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老头把那条鱼开膛破肚时,周小六就蹲在旁边看。那些鱼肠鱼鳃被陆老头一把扔在地上,大黄狗一下跑过来立马把它吃掉了。几只苍蝇在地上打转,嗡嗡的叫着,仿佛因大黄狗吃掉了属于它们的食物而感到愤怒。
陆老头是个孤独的老头,一辈子都没结过婚,更无儿无女。连那只大黄狗都是他从垃圾堆里捡来的。那次他用铁夹子去蒿垃圾桶里的东西,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使用。大黄狗就睡在里面,满身是伤,不小心被铁夹子打到,嗷嗷的叫。
陆老头盯着大黄狗,大黄狗也盯着陆老头。一个爱怜、一个警觉。最后陆老头把自己刚买的几个放在荷包里的饺子给了它吃。大黄狗才开始慢慢信任他。
陆老头把它抱回家,给它洗澡擦药。没钱带它去医院,就只能让它在家慢慢修养。好在大黄狗也够坚强,一步步的挺了过来,又重新恢复到从前欢脱的模样,天天跟在陆老头屁股后面,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
周围的人都知道他的生活困难,所以总是时不时地送些东西来给他。而每次送完东西后,大黄狗就会护送这家的主人回家。在离开时还会朝他们摆摆尾巴。像是在告诉他们我走了哟。然后一路撒着欢的往家跑。
周小六是陆老头的邻居,刚上小学五年级。总喜欢跑到陆老头家里来玩,最开始是因为大黄狗,后来是因为陆老头讲的故事。
周小六蹲在那里望着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鱼问:“你真的在那片树林里看见过有人用手枪打死过一个人吗?”陆老头压哑着嗓子说:“我这么大把年纪了,难道还骗你不成。”然后陆老头就又重新把故事给叙述了一遍。
当时我还年轻,那时也就二十一二岁左右吧。那天我上山砍柴,突然间听到有一群人在说话。我就小心翼翼的躲在一旁,他们全都穿一身黑衣服,手里还有枪。那个人被左右两个人控制着,头上蒙着布。我当时心想,完了完了,运气怎么这么背,一出门就遇到这档子事。我怕他们发现我,就躲进了旁边一个坟墓里,那个坟墓被盗墓者挖了个洞,很空很黑。我虽然害怕,但也只能进去,毕竟保命要紧啊。
我就躲在那个坟墓里,悄悄的观察着这群人。那群穿黑衣服的人在嘀咕着讨论什么,没一会儿就派了一个人过去,用手枪把那个男的打死了,我当时被吓傻了,死命的咬着自己的手掌,不让自己发出声来。
然后那群人把他拉走了,地上全是血。拖走时那男的蒙在脸上的布一下子滑了下来,他的眼睛就那么直勾勾的盯着我。我吓得愣在那里,在里面呆了好久才缓慢的爬出来。腿软得不行,站都站不稳,一路跌跌撞撞的回了家。
每次说到这里陆老头都会呆呆的望着远处好久,就像又回到当时那个场景。神情变得木讷、表情呆滞。然后一个人在那里嘀嘀咕咕些什么,反正是些周小六听不懂的话。
“那后来呢?”周小六好奇地问。
“后来我回了家,在家里大睡了两天,我也想过要去找警察之类的,但又怕给自己惹上什么麻烦。要是对方是什么有权有势的人,我还能活着吗。他们可以那么轻易的弄死别人,也能轻易的弄死我。”
陆老头眼神暗淡,突然又转为叹息。“唉......也不知道那个死掉的人有没有妻子儿女,知不知道他已经死了。当年也怪我自己胆小,没敢说出来。”
“要是我是他儿子我宁愿不要知道这个消息。”周小六插嘴进来道。
陆老头看看他说这件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听,这是我们的秘密。每次陆老头说完都要加上这么一句。生怕周小六明天就会弄得让全世界都知道。好在周小六是个守口如瓶的人。
因为这个秘密,周小六每次去上学经过那片树林时都跑得飞快。生怕里面有什么魂魄会飞出来把他抓走似得。小伙伴约他去那里玩,他从来都是拒绝的。渐渐地伙伴们都觉得周小六是个胆小鬼,连树林都怕。周小六也难得和他们解释,何况答应了陆老头要保密,也就随他们怎么想去了。
