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片,曾经只是我落脚的一处行宫,我略微抬一抬手,就会有仆人递上干净热乎的毛巾,还会有香喷喷的烧鸡,你们应该是不知道,当时我的脚踏过的每一寸地方都铺着镶满珠宝的地毯,我抬头看见的也是镶满珠宝的屋顶,我只要一转身,就有几十个仆人等着我发号施令,给他们下达命令是他们最大的荣耀。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年轻的国王,父王当时传位给我的时候,我才十岁,他说我是皇室贵族百年不见的天才……”
一个身着粗布素衣的男孩站在坍塌的房屋的废墟高声的滔滔不绝,举手投足间俨然一副演说家的姿态,但聆听者却不多,或是他身后那只将死的老狗,或是这条街上风干的朽木,或是干涸饥渴的河流,抑或是战后这座绝望的城池,国王说的没错,却也不全然是对的,比如当年父王传位于他是不想背负历史的骂名,因为这场当时谁都知道必将到来的战争,但当时的他不知道,因为那时的他还只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孩子,是母后偷偷将他安顿在了这个边远小镇,才逃过一劫。
几年战乱,却并没有教会这个孩子什么,他还是那个“养尊处优”的国王,满目疮痍的小镇里他就像一块崭新的补丁,缝补在这个小镇无处不在的伤口上。他的脸上总是白净,他的身姿总是挺拔,他的声音总是洪亮有力,虽然他消瘦,他饥饿,他孤独。
小镇里几乎没有人常住,偶尔往来的都是过路人。而所有人都知道的是,这个小镇有一个疯子,自称国王,路过时一定要来听一听他的“演讲”,好当作笑柄讲给其他人听。所以他偶尔还是有一些听众的。
这天,小镇来往的人较以往都多些,“台上”的他更是激动万分,他系上了他藏得很辛苦的腰带,那条蚕丝腰带除了布料,除了是母后亲手缝制也并无其他的珍贵之处,他清了清嗓子,并在身后准备好收集了几天都舍不得喝的露水。
“这一片,曾经只是我落脚的一处行宫,我略微抬一抬手,就会有仆人递上干净热乎的毛巾,还会有香喷喷的烧鸡,你们应该是不知道,当时我的脚踏过的每一寸地方都铺着镶满珠宝的地毯,我抬头看见的也是镶满珠宝的屋顶,我只要一转身,就有几十个仆人等着我发号施令,给他们下达命令是他们最大的荣耀……”
国王在最后还分享了当年和父王一起去皇室丛林打猎的壮举,结束时,他无比的兴奋,“观众们”也甚是满意,满载笑柄而归的他们应该足够给死灰般的生活消遣很久了。
“这里比皇宫唯一不好的是,这里的人都不会鼓掌,也很难笑出来,这不好。”天色渐黑,国王每次演讲完都无比疲惫,他像往常一样回到自己徒有四壁的家。
“那是因为你不值得享受热烈的掌声,更不值得拥有他们真心的笑容。”
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国王的身后飘来。
国王惊得猛然回头,一个浑身泥垢的女孩差点与灰暗的墙壁浑然一体,长长的头发打结脏乱,只有一双眼睛穿透脏发射向王国。
“你只是一个乞丐。”缓过神来的国王冷冷的说道:“可即使是乞丐,也应该体面的活着,当然不要求你像我一样。”
“战火连天世界满目疮痍,没有人听得见你讲的话。”一阵晚风吹来,乞丐抱紧了自己。
“我以为天黑了只有蛇鼠之辈出没。”国王忍不住看向乞丐,对视一眼便立刻收回了眼神。
“他们把你当作疯子,你的话就是笑柄,仅此而已。”乞丐仍是那样看着国王,天色说暗就暗,女孩的眼睛像是开了灯。
“起码你是个女孩,你起码得干干净净,你得学会礼貌,学会爱护自己,才会得到这个世界的爱,才不会孤独无依。”他们自说自话,像是对方存在,又像是对方根本不存在。
国王隔几天自己就会编织新的草床,他刚打开自己的床铺,却不自觉的往乞丐的方向多挪了一寸。
“没有人会相信你是国王,国王是会带领他们走向未来的人,而不是一直带他们重温过去的辉煌,所以他们不会相信你曾是他们的王,他们觉得你是这世上最可笑的疯子。”乞丐的眼神射向国王那碧绿的草床时微微一颤。
“即使你是乞丐,你却在意别人;即便我是国王,我却只在意自己。”国王躺下了,像往日一样,他枕着臂膀看向夜空。
女孩没有说话,她追随着男孩的眼神看向那片夜空。
那晚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间入睡的。后来的时间里,他们在那片星空下就这样度过了许多许多个夜晚,他们自说自话的聊着天,像是对方存在,又像是不存在。不同的是,乞丐成了国王每场演讲都在的观众;不同的是,“台下”的听众渐渐有人开始微笑,开始捧腹大笑,开始鼓掌,开始热烈的欢呼;不同的是,乞丐渐渐露出了脸颊,渐渐扎起了头发,渐渐也穿上了粗布素衣;不同的是,这条街上渐渐有村民定居,渐渐有商贩做起了小生意,渐渐这个边远的小镇不再灰雾蒙蒙;不同的是,这里的一切都渐渐有了色彩,有了生命。
这晚的夜空无比的美丽,男孩忽然拿出一枚镶着宝石的戒指,他蹑手蹑脚的走到女孩的身边,递给女孩时眼神看向另一边:“你这辈子应该是收不到这么珍贵的礼物了。”
女孩看着这颗大宝石在璀璨的星空下愈发闪烁,只是笑了笑,“但这却不是我收到过的最最珍贵的礼物。”
国王转过头来,惊讶的坐在乞丐的身边,坚定的说:“这世上不会有比这枚戒指更贵重的东西了!”
