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清澈，林风如涛。和孩子谈心晚了，近十点才冲凉，然后在月下洗我的长发。关于洗发，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一些故人旧事来。
明子是我认识的第二个在河流里洗发的女子。至于第一个，我只是听明子说起过，她也是喜欢月下的河流中洗发的，我却没有见过她月下的场景。说起来，明子是受她影响了，或者说，明子某种程度上在模仿她，如同东施效颦。这样说有些刻薄，对不起我的这个发小，但事实如此。那女子的神韵，不是明子随便模仿得了的。单就明子健康茁壮的身体，就决定她模仿不了风中杨柳的婀娜行走，更何谈明子唇上男孩子一样的小胡子，将女性的温婉打了几多折扣。
那个女子，却是比我们大十几岁的，称她为女子不合适，因为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了。娘家在陕北，是不是米脂不知道，但为人称道的米脂婆姨，在我看来不过她的样子。是一位身材极好的少妇，一双眼睛最是会说话，笑起来月牙弯弯。难得总是喜欢笑，仿佛没有什么闹心的事。但我们都知道，她和她的丈夫并不和睦，她的丈夫是一个极小气的人，嫌她买衣服花钱，嫌她炒菜倒油多，甚至嫌她和邻居们走得近，说说笑笑有伤体统。但他又拦不住她，又要拦她，于是免不得将一份小日子过得争争吵吵不安宁。她却最是喜欢我们，清楚地记得，她生她第三个孩子时，我们附近的小孩子都去看她。好奇的我们，从她那里证实了，孩子是从土地里挖出来的！她家院子树根下，有新翻来的泥土呢。现在想来，可能是她丈夫在那里埋下孩子的胎盘吧。那时候，我们读村小学，估计也就一二年级的样子。她不像别的成年人威严神秘，避免我们到这样的场所，所以我们有见她的机会。她躺床上，黄色的脸上仍旧挂着笑容。但她的丈夫出现时，由于和他互相的不喜欢，我们便都很快地溜走了。
后来我们渐渐长大一些，她越发在我们眼里有魅力起来。她会用煤钳子在火炉上烤了，烫成小卷的头发；她用熨斗将裤子熨烫得笔挺，裤缝可削铅笔一样直。烫发，熨斗，这些都是那个年代很潮的事物，她是一个领军人物。她还有一辆小巧的二六自行车，村道泥泞，她会小心翼翼地把车子推到河边仔细擦洗，更不忘把脚上尖尖的皮鞋擦得锃亮。然后，她上车翩然而去，好像是哼着歌的。她的嗓音很是悦耳，这让她几乎没有缺点了。
但她在河流中洗发，却是因为，那时候她有了一个情人。她的情人在河畔承包了一片果园，可能在河边等她的吧。月亮雪白，河水不停地流淌。她和她情人所有的情话都被河水听去了吧，明子却听不见，明子在距离她俩远一些的地方，明子还未成年，是她最佳的掩护者。她的这个情人呢，比她小十岁，还是一个没有成家的小伙子，同样是我们附近的人。这个小伙子长得很是标致，走路及外形真象杂志上的男模。至于她俩的故事开端，是她的丈夫和小伙子合伙做生意，将果园的果子运到陕北去。那小气的从不信任别人的丈夫，怕小伙子在陕北公饱私囊，因而自己去了陕北。家里呢，他同样不放心，派自己的妻子监督小伙子。岂知，小伙子为人处事光明磊落，对待利益厚道大度，这已经让他的妻子比较出了自己丈夫的狭隘阴暗来。小伙子呢，在他仅有的圈子里，也不曾有过这样出色的红颜知己，连他那被人称赞的未婚妻，都逊色许多——他和他的未婚妻，也可能是他对这个她有了感情后，告诫自己才匆忙订婚的。未婚妻恋他深，他却心有所属，封锁着自己的心。至于这两个人，什么时候产生了那样的感情，不得而知。世间的感情，原没有绝对的对错，况且那个年代，人们还不是现在这样，从不压制自己的感情，甚至打着感情的幌子做一些与感情无关的事情，亵渎了感情这两个字。想来这一对情人，真正走到一起用了挺长时间的吧，否则就不会有明子这个电灯泡，亮了那么久了。
他们后来的情路，坎坷很多。先是私奔；在那个没有隐私的年代，可能很多人已经看出他俩的瓜葛，但谁都没有想到，他们会有勇气私奔，这简直是一场地震。私奔一段时间后，不知被找到还是什么原因，他们被迫回家乡。男的被家族逼着娶了未婚妻，女的被她的丈夫软禁在家。时隔不久，第二次私奔后，他和她就消失于我们的生活了，一消失就二十多年。
再次回故乡，是他们的孩子先回来的。是一个胖且丑的女孩，她的奶奶收留了她，但一直不待见她，嫌她吃太多，嫌她说话听不懂，总之各种不喜欢这孩子。村人也议论纷纷，这孩子和他们两个谁都不像啊。后来有人透露，私奔时，她已经做了绝育手术，这个孩子是领养的。又说，之所以把孩子送回来，是因为她偏瘫了，她的小丈夫无法一边照顾她一边管孩子，才把孩子送回来。孩子回来一年多，当年的小伙子才回了他阔别多年的故乡。他已经说不了乡音，眼神木讷而且羞愧躲闪，从前的活力被生活的艰辛压榨得一点不剩，象一头精疲力尽的老牛，不得不背负沉重的拉车缰绳。他的生活状态，已经落后了同龄人十年不止。那一场情感浩劫，已经掏空了他生命中的所有热情，尤不能止损。但他一直没有抛弃她，据看望过她的人说，她口眼歪斜，吐字不清，坐着轮椅。但她说，今生不后悔跟了他，只是苦了他，害了他。那么多年的风风雨雨过来，孰是孰非，已经不重要了。
至于为什么我会在今天想起这段旧事，是她带明子去河边的时候，也正是这个季节。树上的小苹果才核桃大，青涩的厉害，象我们的明子。后来，他们私奔后，明子依旧会去河边洗发。我陪明子去过两次，我是不敢在河里洗发的，我嫌水太凉。再后来，明子好像自己一个人还去过一两次吧，我想继续陪明子，我妈严令禁止，胆子那么大的叛逆的我，在这事上也不敢反抗我妈。。至于一个人的河边，月光清澈如水的夜晚，少女明子想了些什么，你去问多年前的河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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