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我爱你】
牛多余生下来就是个豁嘴唇,一岁左右,爹妈东挪西借了万把元钱,带他去医院做了缝合手术。本应再做第二次手术让嘴唇平整一点,可是他七岁时,爹妈坐着别人的拖拉机上山,拖拉机蹿到了山坡下,在山崖硬石上打了好几个滚儿,车上的人面目全非,没有一个囫囵的。牛多余从此成了孤儿,别说再做手术了,怎么活都是个难事,在远远近近的亲戚家,东一顿西一顿,饥一顿饱一顿,人家没好气地一喊他多余,他的心就抖一下。
牛多余小时鼻子下还总拖着两条鼻涕,淌在那个醒目的疤瘌上,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他就那样将就着活。活到十几岁时,他回到爹妈留下的三间房,不走了,自己过。有一天上山砍柴,力气小,手没有准,一镰刀下去,刀刃奔向左脚脖子,切断了筋,被人们发现送到医院有点晚,从此不光有兔唇留下的疤瘌,腿又瘸了。
其实爹娘叫他多余,不是嫌弃他,是希望他能给家里带来富裕的希望,粮多余,钱多余,只有多余了,日子才会好过。爹妈没文化,只凭感觉给他起了这么一个名字,牛多余感到一名成譏,自己又丑又瘸的活在人间真有点多余。
牛多余长到二十多岁时,村里的年轻人都去县城建筑工地打工,他把门一锁,也跟着人家出去了。他长得不招人待见,干活又不顶硬,包工头收留他,无非是稀罕他听支使,随便分他几个钱他也不会计较。对于牛多余来说,反正也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能被人接纳,已经是谢天谢地。
包工头揽的活也不一定能接上捻儿,这边干着,那边就要联系下家,活少时,人家就不带他。时间长了不是个事呀,牛多余就琢磨,还有没有能派上自己用场的地方呢?他在县城里转啊转,想找个能干的事。利手利脚的都不容易谋个差事,何况牛多余这样一副尊容。
又有挺长时间没活干了,手里挣下的几个钱眼瞅着花干,牛多余心里急。那天早晨他转到一个烧烤店前,见一个女人正坐在凳子上穿串儿。那女人圆圆的脸,圆圆的肩头,手巴掌一伸,活脱脱一把小蒲扇。牛多余一见她,就心生羡慕。
他凑到跟前,低眉顺眼张了口:大妹子,你这里招人不?那女人正全神贯注对付一个鸡心,冷丁一抬头看见牛多余,妈呀一声,竹签子尖就扎到了手指上。
她抬头看向牛多余,并没有恼怒的意思,说你谁呀,吓死我了。
牛多余看着她油汪汪的红脸蛋,说出话来就是软乎乎的:“你别害怕,我就是要找点活干。”那女人打量了一下牛多余,看他身材不高,矮贴贴的样子,就说在我这干你挣不到钱。
牛多余说管吃管住就行,工钱你看着给。
那女人说我们当家的不在,我说了不算,你要没事,就先帮我穿点串吧。
牛多余听了这话,这是收下他了,颠儿颠儿地去水龙头前洗了手。女人这时站了起来,伸了伸腰。
“不光脸盘子大,屁股盘子也大,胸脯也大。”牛多余瞄了一眼这女人,羡慕的嘴巴张着半天都没有合上。他从小到大,就稀罕那些身强体健的人,有时做梦都梦见自己腰圆膀阔的,走路带风,雄纠纠气昂昂。
牛多余心不笨,手也灵巧,很麻溜地把肉料大盆向跟前拽了拽,伸手拿过一根签子。女人进到店里,开始扫地擦桌子。
一排排肉串整齐地摆在案板上,那女人乐了,说看着你人不出挑,穿串儿还挺快。我们找过两个人,干活磨磨唧唧的,手比脚丫子还笨。
两个人在店里边干边聊。女人知道了他叫牛多余,牛多余也知道了她叫田小草,田小草比牛多余小一岁,二十七了。
下午田小草的男人回来。田小草告诉他,这是牛多余,来荐工找活的。
这个男人个头很高,牛多余仰头看他,像看一根旗杆,旗杆最上面是一副獐头鼠目。
田小草对男人说,大壮,我试了他,别看腿脚不利索,手倒挺麻溜。
那个大壮斜了他一眼,嫌污了他的眼似的赶紧转过脸去:“那就留下来干几天。丑话说前头,这几天管他吃住,没有工钱,要干就干,不干就走。”他瞅着田小草说。
牛多余捣蒜似地连忙点头,行行行。
到了晚上,田小草上学的两个孩子回来了,一个丫头一个小子,小子很瘦,比丫头高一点,是哥哥。哥哥叫小龙,妹妹叫小玲。
