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说谎的代价
1959年,二分场终于有了自己的“子弟小学”,1-4年级,四个班,没有统一的校舍,四个班分在不同的地方上课,像支“读书游击队”。
摆脱了借读生活,我们都有一种“得解放”的感觉,听听我们这学校的名字,“农场子弟小学”,子弟俩字多牛啊,多温暖啊,这是我们自己的学校,我们有种强烈的归属感,背上简易的小书包,走进不在同一处的简易教室,大家都周身暖暖的,母亲为我铸造的读书梦重新开始。
示意图来自网络尽管如此,我们心里还是有几分忐忑,学校是自己的,却不知老师是什么样的,万一再遇到个江老师,那可就惨了,江老师给我们的刺激实在是太强烈了。
见到车老师那一刹那,我们瞬间傻眼。车老师三十多岁,中等身材,瘦瘦的,漫长脸,黑黑的,没有一丝笑容,小眼睛,光芒凌厉,目光扫过我们时,感觉是把小刀子。
我再次涌起了退学的念头。我的姥姥死得很早,根本没见过,姥爷偶尔会来农场看看母亲,却对我很冷漠,每次来都宣传他的读书无用论,劝说父母让我去放猪,父亲过于随和,就犹犹豫豫,后来竟满口答应,母亲却坚决拒绝,有一次竟说,孩子是我的,你别管,惹得姥爷很不高兴。有段时间,我对父亲也很不满意,怪他太没主见,心想,你自己怎么不去放猪呢?
然而见了车老师,就想起江老师,读书的心冷到冰点,就有了去放猪的念头。
没想到,情况很快发生了变化,车老师不但有了笑容,才华也渐渐显露,原来他不是江老师,他是半路出家当老师过于紧张。
车老师能写一手怪异的好字:歪体字。那一年,我们作业本上的字全是斜的,细长,向右歪着,大家攀比着歪,为了歪起来方便,我们就进行了创新,写字时都把作业本歪着放,写出来的字,没有最歪,只有更歪。有个最能歪的同学,写出来的字就像一排排躺在地上睡觉的小孩儿。
示意图来自网络一天,几个同学在我家写作业,母亲看我们的本子都是歪着放,好生奇怪,便拿过我的本子,看到我写的那一篇篇整齐划一的歪体字,不禁怒从心头起,质问道:“教你练了那么多字都白练了?这写的啥字呀,歪七扭八的,都得病了?”
我解释,是老师让这么写的,母亲不信,就拿过别人的本子翻看,果然一个比一个歪。母亲奇怪地看着我们问:“你们老师这是演的哪一出?真邪性。”
几个孩子齐刷刷地看着母亲,都是满脸的困惑。
母亲对我说:“别人我不管,你不许写歪的,还像我教你那样写。”
我实话实说:“不敢,车老师很厉害的。”
我在母亲和老师之间,只能选择服从老师。
母亲犹豫了一下也就屈从了:“算了,那就先歪着吧,等换了别的老师再正过来。”
其实,我们根本不懂把字写正和写歪有什么区别,哪种写法更好,更正规,但车老师写歪体字时速度很快,远远超过母亲写字的速度,他的歪体字不但能用铅笔写,还能用钢笔写,用粉笔写,光粉笔字就能写出红绿蓝黄各种颜色,煞是好看,我们对车老师由误会到佩服,由佩服到信任,由信任到崇拜,这种崇拜竟然转化成一种难得的温暖。
我们每篇作业都是一行行一页页的歪体字,车老师则用蘸着红墨水的笔在结尾处批上一个大大的“阅”字,也是歪体字,歪度和我们差不多,却比我们歪得帅气,每当看到车老师那个歪歪的批注,就有种暖流从眼睛传递到心间,再慢慢弥漫全身,那是学生和老师之间的一种认同感,甚至是一种无距感,这种感觉远比获得一次口头表扬或让老师给补一次衣服,来得更有感染力。
车老师还很会讲故事,除了什么七侠五义,就是妖魔鬼怪,有段时间,他每天都抽出一节课偷偷给我们讲鬼故事,怕被外人知道,他就告诫我们,回家不许和家长说,要是有人走漏了风声,以后就再也不讲了,我们听得很上瘾,就争先恐后地向车老师承诺,回家后绝不说真话,但每次做了这种承诺后,我心里都有种对父母的愧疚感,这种感觉在慢慢削减我对车老师的信任,私下里和另一个同学交流过,他和我的看法差不多,觉得老师让我们说谎不好,但我们还是遵守了自己的承诺,没和父母说出实情,毕竟我们太爱听鬼故事了。
