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读《陆犯焉识》,一开始是被小说独特的叙述方式所吸引。小说明面上是由“我”——陆焉识的孙女冯学锋的角度来讲述祖父复杂坎坷的一生及其与“我”的祖母冯婉喻的爱情纠葛。而由于“我”还年轻,尚未历练,价值观的不成熟,使得在讲述事情时多了一点灵动和跳过那个黑暗时代的清醒,(也许是那个年代的问题不方便细说)于是造成了很好的让我们对那个年代依旧有点陌生但又不过于生疏的效果。这样一来,既不越界,又如同将河对面的风景定格在一张照片中供其他人观赏(或是省视)。在暗处里,“我”的信息是通过祖父陆焉识的回忆录以及那些其所写的书信里的叙述得知而来的。小说中作者就多次强调陆焉识所盲写的回忆录、书信及散文,让读者感觉一个故事是主人公的孙女在讲,又似主人公自己也在讲一般。让读者与作者间的距离若即若离——有时拉开,有时扯近,好不痛快。
另一方面,小说的时间线叙述十分灵动,从陆焉识在大西北的草原上劳改开始,不断地穿插以前他在上海,在美国,在重庆的浪荡生活。小说中多次提到类似于“我祖父朝着大荒漠外走去的时候,是想到了1936年那个绵绵冬雨的下午的……”这种情节,而后就将画面从荒凉凄惨的大西北,转移到三十年代正当热闹非凡的上海,或是自由先进的美国,亦或是战中孤城的重庆。严歌苓无愧于人们所评价她的——“翻手为苍凉,覆手为繁华”,将整部小说的时间线错开并糅合在一起,这种穿插的写法,却没有给读者任何不适的感觉,反而充满了电影蒙太奇特效一般的效果。
再读《陆犯焉识》,开始深入地了解到了小说里的一些东西。
追求自由,究竟要付出什么代价?
匈牙利诗人斐多菲曾说过:“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小说的开头也是如此:据说那片大草地上的马群曾经是自由的。黄羊也是自由的。狼群们妄想了千万年,都没有剥夺它们的自由。自由,一直是无数人心中一生的奢求。是这部小说中最重要的字眼,当然也是陆焉识一生最大的渴望与追求。但追求自由的代价究竟有多大?并且究竟能不能真的自由?
关于爱情,年轻的陆焉识反对恩娘给他的包办婚姻,他认为婉喻是恩娘锁紧他这个继子的一把大锁,“他从结婚到入狱前,最要紧的一件私事就是要砸开这把锁,或者不砸,让它锈掉,烂掉。”他认为他得不到婚姻自由,但是他选择了不砸。他认为是他实在看不惯女人流泪伤心,但或许更是他骨子里知识分子的软弱性所导致的。他只能对恩娘包办的婚姻进行曲线反抗,只能把他的不满,用一种极其安静,平和的方式发泄在婉喻身上。他把他在美国的放浪不羁看做是其对自由的追求,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于是,令人唏嘘,而又感觉戏剧性的情节发生了,他正是在监狱中的不自由中,慢慢咀嚼出了这份爱情的珍贵。只有到了辽阔悲凉的大草原,在寒风凛凛的深夜中,在阴暗昏臭的地铺上,在犯人的勾心斗角间,在一种极度的不自由下,他才能慢慢地品味出婉瑜的好。欣赏起她充满热辣情意的眼神和她那美得耀眼的瞬间。世事弄人,陆焉识在自己荒废半生追求的自由中逐渐迷失,却在不自由中找回了自己。只能说,自由,只是陆焉识最初的抛弃与抗拒。浪子回头金不换,但生活又不是一首诗,哪能如此押韵?真正爱着冯婉喻的陆焉识回来了,可或许早已注定,焉识焉识,焉能相识?陆焉识付出了几十年的代价来爱上婉喻,却发现婉喻早已经认不出他来。
张艺谋执导电影《归来》中的陆焉识与冯婉喻关于站队立场问题的自由。三十年代的民国,人品学品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你是什么人,都要有清晰明朗的立场。总而言之,就是要站好队,不然无论是什么阵营,都会视你为敌人。陆焉识竭力在学术上不受任何政治的左右,也想保持自己的高尚人格。他不想将自己划分到凌博士的阵线上,也对大卫韦所宣扬的东西咄之以鼻。他也做不出把自己的论文出借给大卫韦,不然他回国之前,也不会断然拒绝教授对他提出的李代桃僵的计划。可就是因为追求这种自由,使得陆焉识遭受了两边的反感。他走到了他们中间的路,所以大家的炮口,总会打到他。“最后,他还是做了别人要他做的人,一个是凌博士要他做的陆焉识,一个是大卫韦要他做的陆焉识。他身不由己,一不留心,失去了最后的自由。他内心的软弱在此刻一览无余。然而在新中国成立后,这点自由,他似乎也没有争取到。这次的要求或许比十几年前的更加严厉——他就被打成了反革命。这时他那知识分子的理性活跃起来,可面对着没有理性的法律,他只能屈服,他也不得不屈服。这个时代还是像他二十岁时理解的世界那样,一切分野无非是知与无知。知,产生文明;无知,产生野蛮。
什么样的人才算是有用场?
