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在一个温柔的时代,不合时宜地走进光州的。
而在那个我想要了解的过去,时代是残暴的。
日常生活总是与年轻人的死亡相伴。
在墓地、姓名墙、资料馆,我曾找寻过他们的灵魂。
那些用身体将民主与自由紧紧地绑在一起的,
那些从社会责任出发思考自我存在意义的,
那些靠近而非避讳死亡的,
热血沸腾的正义者们。
在无限接近民主梦想疆界时,我突然明白,
只有不断追忆他们不灭的无畏与坚毅,
才能支撑今天渺小的、日常的、无风的——
没有乌托邦的年代。



黄色冰冷烛光
韩国的春夏之交,是死者的季节,属于在民主运动中死去的年轻人。虽然1980年光州运动失败,韩媒被迫沉默,但要求民主的呐喊却从未消匿。每年的5月18日,均有学生自焚、绝食、静坐抗议。1986年6月“性拷问事件”,1987年1月“朴宗哲拷问致死事件”,反抗的浪潮愈来愈凶猛。



已经全无斗志的军队无力压制示威,只能放任矛盾升级。加之1988年汉城奥运会日渐临近,政府在内外压力下,被迫接受了改宪方案。不久,全斗焕宣布辞退民政党总裁职务,军事独裁统治结束。

日出东方,经历了无数败北与痛失同胞的代价后,韩国终于迎来了民主时代。自豪与伤痛,两种矛盾又相互依存的情绪,还有永恒的无止境的追忆,从未在民主圣地光州匿去。随处可见的“518”字样,旅行手册上标注的火炬路线、人权街道、广场雕塑等,都为前来印证历史想象的我,提供了方便。

但是,在拿着地图寻访了锦南路、档案馆、道厅、喷泉广场后,站在失去了光色的光州天空下,我依旧茫然。

行至城西,我跟着午间慢跑的一对老年夫妇,登上了一座低矮的小山包。山顶平坦之处,有一条杂草丛生的土路。不知为何,在这里谷歌地图失效了,我心急地往老年夫妇消失的方向快步走。不小心踢到的一个可乐罐头,它动静很大地从山坡上滚下去。顺着它的轨迹,我隐约瞥见,正在寻找的民主运动纪念公园雕塑。

虽不过是初秋,高大的树干上却仅剩几片干枯的叶子。没有走台阶,我抄山坡小道,从枯树的缝隙之间穿过,一路小跑到屹立在一片平地中心的黑色雕塑前。我绕着雕像走了一圈,三位青年中有人伸开臂膀,从侧面看又像是翅膀。我看向底座,他们的双脚并没有离开地面。此时已是太阳高照,一定是刺眼的光线令我产生了错觉,不然如此坚强有力的翅膀,怎没有助他们翱翔。

仿佛为了让参观者体验死亡梦魇,在雕像的下方,有一条通往地下的宽敞通道。深入地下,温度骤降,一块黑色大理石墙上刻满了受难者的名字。

我想,和所有被书写的历史一样,这其中应该存在着失实的修辞与欺骗。那么在死去的人中间,也必然有茫然不知“为何要战斗”的懵懂少年,或者将示威呐喊当作是追逐革命浪漫诗意的不切实际者,甚至也不乏阴谋家和功利主义者。可是,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他们都是以纤弱的力量,对抗不义和强权的时代弄潮儿。正是他们不断向前扑倒,又不断起身呐喊的身体,托起了民主韩国的朝阳。


黑色无言墓碑
风起云涌,历经沧桑的光州天气变化多端。方才耀眼的阳光,以惊人的速度不见踪影,仿佛从未来过。坐上518公交,从城西出发,历时一个半小时,才能抵达民主运动牺牲者墓地。


公交快速地掠过望月洞。我紧张地朝地图指引的方向张望。那里杂草丛生,无尽荒凉,一位老人佝偻着身躯经过。


随着韩国民主进程的推动,真相不再在历史中缺席。1993年,先前政府和媒体闭口不谈的“518光州暴动”,伴随着民主人士金泳三的上台,正式更名为“518民主运动”


1994年,制定“518受害者赔偿方案”,当事人及其家属向军事法院起诉全斗焕。也是从那一年开始,位于城东的民主墓地工程开始启动,历时三年竣工。

到达民主墓地已是下午五点半,售票处写着六点关门,可工作人员已经不见踪影,办公室以及整片墓园都空无一人。我大步走过空旷的民主广场,来到追思塔面前,包里沉重的三脚架压得肩膀生疼。


风呼呼地吹着,墓地上长满了草,纵横交错的道路被清扫得很干净。

我在墓碑与墓碑间,缓慢地移动着,也曾短暂驻足。比如那些刚刚成年的孩子。十八岁,是最美好的青春韶华,是对乌托邦理想国怦然心动的年纪,却不得不把生之美好,绝然弃于身后。这是我不曾有,却永远失去的东西。

又或者,那些照片以鲜花代替,没有生卒年月的无名墓碑。他们的名字,连同生命在光阴中灰飞烟灭。

在温吞年代长大的我,第一次于夜幕将临之时只身拜访墓地,第一次在死亡的氛围中孑然站立。在该不该恐惧的道德悖论中,承认自己极度惶恐不安是令人羞愧的。但是我必须承认。尽管我明白,身处风暴之中的年轻人,是无法避开死亡的。尽管我理解,沉重的现实压迫着他们用日历测度死亡。可是,这一切仅仅是,我明白与我理解。

在当下陈旧发霉的时空里,我不过是那个穿着白色风衣的异国人,任刮过坟头的疾风席卷全身,与经历过噩梦的灵魂交错而过。我浑身颤抖,没有资格,也全然不敢与他们——哪怕仅仅是照片中——的双眼对视。

从墓园出来,已是荒芜的黑夜,空寂的三岔路上灯光暗淡,不知哪条通往绿洲,哪条通往荒原。我步行到公交站台等待回城。月淡如云,风寒如雨。不住瑟瑟发抖的我,突然想起一句不知在哪里读到的话:“今天你所支持的,将会是明天你所得到的”。
从话里渗出来的温柔,缓解了我当夜无梦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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