每次开讲鬼故事,车老师都把教室门窗关得严严的,还用几张报纸把一扇危险的窗子遮住,好像怕妖魔鬼怪钻进来似的,有一天,车老师正在讲“九妖十八洞,洞洞有妖精”,没想到,讲到高潮之处,分场领导赵支书却钻了进来,原来有个同学没守住秘密,他父母知道后就告诉了赵支书。
赵支书还是那个赵叔,为了办教育,他牺牲了文艺,犯人演戏的舞台成了二年级的教室。赵支书说:“用俱乐部舞台讲九妖十八洞,还不如让犯人唱戏呢”,顺带着,赵支书也说了歪体字的事,认为写歪字不正规,毕竟上级发下来的课本上不是歪体字,他看过的上级文件也不是歪体字。
后来几个听鬼故事瘾头太大的同学就跑到车老师家里,央求他继续讲完“九妖十八洞”,无奈之下,他坚持在家里讲完了故事的结尾,就坚决改邪归正,再也不讲了。
自从车老师不再讲鬼故事,也不再写歪体字,他的脾气似乎也变了,在黑板上写字的速度明显变慢,说话的音调也失去了热情,我们上课时有种寒冷袭背的感觉,老师在我们心中的威信也直线下降。
这件事验证了当初母亲的预料,得知此事,她第一个反应是,怎么样,来歪的不行吧,从小就写歪的,长大后想正过来就不容易了。
人为什么要说谎,这个命题太大,各种专家学者的论述洋洋千万言。用最浅显的理解去表述,谎言的分类不外乎善意的和恶意的,至于为什么要说谎,也不外乎那么几条:讨别人欢心,夸耀自己和自我保护。有专家论述,说谎和欺骗是生物为了更好地繁衍而进化出的本领,所以婴儿刚学会说话时就会说谎。
无论说谎有多少理由,无论善意的谎言有多美好多高尚,老师教学生说谎总是不美好的。
图片来自网络但后来遇到的无数事实却证明,车老师为讲鬼故事说的谎,实在没那么不美好,甚至还有点高尚,起码他说谎没有私心,没有个人目的,没有不良企图,只不过为了哄学生开心,一个偏僻之地半路出家的小学老师,在那样一个初级阶段的小学校,你还能站在政治的高处去审视他的行为么,讲讲鬼故事,和以后电视上大肆播放西游记、封神演义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呢。
因为功课好,我和另外两三个同学都坐了直升机,从二年级直接飞到了四年级。借光飞到四年级的还有那个胆大的二愣子,他不但胆大,年龄也大。大龄,让他成为“特长生”。
四年级的老师姓姜,是个“二劳改”。
有些犯人刑满释放就留在农场劳动,继续接受监督改造,这样的人就被称作“二劳改”。本来刑满释放就已经罪罚相抵,但那个年代却不行,犯了罪,就永远被钉在人生的耻辱柱上,永远接受人们的监督与歧视,能让“二劳改”当老师,说明分场的领导已经十分开明,但也实在是无奈之举,管教干部里有文化的人太少,再说,总不能让管犯人的人,放下犯人来管学生吧。
果然如母亲所料,换了老师就可以把字正过来写了。
二劳改姜老师不但不写歪字,还正得十分漂亮,只是写得很慢,每堂课他都要花费不少时间慢慢悠悠地写“板书”,写几行,他就会后退两步,自我欣赏地盯着黑板左看右看,发现哪个字不满意,就擦掉重写,有的字会一连重写三四遍,直到满意为止。
奇怪的是,姜老师这么好的字却是用三个指头写出来的,他的另两个指头不知去向,他不说,我们也不敢问,这两个指头就成了个巨大的悬念,还带来个不大不小的危害,因为每堂课我都要盯着他那三个写字的指头看,为那空缺的两个指头浪费时间去琢磨,想象着他那手指头背后的故事,猜想着他因什么犯的罪,是不是和那两个指头有关,我甚至想,姜老师啊,如果不光彩,你就撒个谎,讲讲那两个指头,我们也就心安了,可他偏就舍不得撒个谎。
可没多久,他却自编自导地上演了一出撒谎闹剧,给我们带来很坏的影响。
他的课讲得很不错,竟然惊动了总场学校的领导,便安排他带上全班同学到总场场部上“公开课”,就是讲一篇新课文,进行观摩教学。这可是个露脸的好机会,姜老师喜出望外,提前做了周密部署,把要讲的新课文在班上做了好几天的预习,甚至老师会提问什么问题,由谁来回答都进行了精心演练,他还严厉警告我们:不许对外泄露实情!