当陆老头把那条鱼清洗好后,周小六就听见妈妈在叫他吃饭了。周小六的妈妈在叫周小六时会把前面两个字喊得极快,最后一个六字托得很长。周小六很不喜欢妈妈这样叫他,他觉得本来名字就不好听,叫得也那么难听。他极不耐烦的答应着,回了家。
吃饭的时候,周小六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胡乱的扒了几口饭就回屋躺着了。大夏天的蝉叫得聒噪得很,让人听了心烦,像被闷在葫芦里一样难受。
周小六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便把风扇开到最大,听着呼啦呼啦的电风扇声音入睡。窗外偶尔吹来一阵风,树叶左右摇摆几下又归于平静。那天中午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躲在一个很空的坟墓里,目睹了一场凶杀案。那个人被蒙住了脸,周围一群人把他围住,让他跪下。他不肯,他们踢他的膝盖,他疼得倒在地上。
那群人扯下他的面罩,一个人一脚踢过去,他倒在地上。周小六死命的咬住自己的手掌,这时他倒在地上刚好看见他。周小六的心突突的跳个不停,手掌被牙齿咬得慢慢的渗出血来。那个人闭上眼睛,周小六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那个人会不会把他说出来。他就那么呆呆的躲在那个黑暗的坟墓里,死命的咬住自己的手掌,牙齿上被染上鲜血,像是再咬深一点就能咬到骨头了。
周小六在梦中的枪声响起时惊醒,一下子坐起来。头顶上的电风扇在呼啦呼啦的转个不停。他大口的呼吸着,像是刚从水里憋气起来一样,极度缺氧。枕头上汗水打湿了一片。他抬起头来,望着头顶上电风扇中间那个圆圈圈发呆。想着刚才那个梦实在是太可怕了,像是要死在了里面一样。
到了周一,周小六去上学在经过那片树林时跑得飞快,差点和刚拐弯进来的那辆摩托车相撞。坐在车上的那个头发染着奇奇怪怪颜色的青年骂了他一句臭小子,不长眼睛啊。周小六朝他翻了个白眼。
上课时,周小六问同桌,要是一个人目睹了一场凶杀案而没报警是犯法的吗。同桌在看书,并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想了想说不知道,让他问老师。
周小六望着正在讲台上带领学生们朗读的学生,心底不由得升出一股厌恶感。因为语文老师总是罚他,不是抄课文就是站讲台,所以周小六特别的不喜欢她,也就打消了去询问她的这个念头。开始望着窗外发呆。
上课时间,操场上空无一人,只有一棵碧绿的洋槐树笔直的站在那里。七月洋槐花开得正灿,周小六并不觉得这些花漂亮,他烦透了在扫操场时那掉落下来一层又一层的花瓣,像是永远都清理不干净。每次被老师罚去扫操场时他就站在洋槐树前说叫你别开那么多花,真是招人烦。。
就在周小六持续的发着呆时,一个粉笔头砸过来正打在他的额头中央,紧接着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周小六,叫你朗读课文一直望着窗外干嘛,有那么好看吗。”语文老师很是气急败坏的吼道。周小六摸了摸被打得有些发麻的额头,极不情愿的跟着读起文章来。
读着读着周小六就想起自己做的那个梦来,他想陆老头当时一定也像他一样害怕。他对他的胆小懦弱也就不那么看轻了。反倒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感觉。
中午回家吃饭的时,他发觉妈妈最近的厨艺是越来越差了。他盯着妈妈说你不觉得这个绿色的菜没什么味道吗。妈妈夹了一块放在嘴里说没有啊,还不错啊。然后他盯着妈妈发呆,明明没有味道怎么会还不错呢。妈妈被他盯得有些奇怪,说看什么看,我脸上多长了一个耳朵吗。周小六收回眼神,继续扒饭。
