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酒

张淑芬提前一个月就在亲戚朋友中散播了消息，就是今年她满六十不摆酒。按理说满六十该摆酒，也不是张淑芬不想摆，她想摆但又不想摆，这其中的原因谁也不清楚，只有她男人李长光清楚。

李长光清楚但他不说，那些不清楚的人以为张淑芬是变相告诉他们今年要满六十了，提前知会他们一声，所以那些人都识趣地劝她：“满六十哪能不摆酒？那谁五十都摆了好多桌，不摆不行，不摆我们跟你急。”这时张淑芬就显得很腻味地跟他们说：“摆酒太累了，我不想张罗那么多事，简简单单在家吃个饭还舒服些。”

张淑芬没把不摆酒的决定告诉她儿子李伟，她在等李伟自己打电话来问然后再说。李伟当然会打电话来问，虽然他远在千里之外的北京，但他工作之后，每年张淑芬的生日都会打电话加发红包给张淑芬送祝福。李伟是能准确记住张淑芬生辰八字的人，除他之外，就是张淑芬自己、她男人李长光、她早已经去世的父母、还有她婆婆王满娥。

王满娥现在住在张淑芬家里，但不是一直住在这里，王满娥有四个儿子，老伴也就是张淑芬的公公几年前去世后就在四个儿子家轮流住，这个月轮到了老大李长光家。

李长光很烦，他不是因为他妈王满娥住在他家里烦，而是他知道张淑芬不摆六十岁的酒的原因才烦。他在张淑芬跟他说不摆酒的时候就知道了，当时他妈王满娥正在客厅看电视他就问张淑芬：“何必呢？这么多年了。”

“一世我都记得！”张淑芬咬牙切齿地说道。

“难得有老人家满九十，不摆酒怕说不过去。”李长光显得很为难。

“我不摆，她也别摆。”张淑芬看了一眼王满娥。

“老三老四那里你说的过？”想到他兄弟，李长光更为难了。

“下下个月她还住在我这里，以前你爹在管不了，现在你这个当大哥的说了，他们会不听？”张淑芬说完恨恨地看了王满娥一眼。

王满娥盯着电视屏幕，看都没看他们两口子一眼。不是王满娥不在乎，是她的耳朵几年前就听不清了，除非打雷一样的声音落在她耳边，不然无论别人说什么，她都是慈祥地笑一笑。

张淑芬不摆自己六十岁酒的原因就是她不想帮她婆婆王满娥摆九十大寿的酒。她恨王满娥恨了快四十年，她表达恨的方式倒不是不让王满娥住，或者在王满娥住她家的时候不给吃或穿，其余几家怎么做她也照做，在外面对王满娥显得也十分亲热，可一回到家就不会给王满娥好脸色，跟其余几个妯娌也毫不掩饰对王满娥的怨恨，张淑芬要告诉她们：即使王满娥以前再怎么对她不好，她张淑芬也对得起王满娥，但她这一世都怨恨王满娥。

张淑芬是十八岁时嫁给李长光的，当时李长光二十三岁。李长光他爹是公社书记，按理说可以给李长光弄个吃国家粮的工作，但李长光下面还有三个弟弟，老二腿脚先天性不方便，老三当时十二岁，老四只有六岁。一大家子靠李长光他爹的工资根本不够，所以李长光必须承担长兄的责任，跟他妈王满娥一起在家务农来养活这一大家子。

刚嫁过去时张淑芬也没多想，她干农活是一把好手，又能吃苦，李长光他爹和他妈王满娥对她都很满意。但过了大半年张淑芬就不满意了，以前她没嫁过来她婆婆王满娥除了做饭也经常下地，现在她嫁过来以后王满娥基本上就不下地，只负责一日三餐，这其实也不要紧，关键的是张淑芬跟李长光再怎么辛苦，收成都是算在李家这个大家庭，而管家的是王满娥，她这个长儿媳妇除了干活多，其余待遇跟几个没干事的弟弟是一样的。

张淑芬不满意，就开始给李长光吹枕边风，想要分家。一次两次三次不管用，四次五次六次李长光就有点松动了，到了第十次李长光就大着胆子去跟他爹提分家的事，结果被他爹大骂一顿，说敢再提就让他滚出去，一分钱一厘地都不会给他。

王满娥知道他儿子李长光不是那种想要分家的人，她知道是张淑芬撺掇的，从那以后她就跟张淑芬有点不对付。张淑芬也是从那时候恨上了王满娥，从分家不成到李长光迟迟没解决的国家粮工作，她把这一切都算在了王满娥的头上，而后来她怀孕到坐月子，王满娥几乎没怎么搭手帮过忙，这让她对王满娥的怨恨更深了。

其实王满娥也并非不想搭手，只是张淑芬的儿子李伟出生时，李家老四也才九岁，还有个需要照顾的老二，每天还要张罗一大家子的三餐，她也忙不过来。而且她作为婆婆，张淑芬不认错她也不能主动服软。

