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试图将爱从对象性中解放出来,让它回归到一些更原始的模式:比如(在描绘这些场景上,加缪已经做到了极致):让感官自由地、尽力地沉陷于当下的处境中——这时,加缪已经做好了为一种突然降临的感动做描绘的准备。
加缪给我的感受是:他只忠诚于爱和能从爱中延伸出的事物。在他的心中,爱是需要争取的,然后却在一个主体退却的瞬间让它涌现。在那个瞬间里,人们成为退潮的海浪,将惊喜地发现沙滩上贝壳闪亮的踪迹和来自月球的奇妙的引力的感动——加缪认为,那贝壳和月球都是爱,他也都加以描绘了。
或许贝壳意味着对某种确凿的、具体的、可触摸之物的爱——它们作为一些饱满的寄托之物而散发着强而有力的感召;而月球的美妙在于它与海潮之间形成的那股无形的、充满了和谐与寂静的感动,是更诗意的,抒情化的——感受它的关键还在于海潮对自身的逐渐敛去的形象的几分欣赏。但这只是一个还算精致的比喻,实际要复杂地多,人们只能通过加缪本人去感受他。
加缪曾在世界的动荡与贫乏中游历——他没有成为像某些诗人追逐那令精神灼热而升腾的象征,这是可贵之处,但说到底只是一种选择。加缪选择追随更真实的。他无条件地爱这个世界,尽管它有很多丑陋。这是他值得尊敬的地方:他是英勇的,他没有像诗人一样作弊(指躲进幻想之中)。他没有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我希望人们都能自发地从加缪那里获得一些宝贵的东西。这里我仅仅分享一点心得体会:
人们常常从荒诞性上认识加缪,但我始终觉得“荒诞”只是一个他写作的引子。因为没有对荒诞的感受就没有对爱的更深刻的认识。荒诞意味着一些位于端点的情况:当爱的本源没有被损坏(这难能可贵)而对象却丧失的时候,它所呈现的就是一个有点荒诞的情景。加缪曾在废墟间游荡着度过他的青年时期——那时爱的激情是充沛的;但世界是正在受到摧残的、贫乏的。加缪是一个在困境中仍然坚持着获得幸福的勇敢之人。
不难想象西西弗的故事是一个关于热爱的传奇。我想我们不应该只关注那个人命运中荒诞的成分。我的一位朋友钟爱那个故事(《西西弗神话》,还曾出现在人教版的语文课本上),虽然如今她已经大学毕业,但她仍时常从那段文字中获得鼓舞。她的热爱中还包含了她的困惑——加缪太具有说服力,他展现了一股力量,让任何人们本来可能对西西弗产生的怜悯情绪都站不住脚了。很多人,包括我的那位朋友在内,仍陷在一种受到震撼的迷惑之中,他们感到很难再前进一步。这里的原因可能是:我们感到现实终止了。现实仍是最大的真实。但如果西西弗真的击碎了巨石从而战胜了命运,这个故事会变得平庸。加缪的声张令我们信服,他企图创造能跟真实比肩的事物,并不通过精神胜利或是道德,而让那个巨石显得无足轻重——要注意,一切也都是建立在我们对他的绝对听从之上的——加缪说:即便如此,西西弗也战胜了命运。
我们必须首先告诉自己——西西弗的确战胜了命运,以一种貌似是顺从了它的方式。然后一切才能展开。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尽可能从令我们困惑的事物中解脱出来。我们困惑于加缪所给出的一种格外坚定的力量:
“他觉得这个从此没有救世主的世界既非不毛之地,抑非渺不足道。那岩石的每个细粒,那黑暗笼罩的大山每道矿物的光芒,都成了他一人世界的组成部分。攀登山顶的拼搏本身足以充实一颗人心。应当想像西西弗是幸福的。”(摘自《西西弗神话》)
我们一方面对这种振奋人心的说法感动不已,一方面又感到这句话站在了一个对于它来说不利的位置:不论我们如何审视我们的生活和其他文学作品(假设读者还很年轻),这个表述都显得有点孤立无援了。我们可能不会为一句饱含隐秘的激情的诗歌寻找一些现实中的一般性(同类的作品本来也有不少)——但我们会为无法充分地理解加缪而感到遗憾。因为他是真诚之人。我们感到将西西弗的胜利当作纯粹的精神性的事物有所不妥。
西西弗的形象是有一点加缪的寄托的。一定要想到,他生活的世界充斥着不幸,想要令爱得到充分的舒展是很艰难的,在这一点上加缪更深地体会着西西弗的处境。这是作为人的、关于人的体会(西西弗也是被诸神惩罚的凡人)。加缪所歌颂的是令我们也可以为自身而感到骄傲的东西——对攀登的执着、在困境中获得幸福的勇气。我们不能在任何一个更超脱的情境中感受它,甚至不应该首先把这个故事献给形而上学。如果人们尝试更细致地了解加缪,知晓他曾在蒂巴萨度过的孤独的青春——那些阳光与苦艾中的废墟,曾激起着他的呼吸与世界的骚动的叹息间的深深的爱意。没有青春可以拒绝爱的释放,即便它的对象的残酷的、不美的。
西西弗的神话是关于平凡人的生活的奇迹。我想把这个故事首先献给生活。巨石包含了一切身边的真相:巨大、沉重、没有尽头。很多人都在顶着他们的生活艰难前行,但这之中也会有一种幸福(加缪还让它成为一种崇高)。我的建议是——如果你看到这个故事而感到困惑的话,就将西西弗视为一种努力生活的动力吧,正如一百年前,加缪所做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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