在那些地痞们准备强收陆家房产时,陆焉识的无能为力,让恩娘说出了这样一句话:“焉识,真没想到,你读书读得这么没用场。”堂堂一个留美的名牌大学老师,居然没有什么用场?恩娘的这段话很有内涵:“中国是个啥地方?做学问做三分,做人做七分。外国的人要紧的是发明这种机器发明那种机器,中国人呢,要紧的就是你跟我搞,我跟你斗。”更有如同老几那时候所清楚意识到的,一道指示给一级一级贯彻下去,就贯彻成另一桩事了。因为每一级都要把自己的私怨、阴暗加进去。这种国情或许就是中华民族五千年所流传下来的一种文化吧。于是,在入狱时期,受够了反省的一个人,就将发起夜里无声抗议活动的莫须有的帽子戴到陆焉识头上。或许中国人都喜欢戴帽子,无论是给自己戴,还是给别人戴。 所以,在民国时期,只有像大卫韦一样,有着顶尖的聪明,“轻蔑地把聪明花费在功利事物上”,才算是有用场的人。当然在如今也是,文化传承可不管它究竟是好是坏。于是乎,戴同志也算是一个有用场的人。他是管司法的市委常委,他还懂得体恤人,懂得将陆焉识的死刑改成死缓,让婉喻还有一个丈夫。 这就是他的有用场。到了今天,有用场的人也是很多的。而像陆焉识这样才华横溢,有真才实学的人,倒成了没用场的人。但是,究竟是有用场的人比较好,还是没用场的人比较好?这个问题,可能我们都回答不出来。这也许,就是中华民族几千年来落下的病根吧。
电影《归来》中陆焉识与其女儿丹丹人生不是一首押韵的诗
在小说的靠后部分,陆焉识被特赦时,有过这样一段有趣的描写:就在总场许政委让犯人们鼓掌欢迎省劳改局的领导时,天空暗了下来。人们开始以为是云把太阳遮住了,手搭凉棚一看,遮住太阳的不是云,而是一大群个头很大的鸟。没人见过这种鸟,黑背白胸,翅膀像雁。这是新来青海湖鸟岛落户的鸟,现在它们成了最后一批离开青海湖前往南方的禽类。成千上万只鸟一块掀动翅膀,一块翱翔,一块大叫……当大鸟们飞到了头顶……空气中有了一股生命的味道,非腥非臭,暖融融的,接着,暗色的物体从鸟阵里降落,砸在人们的脸上,手背上,还是热乎乎的,如同刚降了一场热冰雹。人们不知道鸟把什么降落下来,相互看着,人们终于惊呼:“鸟屎!”这段令人忍俊不禁的情节,或许是小说里面为数不多的较为轻松的场景了。但刚好放在陆焉识被释放这一天,就显得有些别有深意了。从那时起,他获得了自由,至少是人身上的自由。他可以回到婉喻身边,回到他的儿女、孙女身边,享受天伦之乐。可是观看万鸟大迁徙的奇观也会落得一个沾满鸟屎的下场,生活在另一方面对陆焉识的禁锢,才刚刚开始。婉喻的失忆,儿女的嫌弃,街坊的异样眼光……他最后带着婉喻的骨灰走了,可能是回到草原了吧,草原大得随处都是自由。曾有人说过,有时候写了一个人,就像是写了一个民族。陆焉识在寻找自由中就这样度过了一生,而我们,当然也可能正在这个过程中蹉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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