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三二年在加尔各答,那里雨量丰沛,芦苇丛生。婆罗门教的一个西北分支就在那广袤的芦苇丛中。中午十二点,修行者就出来化斋,然后下午两点吃完,就开始陷入寂静的禅定。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师父开始讲法。那是关于轮回的深刻法门。法师说我们活着梵天的梦里,一切戏剧性或者平淡无奇的生活都是梵天的创造。说白了我们都是影子。轮回也是如此。轮回也是个影子。
法师那个时候年纪很大了,但是还是没有一个人能够继承他的全部学说。就像对烈日、暴雨以及恶意时间的忍耐,需要一丝一毫地磨练自己的心性。他的弟子们不是愚钝便是偏于某执见,不得豁然贯通。法师有一天梦到一只老虎受了伤,淹死在恒河里。法师醒来的时候,他就把大弟子找来,告诉了他这个梦。大弟子当时就泣不成声。大弟子知道师父在出家前的俗名就是老虎。法师安慰他说,这是梵天的旨意,违抗不得。只是自己的学说不可湮灭,他画了一个圆,要大弟子扬言出去,让所有座下的弟子都以此做一个偈子。谁做得好,就把衣钵传给他。大弟子领命,恭敬地推出去。法师看着他不由得叹口气。大弟子侍奉老师极其虔诚,好像侍奉梵天。但可惜他悟性不高。如果衣钵传给他,那么此派必衰亡。
当天晚上,大弟子没有上偈子,但有心高气傲者为抢占先手,写了一个。其他人也想就此揣摩法师的看法。但法师看了,不置可否。只是看着那人。那人从法师脸上一会儿看到悲,一会儿看到喜,一会儿看到怒,一会儿看到叹。不多时,那人就汗流浃背,惶恐退出。众人都摸不透,各自散坐在丛林里,冥思苦想。
那是一八二四年的加尔各答,五月末天气燥热,但到处烟雾弥漫。丛林深处到处是流水声,但却看不到一个小溪。晚上僧侣一是思想偈子,一是为蚊蚋所苦,彻夜不眠。到第一个满月的时候,有些人就逃离了丛林。每天醒来,都发现昨夜睡在自己身旁的人无影无踪。大弟子知道后给法师汇报。法师只是微笑,不说话。从树梢可以看到南十字星的时候,从森林深处走来一个人。说是人,可称呼他为野人也不过分。他蓬头垢面,胡子虬结,衣衫褴褛,脚上连一双草鞋也没有。他站在法师画的圈对面,就这么站了三个夜晚。第三个夜晚,是如辉的满月。他突然哈哈大笑,上去就把法师的圆圈抹掉了。门徒们恼羞成怒,就把他扭送到大师面前。法师抬头看了他一眼,从他的眼神中,法师明白了,这就是他要找的人。在一片惊异声中,法师宣布他就是自己的衣钵传人。
法师把野人领进内室,详细演说本派法旨,皆在于跳脱轮回,不会再是梵天一梦。刚开始野人眉头微蹙,再到后来野人所有所思,讲到高深处,频频点头,最后讲法,法师和野人心照不宣。法师讲了三天的话,精神依旧很好,甚至不觉得有病,但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他觉得自己要静一静,思索一下,预备闭关,把最后想说的话说给传人听。
法师想起自己初受衣钵之时,师父告诉他轮回是无法被超脱的。师父的论述无可辩驳,但他还是觉得师父错了。这几十年,他不断参悟,终于觉得自己能驳倒师父的论据。只有一些细节尚需理顺。这次闭关,他就要打通最后的关节,把这一点告诉自己的传人。在半个月中,他每天入定,思索自己整个学说,终于在一个月亮升起的晚上,他悟到了答案。然后又花了四天的时间,把所有细节推敲完毕。于是他出关,把自己的传人叫过来。
再次和传人说话,法师惊奇地发现传人的见解更进了一层。他知道传人在这几天当中,也在思考自己的话。法师于是从头把自己所悟,细细地讲了一遍。刚开始传人点头不语,待到高深处,传人若有所思,再到绝顶处,传人眉头微蹙。法师知道自己的学说太过艰深,于是微笑地看着传人说,你记住为师的话,日后用功,定能参透。
法师说完这句话,就觉得自己好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他让传人把弟子都叫进来。传人知道法师要圆寂了,于是出去叫师兄们进来。传人自己找来清水,洗干净脸庞,把头发扎起来,剃掉髭须,再进去服侍法师。法师坐在弟子们中间,似乎正在等他出现。他进去磕了一个头,抬起头来。法师蓦地神色大变,然后渐渐恢复如常,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慢慢地吐出一句:
“唉,您还是回来了啊。”
法师知道自己难逃轮回,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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