“真是和你爸一个德行了。”妈妈小声的嘀咕了一句。周小六立即抓住机会问:“我爸什么德行?”妈妈皱了邹眉说,不是给你说过不要提他吗,然后放下筷子,假装生气的样子。周小六早就习惯了在一提到爸爸时她就这么喜怒无常的样子,自己也就识趣的没有在说什么。
只是周小六一直很疑惑,为什么她从来不给他说关于爸爸的事情。周小六有时趁妈妈不在时在家里翻箱倒柜,想寻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但无奈每次都一无所获。有次他趁妈妈出去时又开始找起来,不曾想妈妈却在半路杀回来,当时周小六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妈妈还以为他是在找钱,把他打了一顿外加说教两个小时。
周小六有时候也猜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妈妈那么不愿意提起他呢?是不要妈妈了?还是不要自己了。他倒在床上叹了口长长的气。
到了周末的时候,周小六又跑去陆老头家里去玩。院子里的花开得正艳,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异常的闪亮,像一个发光的公主。
周小六用手扯了一朵下来问为什么你种的花就开得那么鲜艳呢。陆老头当时正望着太阳,缓缓的来了句你把那些不要的动物的内脏啊血水啊埋下去就能长得很艳了。周小六当时本来正准备附身下去闻花朵的香味,一听到这句话就很厌恶的走开了。
大黄狗趴在地上睡觉,热得把舌头放在外面。呼吸时肚子一收一鼓,周小六蹲下去把手放在上面,大黄狗微微的睁了睁眼又沉沉的闭上了。
陆老头家的电风扇很小,开到最大屋子里还是很闷热到不行。桌子上放着一叠花生米了,陆老头这时转身来坐在桌子旁,吃起花生粒来。
周小六问他:“你见过你的爸爸吗?”陆老头愣了一下,神情似乎回到遥远的年代,又回过神来:“见过啊,你怎么问这么奇怪的问题。”周小六的手依旧放在大黄狗那一收一鼓的肚子上,忧伤的说:“我就没见过,而且我妈妈从不和我说我爸爸的事情。”周小六轻轻的抚摸着大黄狗,眼神暗淡。突然又转为一脸惊喜的模样,把大黄狗都吓了一跳。周小六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说:“不过我昨天在家里翻出来了这个。”
周小六把那张照片递给陆老头看。那是张已经有些泛白的照片,照片上有一个站得笔直的男人,只是面部都有些模糊了。
陆老头望着那张照片,微微的邹着眉,嘀咕了句:“这个有些眼熟。”周小六跳起来说:“你认识我爸?”陆老头捏着照片说:“这是你爸?”“我只是感觉有点熟悉,但好像记不起。”
陆老头的神情飘忽,眼神又开始望向远方,这段时间他总是这样,变得很灰扑扑的样子,一点都不幽默了。周小六把照片小心翼翼的收回来,见陆老头又一个人在那里嘀嘀咕咕什么,觉得无趣也就回去了。
回到家里,周小六躺在床上,手举着照片发呆。刚躺一会儿妈妈就叫他起来写作业,他极不情愿的爬起来,把照片放进兜里。作业本放在桌上,周小六望着那些作业题,那些字像是密密麻麻的小蚂蚁在爬,看得他眼睛疼。
他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一会儿又把照片翻出来,盯着照片发呆;一会儿又把作业书折叠拆开折叠拆开,就是不写作业。最后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周小六不知道后来他把那个乱写乱画的本子当成了作业交了上去。
过了几天,班主任打电话叫周小六的妈妈去趟学校。周小六的妈妈以为又是他在学校惹了什么祸一路气冲冲的杀去学校。结果班主任没让她见周小六,把她拉起了办公室,把周小六的本子递给她看。
本子上写着 “没有爸爸的孩子像跟草” 班主任说这几天周小六总是心不在焉,上课老走神,喜欢发呆,心事重重的样子。方便问一下您家发生了什么事吗?周小六的妈妈望着本子发呆,心底突然觉得很是心酸。老师见她不说话,觉得对方可能很是介意,就转换了话题说:“小孩子要注重他的心理培养,不要忽略他,觉得他不重要.......”周小六的妈妈不知道班主任接下来还说了些什么,她第一次想自己的这种方式是不是错了。