大壮家的烧烤店挨着小马路,到了晚上,生意还算凑和。撸串喝啤酒的,一弄也能热闹到半夜。小店拢共也没有多大,店堂不过十几平方,后面搭个偏厦子,一侧是一家人睡觉的地方,另一侧就权作厨房。牛多余在这里,晚上把店堂里的凳子拼一拼,田小草扔给他一床不知多少人盖过的花棉被,牛多余就算有归宿了。
大壮上午出去进货,田小草送孩子上学,这个空当儿,牛多余在外面干大壮分派下的活计。邻居有一个开小卖店的老太太,摸到牛多余的影儿就和他唠喀。老太太说你看他们家的两个孩子没?那个小子不是大壮的,大壮的爹妈一来,他准挨打。人家死活看不上这个野种。
牛多余就好奇。不是大壮的,是谁的?老太太就说,你们老板娘大着肚子嫁给大壮,没几天就生下了小龙。后来又有了小玲。
那小龙的爸爸是谁呢?老太太说这个谁知道,又不能去问田小草。
有一天晚上睡到半夜,牛多余听到偏厦子里有动静,他用棉被蒙上了头。他男人的零件一样不少,男女这点事他也向往,活动心眼的事经常发生。可是他尊重田小草,他觉得田小草敞亮能干,配得上他的尊重。
第二天他早早起来,收拾好桌椅板凳。等到田小草出来时,他发现田小草的眼眶有一处淤青。田小草做好了饭,大壮领着孩子出来吃时,田小草就显得蹑手蹑脚的,眉眼不时扫向大壮,一副耗子见猫的忐忑表情。
上午剩下田小草和牛多余在家时,牛多余问田小草,你这眼眶怎么青了?大壮打你了?
田小草胖乎乎的脸上堆起一片愁云,随即那片愁云就飘走了。牛多余说你这么有本事他还看不上你?田小草说什么本事?坏名声的本事?
田小草接着不在乎地说,没事,大壮一有气就冲我撒,我经常挨捶,谁叫我干过丢人的事呢。
牛多余有些不解地把眉毛拧成两个大疙瘩,鼻子下的疤瘌与眉毛呼应,也鼓成了一个大疙瘩。
田小草看出了牛多余的疑惑,说我们俩没扯证,就是搭伙过日子。大壮原来有个老婆,受不了他的气,跟一个做铝合金门窗的人跑了,我就是来填空的。说着居然笑了。
牛多余说看你的眼眶还肿着,他也真敢下手。
田小草说没事,习惯了,谁让我有把柄在人手里。
牛多余想起邻居老太太的话,想问,又不知如何张口。
田小草看出了牛多余的好奇,说我告诉你吧,省得你瞎猜。
接着,牛多余听到了一个让他为田小草惋惜的故事。
田小草十九岁那年,在乡下家里陪着爹妈,她学习不好,读完初中就不再上学。田小草有个姑姑住在市里,有一天打电话给自己的哥哥,说她女儿兰兰要做月子,自己身体不好,请别人又不放心,想请田小草过去帮着伺候。
姑姑见过田小草,稀罕她铺排大身的,能干还没脾气。姑姑说伺候完了,就在市里给田小草踅摸个对象,以后就不用回农村了。
田小草的爹妈不舍得闺女离开,但又一想,转眼二十岁,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不走,也就只能在家跟前寻门亲事。也许出去开开眼界,真能找到一个入心的。
田小草就带着爹妈的千叮咛万嘱咐,来到了兰兰家。兰兰见到田小草,十分高兴,小时两个人在一起玩过,大一点各走各的路,联系也就少了。兰兰扯过她的丈夫介绍给田小草,这是你姐夫。
田小草看了一眼姐夫,不由得佩服姐姐的眼光。姐夫长得水光溜滑,浑身上下择不出一点毛病,怨不得大学毕业的姐姐能找他一个工人,到底是有应人之处。
田小草到了不长时间,姐姐就住进医院待产,那天姐姐对田小草说,你回去给我包点羊肉馅饺子拿来,就想吃那口。
田小草就坐了公交车,下车后先去了回民肉店,又去菜市场买了两个娃娃菜,到家打开门看到一双皮鞋,知是姐夫回来了。
姐姐家住着一套两居室,田小草来了就住在北屋,姐姐和姐夫住在南卧室。田小草下意识地向南屋一看,就见姐夫躺在床上,好像是在睡觉,便径直走进厨房。她正忙活着,不知何时姐夫悄没声地进了厨房,突然间有只手就伸进了田小草胸前的衣服里。田小草大惊失色,急忙躲开,可是姐夫那张好看的脸又贴到了她的脸上,刚刚嚼过口香糖的嘴巴也凑到了她的嘴边。田小草有些崩溃,手脚渐渐没了力气,于是不该发生的事情就发生了。
兰兰的儿子两个月时,她感到田小草有些异常,走神,一趟一趟地跑卫生间,她忽然觉察到了什么,她想到自己怀孕期间丈夫还在不断向她提出要求,可是如今,却一下都不肯碰自己。
她不敢想,但田小草的反应却让她不能不想。兰兰趁着只有姐俩在家时问田小草,我看你像怀孕了,是不是?
