缓地消散。夜来了,阳光被黑暗吞噬,留下一望无际的黑,也没几点星星,堕入了无尽黑暗。病房里很安静,只有滴答的点滴和沉重的呼吸还在见证时间的步伐。
奶奶缓缓地打开了眼睛,像是刚才慵懒的午觉中苏醒;可手却一把紧紧攥、牢牢嵌住我,似乎在对我诉说些什么,羸弱的身躯散在床上,浑浊又疲乏的双眼锵锵地注视着我,我突然觉得心里紧的难受,像一把尖刀静静穿过心脏。我突然想大哭一场,却发现眼里流不出一滴眼泪。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是那样清晰,那样详实。即使我知道癌细胞已经侵占了她的器官,吞噬着她的身体,但我却可以如此真实地感受她每一个脉络,每一个动作,像鹰眼可以定格每一帧的画面。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刻在脑子里。
奶奶的双唇像是海边风干的岩石,承载了岁月的伤痕,贫乏的升起,落下,升起,落下,早些年的中风像个恶魔夺去了她的语言能力,只发出孩童般的吱吱呀呀的声音,我能听到愁,对孩子的担心,听见对世界的眷恋。
布满黄疸的手艰难的爬起来,指向母亲。
“奶奶,我知道了,我会听妈妈的话的。”
我悄悄离开,就像我悄悄的来。奶奶像个孩子一样陷入梦境,睡着了。在病房门头,我恍惚看到奶奶的背影。却无法看到她的面庞。
(六)
我会到学校,坐的是高铁。
当我考完期末,往家走的时候。我坐的仍然是高铁。
(七)
我最后一次看到奶奶,隔着一层玻璃。
当我从旁边走过,司仪说,不能停,从旁边快速看最后一眼。我跟着,像一辆飞驰的列车,无法停留。奶奶是模糊的,寿衣穿的板板整整的,是一个沉沉睡去的孩子。我相信,奶奶是安详的,她终于不用再为了几毛钱斤斤计较,也再也不用为尘世的人情百态而忧愁幽思。我看不清她,但是我知道,她会挂念我,会挂念父亲,挂念凡世每一个人。鞠躬尽瘁一辈子,每每却觉得心疼。勤俭一辈子不舍得花钱,一餐餐尝残羹剩饭,却不忍心让她的孩子吃一点苦。我想停下来,伸手摸奶奶的脸,说一声奶奶,我很好,不用担心我。但是我不能。
若想起你的爱,为我牺牲那么多。
千言万语记心里,我感谢你。
奶奶,下辈子我们一起做火车出去玩,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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