周妈妈回来后,望着周小六。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周小六被看得全身都不自在,他以为是妈妈发现了前几天他翻过屋子。
周小六小心翼翼的夹起一块绿色叶子,放在嘴里咀嚼,一股苦咸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开来,周小六想吐出来,又觉得太失礼,就强忍着吞了下去。
两人沉默的吃着饭,过了几分钟后,妈妈先开口了,“周小六,你想知道关于你爸爸的事情吗?”周小六愣了一下。回答到:“想啊!一直都想,可你不是一直不愿意说吗。”
妈妈脸上一直都挂着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然后她放下筷子,像是在放下什么沉重的东西。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准备述说一个年代久远的故事。
在周小六刚刚两岁的时候,他的爸爸就已经死了。在那片树林里被人用手枪打死的。他被人诬陷,说他勾引富商的老婆,想通过这个途径来获取钱财。当时所有人都觉得他死不足惜,活该被人杀死。但只有周小六的妈妈知道,他是被人诬陷的。富商喜欢上了别的女人,嫌弃自己的妻子又老又丑,就叫自己的司机也就是周小六的爸爸去接近她。
富商找人收集证据,雇佣私家侦探,用一切手段制造出妻子出轨的假象。最后离婚时那个陪他风风雨雨打拼了几十年的可怜女人只分得很小一部分财产。周小六的爸爸没有想到老板会这么心狠手辣,为了封口而想要杀了他,可等他反映过来时已经晚了。
那段日子,周小六的妈妈每日以泪洗面。她想找人证明自己的丈夫是被人冤枉的,但没人相信她,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她。她泪眼婆娑的抱着周小六望着窗外,整日整日的发呆,不知道明天怎么办。
那个时候的无助和绝望没人能理解,毕竟痛苦是不能被分担的,感同身受只是一句安慰的话。别人都劝她人死不能复生,何况他还是个人渣没必要这么伤心,日子还长着呢,带着孩子好好的过下去。但没人理解,她在心底呼喊,她的丈夫是被冤枉的,她只想给丈夫一个清白。
周小六的妈妈说完之后神情又缓过来,她眼眶红红的。对周小六说:“我之前一直不告诉你,是我还没想好以什么样的方式来说,他是你的爸爸,但在别人眼里是不耻的,是死不足惜,没人愿意相信他,但我知道他是清白的,你不要恨他,他是爱你的。”
周小六紧紧的握着手里的那张照片,他想起自己做的那个梦,想起陆老头告诉他他看见的那桩谋杀案。眼泪突突的往外冒又狠命的忍回去。在这一刻他是恨陆老头的。恨他的懦弱与胆小,也恨自己,为什么现在才知道,从一开始就觉得那只是别人的事情。
周小六冲出屋子,跑到陆老头的家门前,大声吼道:“你为什么不说出来!为什么不说出来!你这个胆小鬼,那是我爸爸啊,我姓周的啊。你为什么当时不说出来。”周小六在外面一边喊一边流泪,哭得撕心裂肺,手里紧紧地握着那张照片。
陆老头呆呆的站在窗前,神情木讷。他想起那张周小六给他看过的照片,终于彻彻底底明白那股熟悉感来自哪里。原来在很多年前就见过啊。那次他躲在被掏尽的坟墓里,那个被手枪打死的人,那张布突然滑下露出来的脸,这么多年来深深的自责感在此刻最深刻。
后来周小六再也没去找过陆老头。再后来周小六每次经过那片树林时再也没有害怕过,还故意放慢了脚步,他想会有一个人跟在他身后,注视着他、保护着他、看他的成长和变化。周小六希望他知道他不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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