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阿姨和她的那些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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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每位退休的女人最后剩下的，最明显的有关于工作的痕迹都是一堆衣服。退休前会有一次移交，重要的工作资料、用品留下来，多年工作积累的才干、学识、能力储存在脑海里，剩下的自己能够保存的跟工作有很大关系的就是家里的那一堆衣服了。

房东阿姨也不例外。

她的房间里，简单的一个铁质床铺摆在房屋一角，前面一个大大的木橱，一张木椅。另一边就是一个宽大的橱子，里面装的满满的都是衣服。

大衣、西服一件件洗好，套好塑料袋挂起来；裤子几乎都是西裤，叠得整整齐齐；还有各种各样的裙子、羊毛衫，各就其位，各司其职。

夏天，天气好的时候，她把羊毛质地的大衣、西服拿出去晒。傍晚，一件件取回来，套上塑料袋挂好。

有一回，我进去阿姨的房间。她正在整理衣服。我也跟着凑了上去。阿姨指着一件灰色西服外套，跟我说，这件衣服，是纯羊毛料的，当时在北大路一家裁缝店里制作。这种款式很经典的西服样式，怎么穿都不会过时。这件西服暖灰色面料，宽肩，西装领，收腰。摸起来，又结实又暖和。

她接着又取下一件黑色大衣，“这件衣服曾陪着我出过很多趟差，参加过很多的会议。”

“我还有一件深红色旗袍。可惜不在这里。那旗袍是在上海订做的，既合身，又大方。后来，我女儿结婚，我穿旗袍参加了婚礼。”

“还有一件跟穿着有关的事情。有一年，单位举办活动，同事们需要穿上各种各样好看的衣服来一个台步表演。单位专门请了一个造型团队，提供衣服，也给大家做造型。选衣服的时候，真是一团慌乱。大家东看看细看看，觉得好像都合适，又觉得好像都不合适。当然，造型师最后都给出了专业的意见。到我了，还没来得及去认真挑选，造型师就看了我一眼，说不用挑了。他已经帮我挑好了。那天我穿的是一件黑色旗袍，像电视剧里宋庆龄穿的一件衣服。我出来的时候，全场轰动，大家都说太像了，这衣服实在是太适合我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房东阿姨的声音还是有抑制不住的激动，那声音里满含笑意，像是又回到了那个流光溢彩的夜晚。

因为所在行业是涉外战线行业，穿着打扮展现的是一个人的风貌素养，代表的是一个单位，甚至是一个省份、一个国家的形象。衣着不仅是日常生活的需要，更是工作的一部分。

所以在上个世纪80年代，阿姨每年都有700多元的置装费。而这些钱也几乎是都花在了衣服上面。

阿姨说，在基层工作的时候，对穿着并不讲究。大家都很困难，物资也不丰富，也没什么可讲究计较的。下乡还经常打赤脚呢。后来来省里上班了，因为工作需要，单位给我们配发了衣服，大家都可羡慕了。可是去北京开会，还是不对。部里的人嫌弃我们穿得土。北京的人穿得洋气，上海的人也穿得洋气。福建是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有很多侨胞，对外宣传很重要。有一年去厦门开会，在一家宾馆里，照例也有一个商务部，卖衣服也卖一些特色产品。北京来的一位大姐看到展厅里挂着一件大衣，激动地拉着我去试，说一定适合。果然，那件衣服穿在我身上，真的体面极了、气派极了。那位大姐对我说，以后买衣服就照着这来买。果然，从那之后，买着买着，也有自己的心得体会了。有时候甚至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是不是合适。

“除了这些衣服，我还剩有很多布料呢。”她打开橱子的抽屉，一块块布料叠放得整整齐齐，但以黑白灰基多，鲜少有花哨色。阿姨抽出一块棕色的轻薄面料递给我，“你看，这是夏天的料子，可以做一件裤子，轻薄、凉爽。”我接过来一看，果然很薄，但拿着又很有分量的感觉。布料摸起来凉丝丝的，可以想象，这要是做成裤子穿在身上，该是多么的舒服。

她又掏出来两块布料递给我，说，这两件给你，放着实在是太可惜了。

可是，这年头做衣服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大街小巷随处都是衣服店，做衣服的工厂流水线，机器日夜不停轰鸣，成千上万件衣服一个晚上被制作出来，送进衣服店里，走进寻常百姓家。价格实惠，款式又漂亮，这年头谁还会再去裁缝店里制作衣服呢？

我突然想到我的婆婆，去年夏天她不是翻出好多年前压箱底的布料，叫她的姐姐帮忙裁制了2件上衣，1条裤子吗？这布料房东阿姨现在用不上，我也用不着，那就借花献佛吧，她肯定会高兴的。

可是其他的衣服呢？看得出来，阿姨也在为这些衣服犯愁。这些衣服如此郑重其事，寻常生活穿一方面不够便利，另一方面场合也不对，会给穿着的人带来很大压力。再说，阿姨年纪大了，现在的衣服以宽松轻便舒服为主。这些衣服就像那些过去了的与工作相关的光荣时刻一样被深深地埋在了时光里的深处，时不时地翻出来晒一晒。但毕竟是见证过自己人生中的很多重要时刻，处理掉很可惜。最遗憾的是身边没有身量相当的朋友，一些好的衣服可以挑出来送给她。

现在这些衣服还可以放在这座老房子里，可万一有一天这座房子要被拆掉了呢？

这房子是上世纪70年代建的，在榕城寸土寸金的地段，说要拆也随时有可能发生。阿姨说，拆掉以后，再也没有一座房子，一处地方可以如此妥帖地安放这些衣服。

到时候又该如何处理这些衣服呢？

这些年来，我从阿姨这儿得到过5件羊毛衫，一条裙子。我这人在穿衣服方面向来不挑，刚从村子里走出来的时候更是要多土有多土。阿姨给的衣服有很好的面料，尤其是那几件羊毛衫，厚实暖和，不分尺码大家都能穿，成了我这几年冬天里最温暖的依靠。

房东阿姨和她衣服的事情并不是孤例。我的一位朋友今年退休，我去看她。她带我参观她的房子，一间间走过去，来到房间。干净整洁的床铺对面是一个衣帽柜，整整齐齐挂着一件件衣服，多的就像开衣服店一样，而且质地讲究，还都很新。

奇怪，很多衣服平时上班没见她穿过呀。

朋友大笑，有些衣服确实不常穿，但买的时候，都是想着什么场合可以用上的。也确实穿上了，但也仅限于那么一个场合，后面越买越多，穿都穿不过来。现在退休了，可惜了这些衣服了。你个子太小了，不然可以挑几件带走。语气里是深深的叹息。

可是没有遗憾。大概生命里的所有灿烂，最终都要用寂寞来偿还。这些衣服陪伴走过主人的青春美好岁月，见证过主人人生里的高光时刻。它们的使命已经完成，剩下的就是安静地待在角落里，跟着主人一起慢慢变老，偶尔被翻出来晒一晒，抖出一连串的开心记忆。就像我们的每段人生都有自己的任务，有些朋友只是陪我们走一段路一样。

至于我。哪有女人不喜欢新衣服的呢？但现在，买之前我会想想房东阿姨和她的那些衣服，还有我的那位朋友。人生中的重要时刻我希望有一件得体又大方衣服陪我一起见证。但又实在不希望退休的那一天，我也留下一堆曾经很有用很热闹，但最后只能是深深地寂寞着的衣服。而我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是，尽可能少去想那些我没有的永远都追不上的时尚潮流，时不时地翻翻衣橱，看看我所拥有的。

最后，要感谢单位，给我们配发制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