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是五点三十七分。这么早醒来,是因为一场梦——
梦里,还是在旧旧的老房子,爸在做饭,我在旁边默默看着,厨房里油烟翻涌,锅铲铿锵做声,这样的风风火火,这样的闹闹腾腾,但是我心里只感到慰藉与满足。
爸在做糖糍粑,一粒粒糖糍粑,切得方方正正,受热以后红糖融化了,晶晶亮亮地发着玛瑙的光,又像是麻将牌,我在一室的香气里问爸,有豆糕吗?爸说,还没有到吃豆糕的时候。
所以,要等——
结果,没有吃到豆糕,也没有吃到糖糍粑,我就独自一人,在异乡还未天明的早晨,惆怅恍惚地醒来。
拉开窗帘,那样低温而浓稠的蓝在天际绵延,像是终究回不去却又惹人留恋低回的漠漠往昔,那一句「要等」随着梦境滑入现实,带着一种虚假却真实的呜咽,不断回荡在我的脑海。
【一】
我是一个早熟的小孩,一直觉得父亲有外遇。
可能是因为很早就开始读一些西方文学作品的原因,加上一些电视剧耳濡目染的缘故,我的想象力空前旺盛蓬勃。
我始终存在着一种失去父亲的恐惧,
我安全感的缺失,兴许就是从那时候就开始萌芽的。
印象深刻的一次,爸爸带我去奶奶的故乡,参加老舅公小儿子的婚礼,起初是跟随着人潮,爸爸牵着我的手,那样安稳的依靠,但是走着走着,他就消失不见了,我只看到一条长长望不见尽头的路,还有一座短短却极具年代感的桥。
我一边走一边回望,他却不在我身后。我只好继续往前走,虽然不知道自己是否走错了方向,爸爸是不是就在前面的某个地方等我,但是一股没来由的冲动驱使着我。
结果,他并没有在路的尽头等我,我心里无比沮丧。原来有些寻觅和等待,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没有柳暗花明。
幸而我从小就不是一个一条路走到黑的人,我选择了回头,怕我走得太远,他就真的找不到我了。等走到老舅公家才发现,他在原地,坐在那里,云淡风轻。
他看见我,也不问我到哪里去了,我看着他,心里委屈,却也不说。
后来的人生中,我走过曲曲折折的路,高高低低的桥,但是没有哪一条路,走得像那天一般内心忐忑,惊心动魄。
害怕失去的恐惧,交织着对陌生环境的疏离,丝丝入扣地在心里起伏翻涌,且没有人诉说,最终也只好是石沉大海。
我不会告诉他我找过他,他也不会问我去了哪里,我们之间有着这样不知各自如何自处的隔膜,从似水流年的最初就已经一锤定音。
后来,他终于缺席了我的一段人生。但我从来不会问妈爸去了哪里,也许是明白这是一道伤痕,也许是隐隐发觉,是否老天听到了我内心的挣扎与扑腾,所以竟让这「噩梦」成真,老天是一贯会捉弄人的。
我甚至曾偷偷地给他写过信,虽然并不知道地址和其它任何信息,但是仿佛写信这件事情,给了寂寥的心一种止渴般的安慰。
他听不听得到是一件事,我写不写出来是另一件事。又或者,我只是写给内心里的那个人,高大伟岸,坚定不移,是我内心塑造的一种形象,一种境界,一种神祇。
我始终幻想着,他会像从前的某个日子那样,突如其来地从外地回来,带回数不胜数的零食,悠然自得地走进门,把我抱在身上,有时候是胸前,有时候是双肩,然后送我去安安生生睡觉。
那些年,有关安全感的所有,就是从门到床的那一段短短的路程,就是从手臂到肩膀的那一种踏实的体温。
那是我对父爱,最初的体会,最真的回忆,以及最深的执念。
也许是因为想得太多,想得太久,就像一个人对着山谷或者深渊呼喊,喊了一遍又一遍,只有自己的回声漫天呼应,终于声嘶力竭,终于筋疲力尽,也只好吞声踯躅,甚至悻悻而返,内心悄无声息地将那扇门关上。
他没有在路口等我,我就这样走过了雾气弥漫,走过了夕阳落满山,走过了草长莺飞,走过了秋风萧瑟,直到有天他再度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居然觉得怪异——
一个好好的人,好好地离开了,却又好好地回来,我还得学着一次又一次地适应,适应他的消失不见,与横空出现。
【二】
彼时时常在心里想,爸妈是否会离婚。
对于那时候的人们来说,离婚还尚且是一件新鲜事。我就在心里默默揣度着,离了婚是应该跟爸爸,还是和妈妈一起生活。
本能地觉得妈妈应该是更爱我的,然而爸爸工作,能够赚钱,和他生活在一起,大概会少吃些苦。那样小的年纪,就已经颇会算计,心里把一切看得清明,为自己的前途考虑着,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了,觉得自己是活得越来越蒙昧,越来越板滞迟钝,比起从前还有所不如了。
我内心的天平时而倾向这边,时而倾向那边,总也没有一个确切的结果,这是否导致日后我成了一个常常举棋不定,渴望左右逢源的人?