李伟出生后，张淑芬化怨恨为力量，她刚出月子就带着李伟下地干农活，再也没有提过分家的事，她虽然更加怨恨王满娥，但表面上却显得比以前融洽许多，只在睡觉时对李长光痛诉不满，李长光听了也不言语，就直直地看着床顶。

到李伟两岁时，公社改为乡镇，李长光他爹从一个小公社的书记变为一个大镇工商所的所长，顺带解决了李长光的工作问题，虽然暂时只是镇里的临时工，但只要进去了，转正倒也不是难事。

张淑芬觉得苦日子就要到头了，但李长光他爹却告诉她现在不能跟李长光走，还得在老家待三年，等老三成年才让走。张淑芬不敢违抗她公爹，只能继续在老家务农，李长光一个星期回来一次，待上一晚就走。家里的农活就落在了张淑芬的肩膀上，虽然李家老三已经能帮上忙，但跟李长光相比还是差了很远，这一切张淑芬把账也算在了王满娥身上，晚上睡觉时就跟儿子李伟痛诉。

李伟五岁时，李长光也转了正，把临时工名额给了张淑芬，三口之家终于在镇上团聚了。这一切张淑芬认为是自己应得的，他们两口子为李家付出最多，反而拖了这么多年才得到，老三刚成年就解决了工作。

怨恨并没有击垮张淑芬，反而让她更有力量，在她的痛诉下，李长光从镇里到县里再到市里，虽然没当什么大领导，但事业也一直在进步；在她的痛诉下，李伟从小读书就用功，考上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又读了研，找的老婆也是同校的研究生，两人毕业后就留在了北京。

生活好了，按理说张淑芬也该舒心了。张淑芬确实舒心，但就是恨她婆婆王满娥，李长光不恨他妈，李伟也不恨他奶奶，就张淑芬一个人恨，她男人和她儿子劝过她不少次，但没用，你说要指责她也不行，其余几兄弟该怎么做她也怎么做，但她就是恨。

张淑芬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这个机会，她不做六十岁的酒就是要狠狠地发泄自己的怨恨，她不做六十岁，你王满娥也别想做九十岁！李长光劝她，她也不听，总之这次谁也别想让她改变主意。

离张淑芬满六十岁还差半个月时，李伟给她打了个电话，电话里她孙子在喊奶奶，她高兴的应着，要李伟把电话给她孙子，李伟跟她说不是叫她，是在叫外婆。张淑芬当时就很生气，对他儿子说：“外婆就是外婆，叫什么奶奶？”

“叫惯了。再说不就是一个称呼吗，孩子也是他们带大的。”李伟觉得这不算什么。

张淑芬更气了，孙子都九岁了，她带的时间加起来都没超过一年，不是她不想带，她儿媳妇就要她亲妈带，也不是她儿媳妇讨厌她，她儿媳妇每次见她都显得特别亲热，但一说到去北京帮她们带孩子，她儿媳妇就婉言谢绝，她儿子李伟也说让她在家里该玩玩该，别操心，带孩子太累。开始她也没什么想法，可自从她发现她亲家母一年倒有八个月在北京带孩子时，她就有想法了，李伟是她亲儿子，李伟的儿子是她亲孙子，凭什么她要去带孙子就推三阻四，这个亲家母就天天在北京待着，有了想法后她就对这亲家母有了很大的意见。

“有了媳妇你就忘了娘！”张淑芬对李伟抱怨道，接到儿子电话时的好心情已经没有了。

“说这些干嘛？怎么忘了你了，这不打电话跟问你六十大寿怎么安排吗？”李伟说道。

“没什么安排，不摆酒，到时我跟你爸来北京到你家过。”张淑芬把早已经想好的主意告诉了李伟。

“那不好吧，六十岁该庆祝一下啊。”李伟说道，电话里还传来了他对人解释的声音，“我妈说她今年六十岁不摆酒。”

“亲家母！”电话里传来了女声，是张淑芬的亲家母拿过了李伟的电话。

“亲家母，你又去帮忙带孩子，别把自己累着了。”张淑芬用关切地口吻回应道。

“反正我没事，有时间就过来，带孙子就算累点也开心。刚刚听李伟说你六十岁不摆酒？”张淑芬的亲家母在电话里问道。

“摆酒太累了，不想张罗。”

“我也是这么想的，过两年我满六十我也是不打算摆酒，可我女儿跟李伟早就说好了一定要帮我好好庆祝，还说要回老家摆酒，我跟你一样是不想摆，但孩子们非说要摆。”

“是啊，我们家李伟从小就孝顺，对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都孝顺，现在对岳父岳母当然也要孝顺，亲家母，我先不跟你说了，熬的汤都要干了。”没等对方说话，张淑芬就挂断了电话。

必须摆酒！张淑芬心里想道，还必须风风光光地摆，明天要跟亲戚朋友表明这层意思。

“李长光，你明天对你儿子打电话，说必须要帮我摆酒贺寿，他妈生他养他不容易，六十岁了，要好好庆祝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