“有的。”女孩的眼神依旧像箭,不遗余力的穿透男孩的心,“有一天乞讨的时候,一个人给了我一颗苹果,它是洗干净的,但是他还是从内衬里拿出一块干净的布来,把它擦了又擦才递给我。那块布破烂的甚至不足以称之为手绢,只是干净而已。”
国王心里一震,他说着:“那是个体面的家伙。”却闭口不想和乞丐争辩那颗苹果和这枚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戒指哪一个更加贵重。
“嗯,和你一样。”女孩会心一笑。
“我们不一样!”男孩脱口而出,快得甚至来不及判断这句话的语气。
女孩还是收下了那枚戒指,是因为那晚之后男孩好像在生她的气,很久不和她说话,女孩以为是气她没有收下礼物,然而女孩收下了戒指,男孩还是很少和她说话,至少不像从前那样了。
直到有一天,国王刚结束演讲,乞丐没有紧跟着国王回去,而是呆呆的站着看向街道的另一头。国王走了几步,发现乞丐没有跟上来,便转身回到人群中寻找。
“啊!”
随着一声尖叫声,人群往一处聚集一阵哄乱,国王的心忽而一紧,他加快脚步冲进了人群,拨开人群的那一刻,他的身体冰封在了原地:女孩挡在另一个男孩身前,一把亮晃晃的刺刀深深的插进了女孩的胸脯,远处一个黑影摇摇晃晃的逃向远方。
国王看着乞丐为了这个听他演讲的过路人躺在了血泊中奄奄一息,他不解,他愤怒,他穷尽他所有的理解、猜想,用他生平所接触到的所有价值观都无法理解她的这个行为,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他甚至不屑过去抱着她那不可理喻的残躯,他只是站在原地,对着围观的人怒吼道:“她在干嘛?她做什么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干嘛?!”
人们又用最初看他似疯子的眼神看着国王,人群渐渐散去时,他才走到女孩的身边,他用力推开那个痛哭的过路人,抱起如风中残烛的她:“我告诉过你,要体面的活着啊!”
她半合着双眼,孱弱的说:“体面的活着和体面的死去没有区别啊。我的王。”女孩说这句话都没有力气,她还妄想伸手去抚摸男孩那白净的脸颊。
男孩强忍着眼泪,因为于他而言,在女孩面前流泪是最大的不体面,身体却是怎么也控制不住的颤抖,他问:“为什么?!”
“因为他,就是,送给我那颗苹果……我的国王……你应该去改变这个国家……不仅仅是这座小镇……我……”
没能够把自己的手送到国王的脸颊旁,还没说完那好似存在又不存在的话语,女孩就闭上了双眼,眼角的那颗痣像是开关,起风了,女孩眼里的那座灯塔再也不会亮起。
国王毫不体面的哭了整整三天三夜。曾经乞丐的眼神如箭,刺的国王心头一颤,如今利箭回鞘,国王的心却分崩离析般的痛。
后来的人生里,男孩用了很多很多年来理解女孩那天的牺牲,直到有一天,他在那片他们曾经一起仰望的星空上看到了女孩的笑脸,还有她闪烁的双眼,他便起身离开了小镇,开始了长途跋涉日夜兼程的演讲。
“……乞丐救的是那个人的命,拯救的人却是国王。”
这一次,国王站在全国人民面前演讲,所有百姓毕恭毕敬的听着,他每次结束的时候都会讲这个名为“国王与乞丐的故事”,因为每每讲到这个故事,他都会获得雷鸣般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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