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孙子

贵孙子是去年开工时，他舅舅阿华领进我们厂的。阿华是公司元老，在公司工作十几年了。

那天我刚好在保安室登记新员工入职，阿华领着一个瘦小的孩子走进来：“经理，这是我外甥，看看哪个部门还差人，把他放那个部门。”我打量了下他说的外甥，年纪不大，微弓着背，低着头站在保安室门口，长发凌乱，眼神摇摆不定，不敢看人。

“阿华，你外甥多大了。”

“今年刚16，在家里不好好上学，每天逃课，他妈妈管不了，这不，让我带出来。”

“那放喷漆部吧，身份证有吗？”我想了想16岁刚好成年，开年招工，人员很紧缺，先用吧。

“快把身份证给经理。”阿华忙招呼他的外甥。

“孙贵子？”身份证递给我一看“哟，好名字。”出生的时候，他爸妈定对他倾注了不少希望。

孙贵子于是被安排在了喷漆部，在流水线摆放鞋底，月薪3200。

后来阿华跟我聊起，孙贵子爸妈原本在北京做工地，一次意外，孙贵子的爸爸失足伤亡，工地赔了60多万。他妈妈把赔的钱存起来了，计划留给他用。因为他爸妈长期在外做工地，孙贵子一直由他爷爷奶奶照看。爷爷奶奶年龄大，只管吃住穿，其他的根本管不了，有时爷爷奶奶说多了，他烦起来还骂他们。孙贵子爸爸出事后，他妈妈不再在工地上干活，安心回家做家活，照看孙贵子。但此时的孙贵子，已不是他妈妈能管教得了；因为孩子爸爸去世，也不忍心打骂，这样就愈发助长孩子的心性。他妈妈没有办法，只好让阿华把他带出来。

得知孙贵子的情况后，我在车间巡检就偶尔多关注他。他做的工作不算辛苦，坐在流水线起始处，将需要喷漆加工的鞋子摆放整齐，供后面的人喷漆处理。孙贵子大部分时间都弓着背，长又凌乱的头发遮挡住脸，看不到表情。

有次他竟然在玩手机，公司上班期间是禁止玩手机的。他鬼得很，在流水线的边沿上摆两只鞋底，把手机放鞋底中间，然后整个人微弓着罩住，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初次发现，我轻拍他的背提醒他：上班不能玩手机，将手机收起来。他面带惊恐的收起手机，忙应声：好！好！

可是过了几天，在巡检中又发现了。我轻轻走到他身后，只见他把手机都端了起来，在忘我的打着游戏。我从身后伸手过去拿他手中的手机，他吓得一激灵，手机差点掉地上。他连忙摆正凳子，坐好去摆放鞋底。我板着脸，警告他：“前面提醒你，你还这样？！”但这次我还是没打算处罚他。

我告诉了他部门主管和阿华，让他们多管教一下。

一段时间后，孙贵子变得老实多了，上班踏实不再玩手机。却发现下班后，他几乎是全身心的投入游戏，达到一种忘我的境界。打游戏中的孙贵子，与平时沉默木讷不同，嘴里不停的碎碎语，欢快而富有激情。旁人经过，踩到他的脚，他也只是轻轻挪挪。

孙贵子吃饭时也玩游戏。他将饭菜打好，然后拷起脚，端着手机，整个人都弓到桌子底下。从背部看，他的肩膀在不住的左右颤抖，那是在激烈战斗。打了很久，然后抬起头吃一口饭。好几次旁边的人把他的饭端走，他都没有反应。有同事故意戏弄他，他也只是抬起头，左右看看回一句：干嘛啊！然后又低头游戏。我有次提醒他，这样吃饭不好，他回了我一句让我无言以对的话：吃饭需细嚼慢咽。

孙贵子对游戏的痴迷，让他终于忍不住又在上班时打游戏，竟然又让我发现了。这次我直接喊来部门主管。部门主管面带怒容，不断摇头，训斥他：”你他妈简直是个废物！一天到晚玩游戏！不玩游戏会死啊！“然后对我说：”完了，阿华这个外甥是完了！一天到晚玩游戏！不是他跟我打过招呼，我早他妈不要了！罚他一百，下次再有罚死他！“此时的孙贵子面容苍白，面带求饶。因长期看手机已略有凹陷的眼睛，呆滞涣散。“罚点款警告一下算了。”我看了看孙贵子，安慰部门主管。

“还孙贵子，我看龟孙子！”部门主管狠狠唾了一口。

后来贵孙子这个名号不胫而走，车间里的人都喊他贵孙子。

往后很久，孙贵子都不再在上班期间玩游戏。

七八月，公司因生意清淡，部门人员轮休，孙贵子也在轮休名单中。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别的轮休人员要么选择回家，要么另外找个临时的班上。唯独孙贵子，一个月的时间里，几乎都窝在宿舍里。我白天巡检，几乎都看到他席坐在宿舍走道充电处的地上，借昏暗的灯光，手机充着电打游戏。为了安全，宿舍房间里面都没有插板，充电都统一在楼道处。

宿舍走道的地砖潮湿冰冷，有几次我看到，提醒他，这样坐在地上对身体不好。由于几次接触，他对我略有敬畏。他抬起头看看我：“没事。“马上又低头去看屏幕。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孙贵子不是在打游戏，就是在睡觉。

孙贵子上班是不打游戏了，但宿舍床铺的卫生是个大问题。

宿舍七八个人住一个房间，他经常不洗脚，很多天不洗澡，换洗的衣服都堆在床上，床上的被子两三床和衣服绞成一团，有些脏衣服又胡乱的塞桶里放床下，散发出酸臭味。房间人员多次投诉：贵孙子太脏啦！这样我们都住不下去了！

我和宿管于是又多次找到孙贵子，教育他。要讲卫生，勤洗澡，脏鞋子放阳台，脏衣服赶快洗，被子起床要叠好。他每次都抬起头，面带乞悯的说“好”，转眼却又忘掉。我们又找阿华，让他多教育教育。前后轮番教育，孙贵子的卫生竟也有了起色。

房间里的人，可能都隐约知道他的身世和性格，对他也多了点包容。

有天巡检房间，发现孙贵子床上乱成一团，心有不爽的去查看。却发现，孙贵子还睡着没有起床：他整个人包裹在泛灰又带点酸味的被子里。这么热的天他还盖着两床被子。房间晚上有空调，他们喜欢把温度调到十几度，盖着被子睡。可是现在空调已经关了。

我憋了憋气，掀开被子，准备训斥他，怎么还不去上班。掀开被子的孙贵子蜷缩在床上，双手紧抱，瑟瑟发抖。“怎么了？”我发现有点不对劲。孙贵子转过身，面容惨白，哆哆嗦嗦：“我有点不舒服...”我将手在他额头上试了试，滚烫的很，在发高烧。“发烧了，还不快去看医生！”我叮嘱他，他说浑身乏力，起不来了。目光低垂，可怜至极。

我连忙联系阿华，让他送孙贵子去医院。

这次过后，见了我一直低头不语的孙贵子，竟然也抬头羞涩的笑笑，算是打招呼。我偶尔也打趣的回道：你这个贵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