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姜女的一千种死法

作者: 張佑芡 | 来源:发表于2014-05-25 16:45 被阅读314次

    “孟姜”是典型的周代人的起名方式。周时妇人取名,大都把姓放在后面,把排行放在前面。孟姜,姜是姓(典型的齐国姓,因为姜子牙封在齐国),孟是排行老大的意思(孟、仲、季,或伯、仲、叔),译作白话是“姜大姑娘”。同理可见“孟姬”、“叔隗”、“季嬴”。

    但是孟姜女不是秦朝人吗?为什么有个周代名字?

    因为她本不是秦朝人,她就是周代人。没有在长城脚下大哭。甚至不叫做孟姜。

    她在比较可信的历史上没有留下名字,其原型是杞梁之妻,最早出自《左传》:

    齊侯還自晉,不入,遂襲莒。門于且于,傷股而退。明日,將復戰,期于壽舒。杞殖、華還載甲夜入且于之隧,宿於莒郊。明日,先遇莒子於蒲侯氏。莒子重賂之,使無死,曰:「請有盟。」華周對曰:「貪貨棄命,亦君所惡也。昏而受命,日未中而棄之,何以事君?」莒子親鼓之,從而伐之,獲杞梁。莒人行成。齊侯歸,遇杞梁之妻於郊,使吊之。辭曰:「殖之有罪,何辱命焉?若免於罪,猶有先人之敝廬在,下妾不得與郊吊。」齊侯吊諸其室。

    原文大意是说齐国攻打莒国,杞梁当先锋,战死了。齐侯回去时在郊外看见他的妻子,向她吊唁。她说:“如果杞梁有罪,也不必吊;如果没有罪,他还有家,我不应该在郊外受你的吊。”于是齐侯便到他家去吊唁了。这里看出的是杞梁妻是一个谨守礼法的人。周代十分讲求礼,礼是用来节制人情的,使不至于“过”或者“不及”,保持在一个合理的范围内。郊外非行礼之地,所以必须回家去接受吊唁。在当时,寡妇甚至不能夜哭,否则就有“思情性(性欲)”的嫌疑。《檀弓》有记载一则敬姜的故事,她的丈夫去世,她只是白天哭,晚上不哭;她的儿子去世,她白天晚上都在痛哭。孔子就称赞她“知礼矣!”

    孟姜的故事在后来就慢慢发展,原本并没有描写杞梁妻哭的情景,战国中期开始有了她“哭之哀”(《檀弓》)的记载;到了西汉后期,竟然到了其哭可“崩城”(刘向《说苑》)的地步(此时崩的是杞国的都城,或者是莒城,总之没有离开山东地界);及至唐朝,故事大变,崩的城从山东跑到长城去了,杞梁妻也由春秋时人变为秦朝人了(贯休《杞梁妻》),此后的故事基本就没有脱离这一说法;南宋时,杞梁之妻的大名才正式出现,原来她叫做“孟姜”(《孟子疏》),这个名字被广泛接受,从此杞梁妻便有了名字——“孟姜”。演变的过程非常复杂,条缕众多,这只是一个非常非常简略的概要。

    孟姜只有这么一个名字,但她丈夫的名字可千奇百怪。范希郎,三郎,范四郎,范士郎,范喜郎,范杞良,范纪良,万喜良……均是从“杞梁”重床叠屋变化而来。“杞梁”变为范郎是形讹兼音变,“杞”字一变为“扌己”,再变为“犯”,三变为“范”。他本是一个战死的前锋,在后来的故事里演变成一个被征召去修筑长城、后因为身体弱不能承受而逃亡的役人。

    以上说了这么多,现在就来说说孟姜女的死法吧。

    孟姜女在数不清的故事里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死法有很多种。结局也很不一样。

    有投水死的

    有投水后被龙王救起认作干女儿的

    有跳到火里化作青烟的

    有哭倒长城后被压死的

    有痛哭三日而死的

    有被范郎魂魄托着升天去了的

    也有安安稳稳地回到了家,老死的

    ……

    孟姜女的一千种死法是夸张的说辞。目的是为了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任何人物、任何故事在产生之初就不得不面临后代建构的问题。

    冯友兰在《大人物之分析》中也说“大人物到了最大的时候,一般人把许多与他本无直接关系的事,也归附于他。于是此大人物即成一个神秘,成为一串事物的象征。如大禹之于治水,耶稣之于耶教,释迦之于佛教等皆是。”不仅是大人物,历史中的小人物也同样处于“塑造”和“建构”之中。杞梁妻的故事就是一例。

    正面人物被附加了种种美德,反面人物的建构也就不断往坏的方面增补。譬如秦始皇,经过两千余年的“塑造”,“暴虐”二字几乎等同于始皇的代名词,甚至连二世、子婴的所有过失和罪责,以及激烈的社会大变革下时代的、社会的、制度的“暴”也附加于始皇一人身上。此种形象均是在以史为鉴的基础上塑造的,因而重在描述秦始皇种种失道之处,不提及始皇可取的地方,他的残暴形象就是在这样的“殷鉴”警惕中,渐渐成为最突出特征,甚至成为唯一特征。

    文学方面亦是如此。在文学批评方面,有很多品评大家,他们善于发现作者的特色,能够用极为简洁的语言概括这个特色。孔子、钟嵘、曹丕、苏轼都是品人专家,他们品藻之语——元轻白俗、郊寒岛瘦、贤哉回也——在文学史上往往成为总结性的定论,成为学习所评之人不可绕过的围栏。如谈王维,便诗画画诗,山水田园,没有其他。殊不知山水田园只占其诗四分之一,其边塞、闺怨、豪侠等诗也毫不逊色。如《赠裴旻将军》“腰间宝剑七星文,臂上雕弓百战勋。见说云中擒劫虏,始知天上有将军”便是一例。其《观猎》、《陇西行》等诗则更不必说。

    这种总结性的定论,受到群众心理的互相影响,极易形成新读者在诠释和理解中的刻板印象。这个印象一旦形成,也就几乎很难再给予破立。历史人物便成为后世不断叠加,同时也不断简单化的诠释中的形象。评点人突显了其中一个方面,所评之人其他特点便容易在“经典化”的诠释中消逝。历史人物的形象便是如此于历史言说中层层累积同时又在不断地简单化,类于金字塔结构,其最容易塑造、最突出的特点处于金字塔顶端,几乎不可撼动。

    这并不是历史的过错,而是历史的必然。然而,为了还原比较可信的历史现场和文学现场,我们在阅读古代典籍就不得不心存一点怀疑。

    当然,对于传说我们可以不用要求这么高,因为如此丰富的多种版本的孟姜女故事,能够为我们在了解时代的、地域的风俗和情感倾向上提供极为有用的材料。比如广西因为有“祓除”的风俗,孟姜女便要到莲塘去洗澡,然后才能遇上范三郎;江浙流传“厌胜”的传说,所以才万喜良才姓了万,能够抵得一万个筑城工人的姓名。

    以上,最后议论为自己所发,孟姜女部分则改写自顾颉刚先生的《孟姜女故事的转变》和《孟家女故事研究——古史辨自序中删去之一部分》。如有兴趣,可去阅读原文。改写只及其中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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