至今记得小学时候,一位语文老师在课间操时间把我留住,在空荡荡的教室外,眼神专注地问我,你是更喜欢我还是你们数学老师,你觉得是我教得好还是数学老师教得好。
我当时内心刹那惶惑,但是即刻笃定,笑着说,当然是您了。
我也不敢肯定这不是违心话,但是那一刻,那样小的年纪,除了这一句,我想不出更好的答案。
在语文老师和数学老师之间,我做出了彼时彼刻的抉择,因为语文老师是班主任。但是在内心,面对选择爸爸还是妈妈的问题,我从来都不知道答案。
这个问题,在我隐秘而渺小,寂寞又要强的心里藏匿了好久。
这么些年过去了,他们终于没有离婚。虽然架也打过,东西也砸过,难听的话也说过,但拉拉扯扯地,牵牵绊绊地,终于走到今天,有多么难得,他们彼此懂得,我想我也是懂得的。
以至于到最后,我也不知道内心,是庆幸,还是失落。
渐渐长大之后,知道父母健在,而且安生,是值得感激上苍的事情,因为在这个世代,能够风风雨雨,又平平淡淡地走完一生的伴侣,是越来越少了。
爸妈能够成为这算不上茫茫的人海中的一对,也是难得。虽然他们的一生,还算得上前路迢迢,但至少这种可能性是有的,还不曾断绝。虽然他们的婚姻,未必顺风顺水,未必幸福祥和,但是大半生走过来,两个人都不愿前功尽弃,这也是一种求之不得的默契。
我终究没有成为一个孤儿,也算是上苍厚待。
记得那时候读夏洛蒂勃朗特的小说《简爱》,竟然十分感同身受地怜惜起她来,以至于当她回到桑菲尔德府,和罗切斯特先生重逢的时候,我已经泪流满面。
那时候对于爱情,更多的是懵懂,他们的故事之于我,更像是一个女孩儿,对父亲无名的憧憬与依恋,对生命当中父亲角色缺席的失落和追悼,对童年伤痛的一种弥补与求全。
这是理性而规矩的自我,是被道德驯化的自我。
失落是因为,那种顽强的执念,对于失去的恐惧,始终在心里潜伏着,久而久之,内化为一部分血肉,比真实还要真实,却从未发生,在这个世界,如此诡异。
这是感性而疏离的自我,是那个打小眼神当中就透露着戒备与苍凉的自我。
理性的自我与感性的自我,始终共存,互相拉扯,哪怕今天,也并未好一些。
然而,经历过一番世事,感受过人间冷暖之后,慢慢地对自己,对他人,包括父母,有了更加深切的悲悯与懂得。
不是流于文字表面的镶嵌,而是发自内心的感应。
在人生的某些时刻,有些事情是迫不得已,有些事情是无可奈何,有些选择是刚愎自用,有些选择是糊涂迷惘。
归根结底,每个人都是不完美的,用自己所谓的完美主义去权衡与丈量另一个人的浅薄有限,终究是血腥与残忍的。
与父母的和解,与自己的和解,与岁月的和解,是文艺片以及小说当中用得滚瓜乱熟的套路,但是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它都有它的意义和说服力。
因为这是我们每个人都终将面对的课题。
年少时候对父亲的等待,成为我人生中一个标志性意象,我也常常将这种情怀,化成小说故事,进行涂脂抹粉的勾勒描画,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站在路口,渴望穿越那重重的雾霭,痴痴地守盼过,忧伤过,等待过。
但其实,有关于我的分分寸寸,那丝丝缕缕的恍惚与苍凉,背后何尝没有我妈,甚至是我姐的剪影。只是年轻的心里,过分地关注了「我」自己,很难容得下别人。
所谓等待,其实一点也不浪漫,浪漫的是,最终千山万水,你终于如约而来。
【三】
在人间,多的是兜兜转转,少的是恰如其分。
许多美好,可能无法时时在你正想要的时候来到,常常是过了某个时间,过了某个路口, 它才悄无声息地出现。
你也不能一味赌气地说,我不要,我不要,我就要那个,就要那个时间,就要那个地点,像金庸小说里的杨不悔,对着已经融化了的糖人痛哭流涕,追悔不已。
在小说当中,我们感慨欣赏这种一心一意的执迷,但是在生活中,我们很难拥有这样一意孤行的机遇和底气。
许多时候,妥协不是委曲求全,而是一种慈悲柔韧。
许多时候,妥协不是得过且过,而是避免伤人伤己。
接受有些披星戴月,甚至漂洋过海的问候,接受那个只好提前给你过生日,送你圣诞节礼物的人,接受那一颗时而显得笨拙和沉甸甸的心意。
因为人世间的有些情意,要你等。
因为人世间的有些情意,值得你等。
就像那锅里的糖糍粑,那满室氤氲的芬芳和幸福,还有爸握着锅铲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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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再长大些我慢慢明白,不管父女关系如何,在无数可能种彼此有了血缘关系,已经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
时间走得太快,需要彼此珍重,放在哪一段感情里都是这个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