田小草的脸顿时如蒙上一层红布,咬着嘴唇点点头。兰兰问这孩子是谁的?田小草还是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兰兰一改往日的细声细语,近乎于怒吼地逼问田小草,你倒是说呀,这孩子是不是你姐夫的?
有两滴眼泪,从田小草细狭的眼睛里流了出来。她的嘴唇颤了颤,终于还是没有发出声响。
兰兰明白了。她疯了一样,哭,骂, 摔东西,打电话把田小草的事告诉给了妈妈和舅舅。舅舅边劝兰兰边骂田小草这个挨千刀的,吼着让田小草赶紧滚回来。兰兰哭够了,张罗要和丈夫离婚。
田小草仓皇出逃,她没脸回家,也不能再在市里呆着,她拿着之前兰兰给的一点零花钱来到县城,四处找地方打零工,找到大壮这里稍稍稳当下来,肚子里的孩子月份也大了,只能留下。她为了有个安身的地方,稀里糊涂地和大壮滚在了一起。多少年后她听人讲,她消失了,姐姐没有和那个衣冠禽兽离婚,两个人据说过得还不错。
田小草讲这些事,像在讲别人的故事,磨难让她丢了羞惭,她的心里长出了茧,扎也不痛,谁揪一下也无所谓。
牛多余听了,心里却涌起波澜。他和田小草有了对话的底气。她是掉了毛的凤凰,我是一只落汤鸡,我们都在这世上活得狼狈不堪。
有一天傍晚,客人特别多,有一桌客人喊着拿啤酒,田小草没有听到,正在烤串的大壮拿着一个夹子奔田小草的脸上削了过去。牛多余正在收拾一张桌子上的杯盘碗筷,见状一跃挡住,那个夹子没打着田小草,正打在他的左脸,一条红凛子马上起来。
打完脸不算完,大壮又抬起他的大长腿,照着牛多余的瘸腿又踹上一脚,嘴里骂道,你他妈还敢管闲事!明天赶紧给老子滚蛋,能滚多远滚多远!
骂完,大壮又去忙他的烤串。牛多余从地上慢慢腾腾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一抬头的工夫,与田小草的目光相碰。田小草的眼睛里分明有晶莹的泪水。
两个人又坐在一起干活时牛多余问田小草,你那么能干,他打你,你为什么不还手?你也可以离开他,过自己的日子。
田小草说,哪那么容易。他打我骂我,我都能忍,有个孩子,谁能稀得要我们?好歹大壮现在还没撵小龙,这又有个小玲,能往哪走?
牛多余说,我这样一个人,以前饱一顿饿一顿的,不也活得挺好?
田小草说,那不一样,你没有拖累。
沉默了一会儿,田小草说,其实他打我,很多时候我都能躲开。你看到那些宠物狗没?它们在主人的怀里,谁伸出手去摸它,它撒娇卖萌的,根本不在意。可是流浪狗就不同了,人一扬手,它早就躲得远远的。说完自顾自地笑起来。
牛多余也咧了咧嘴,这笑比哭还难看。
笑够了,田小草问牛多余:你出来了,家里怎么办?