公开课开始了,那是一场具有超前意识的表演秀,场部学校的校长、教导主任、十几名教师都坐在下面,姜老师穿着一件新衬衫,衬衫是系在裤腰里的,显得够精神,脚上穿的居然是一双皮鞋,这让同学们都羡慕不已。姜老师这身打扮,显得自己很有气场,也让全班同学都跟着提气,大家信心十足地配合老师开演了“观摩戏”,万没想到,刚开演就穿帮了。
姜老师示范读了课文,然后就开始在黑板上写生字,刚写了两三个字,后面听课的老师就有人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姜老师面带微笑地念他演练过的台词:“我读完了课文,有几个生字,看看同学们是不是记住了,我来提问一下。”
可能是姜老师作假心虚,刹那间冒出来个担忧,怕学生回答问题太流利就露出马脚,竟临时更改了套路,耍了个欲盖弥彰的小花招。
可他那点临时起意的小心思,我们学生哪懂啊。
姜老师最先点名的是那个胆大却学习不好的二愣子。
姜老师的教鞭指着黑板上那个漂亮的“浊”字。
二愣子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歪站着读:“混”,他把“浊”读成了“混”,其实也不算太离谱。
如果这时姜老师让二愣子坐下,赶快回到原来的脚本,一切就万事大吉了,但姜老师偏偏不知哪根弦儿搭错,又好像有小鬼上身,竟使劲皱了皱眉头,不满地追问了一句:“什么?你再读一遍!”
众目睽睽之下,二愣子很没面子,他在三合屯勇斗江师霸的一幕上演了,大声说:“在家排练时也没安排我念生字啊,你安排的不是那谁谁吗?”
说着,二愣子还手指着两个同学,大声说:“读生字的是他,还有她,也没有我啊!”
我赶忙回头偷看听课的领导和老师,发现他们正在窃窃私语。再看姜老师,他头上已经冒出虚汗,脸红得像蒙了一块红布,尴尬中慌忙让二愣子坐下。
二愣子坐下后还有点忿忿不平,又说了句:“要是早安排我,我能不认识么?”二愣子毕竟比在三合屯时长大了两岁,比以前懂了点事,再说毕竟不是借读生了,集体荣誉感还是有点,要不然,给你重演个模仿秀,来个公鸡打鸣,学个放屁再掀翻桌子,那麻烦可就大了。
姜老师稳定了一下情绪,想尽快扭转不利局面,就面向大家:“我刚才读课文时读过这个字,现在谁来说说,这个字究竟念什么?”
同学们已经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配戏了,剧情完全在剧本之外,演练时安排的一男一女两个同学都低着头不敢举手。姜老师又扫视了一下其他同学,问:“谁来回答?”
其他人也都蒙圈,不知道该举手呢还是不该举手呢?所以就没人举手。
姜老师还算是个老实人,没有一点急中生智的本事,其实很简单,你自己把那个字念出来,再让大家跟着读两遍不就完了么,可他偏偏就和那两个字较上了劲,出了岔子竟不知道如何演下去了,站在那里极为尴尬,一堂兴师动众的观摩课就稀里糊涂结束了。
我们都替姜老师的前程捏了一把汗,他毕竟是个“二劳改”啊,被开除了咋办,换个老师再写歪字,咋办?
事后,同学们议论纷纷,都述说着自己心里的不好受,攀比着谁更心碎,继而就发出质疑,不明白姜老师为什么要没事找事地先提问二愣子,有些脑瓜灵活的同学就开始献计献策,说以后再作假时应该怎么做才能不露馅儿。
估计我们学会说话后就说过谎,为了躲避父母和老师的责怪,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随口而出的谎言或许每天都有,也毫无记忆了,姜老师率领下的成规模有预谋的说谎,我们却是第一次遇到,也把大家说谎的能力提高了一大步。
事情过后,姜老师只是被批评了一下,并没受到其他处罚,可他却为自己的说谎造假行为付出了小小的代价,也遭遇了不少次尴尬,记忆深刻的是一次捡粪评比活动。
那年冬天,为了响应大跃进号召,学校开展了捡粪评比活动,每个班级划定一个地方,学生们捡的牛粪马粪就自己送到指定地点,开学时再向老师上报自己的成绩,成绩是以“筐”为单位计算的。有了姜老师上公开课作假的先例,我们就比其他班级的同学狡猾了不少,为了获得奖励,就大着胆子攀比着虚报,姜老师也没去粪堆实地查看一下,就乐滋滋地把数字上报,等待着领导的表扬,结果可想而知,他上报的数字比实际成果多出好几倍,这下惹恼了其他班级,纷纷进行质疑,姜老师很尴尬,不得不向领导检讨,可当他批评我们时,很多同学表示不服,二愣子自然又站了出来,说撒谎是跟老师学的,这让姜老师憋气又窝火。
后来,我们得知全国正在开展大跃进运动,父亲回家也会说说那些放卫星、亩产万斤粮的奇闻异事,再后来,我们就被各种标语口号,各种充满豪情的诗歌包围,一颗小心脏也被激励得像个小兔子似的蹦蹦乱跳,有一次开朗诵会,我还朗诵了一首著名的打油诗,那是在报纸上看来的:
“天上没有龙王,
地上没有玉皇。
我就是龙王,
我就是玉皇。
喝令三山五岳开道,
我来了。”
有点豪情万丈的意思吧?报纸上说,这是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成果,还有一首打油诗,据说是农民自己创作的:
“稻堆堆得圆又圆,
社员堆稻上了天。
撕片白云擦擦汗,
凑近太阳吸袋烟。”
的确够浪漫的,每个人都打了鸡血,劲头都用在了吹牛上,我们被撒谎说大话的氛围包裹着,想想自己捡粪时虚报的那点成绩,真是羞愧不已,我们不能不重新评价姜老师,原来他才是先进分子。
然而,犯人种的水稻没有堆上天,也没人能凑近太阳吸烟,我们很快就品尝了大饥荒的苦涩,才知道那些所谓的浪漫主义,不过是吹牛撒谎,心一下子冷了下来。
若干年后踏入社会才慢慢明白,原来撒谎吹牛之风从没有中断过,它是深入骨髓的,昼夜不停地流淌在社会的血液里,各种无耻的说谎,甚至弥天大谎充斥在我们生活的各个角落,为了一己私利,某些官员可以把荒山刷上绿油漆伪造绿化成果,许多贪赃枉法的无耻之徒更是满口的清正廉明,他们的罪恶虽说有深刻的社会根源,却无不和说谎相关联,说谎,简直成了社会的癌症。
我偶尔会奇怪地想,那些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他们也经历过各种姜老师的熏陶么?他们的父母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恶意说谎的呢?他们说谎造成恶果后,内心有过愧疚么?有过失眠么?做过噩梦么?想过他们自己的孩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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