牛多余说有点地给我叔种着,房子门一锁,家里也没有啥值钱东西。
田小草说,你还不如回家。有房有地就饿不死人。可惜我是回不去了。娘家人都嫌我丢了他们的脸,没有人往回找我。
一晃刮起了秋风,天渐渐凉了,烤串的生意清淡下来,大壮便像轰流浪狗似的撵牛多余离开。田小草情知大壮不会给牛多余开几个工钱,就偷偷把自己攒得体己钱给了牛多余几百块。牛多余推脱不要,他心里更希望田小草手里能宽裕点。他说我在外面干够了,回家过日子没有什么大开销。
田小草执意让他留下,说你干了这么长时间,起早贪黑的,不给你我心里也过意不去。牛多余感激地揣了起来,说我给你留个地址,你要能腾出空来去我家那看看,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的,以前的荒山坡,现在许多能干的人给栽上了果树,春天漫山都有花,秋天到处都是果。田小草若有所思地停顿一下,然后说,行啊,等我真过不下去时我就去找你。听了这话,牛多余自然高兴,但高兴的念头一闪而过,只把这话当作田小草的一句搪塞。
牛多余告别了田小草,又回到他那个土窝。房子多年没住,院里长出了杂草;屋里墙皮脱落,露出了红砖。以前牛多余对这些得过且过,反正也是混日子,吃饱了不饿,什么都能将就。可是这次回来不一样了,他的心里有了田小草,田小草就是他的希望、他的光,想起她,他就有了好好过日子的愿望。
他把院中杂草除尽,用独轮车推来一些河砂石,垫实了院子;又弄来两袋白灰,把屋墙抹了抹。正赶上往家采果的日子,家家都忙得打不开点,走道不利落的他,也被人找去,管从树上向下摘尖把子梨,摘寒富苹果。
牛多余感到自己不多余了,有人用他他就格外高兴。因为干得卖力,找他的人家也就多了起来,工钱随行就市,牛多余的兜里居然攒下了钱。他用这钱雇了几个人,把多年失修的房瓦串一串,整个院落焕然一新。邻居们说这多余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一副混吃等死的模样,现在有过日子的心气了。
牛多余自从遇见田小草,心里就有了一种盼头。田小草不歧视他,和他说知心话,他要是能与田小草在一起,哪怕只一天也算没白活一场。
想到这里,牛多余感到面孔发热,抬起手掌在自己脸上拍了一下。想什么呢?人家再落魄,也是个全须全尾的人,可怜你,同情你,你还在这里胡思乱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也忒不知天高地厚。
他骂归骂,强迫自己忘记田小草,可是那颗心是收不住的。他想田小草,越来越想,他甚至想买张车票去县城找她,告诉她,农村的日子比以前好过了,肯出力,也能挣到钱。可是他知道,不能那样做,他想起那个旗杆一样的男人,还有那副獐头鼠目。
牛多余觉得自己自作多情,可是生活本身自有其运行的逻辑。有一天,他正在山坡上摘果,东家大嫂就在不远的道上冲他喊:多余,多余,有个人找你,你下来一趟!
牛多余就上下耸动着他的两个肩膀,急匆匆地向山下走。“我没有远亲,要来找我的只有小草。对,是小草来了。”牛多余的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走到村道上,远远看见一个硕大的身影立在路边。这一天终于被他等来了。小草拖着个灰色的行李箱,瞄着影就喊他:多余,多余!
牛多余僵在那儿,静静地看着小草被光拢起的影子。
那个影子开始快速向他这里移动,牛多余这时才向她迎了过去。
牛多余把田小草领到家里,没等他开口,小草先说了:我和大壮过不下去了,前两天我发现他和别的女人聊骚,问了她两句,他又对我拳打脚踢。这回我没忍住,和他撕巴到一块,我俩打个平手。然后他就让我领着我那个野种滚蛋,让把闺女留下。我想去投奔以前在一起干过活的姐妹,这不,路过你这,正好过来看看你。
牛多余说:你别走了,就在这站脚得了。
田小草没吱声。牛多余心里明白,小草说的投奔别人,不过是怕被他拒绝的托词。原来还有人会在他面前感到卑微。他忽然间很男人,腰板从来没有这样直过。他充满勇气:“你能干,我也是闲不住的人,有房住有地种,怎么着都会有口饭吃。只要你不嫌我又丑又瘸就行。”
田小草这时说话了:什么丑啊瘸啊,我就想找个不欺负我、能把我当人看的人。说着话,眼泪顺着眼角向下流:“小玲他们家是不能撒手,我还有个小龙要养呢。”
牛多余这时才想起:你走了,小龙呢?你怎么不把他一起带来?
田小草看了一眼牛多余,又把头底下,擦了一下眼角,显得有些难为情地说道:我让他在村口车站那等我,我先来探探你的底。我怕万一你这为难,我们娘俩就另寻他处。
牛多余一阵心酸。我们这是什么?年轻人的荷尔蒙早已退潮,剩下的就是活着的现实。他很自然地拉起田小草的手,说快去把小龙领来吧。田小草闻言一步迈在他的前面,差点把他拽个趔趄。
小龙来了,牛多余怜惜地把他搂在怀里,瘦瘦的小身板,如一把干柴,脖子上还有一道道红印子。田小草说,我和大壮打架那天,老太太也在,她不敢潮乎我,就动手打了小龙。
牛多余想起了自己的过去,差点脱口而出,这也好像是个多余的孩子。
他知道他不能说,他要让小龙感到不多余。
牛多余把三间房中的西屋收拾出来,给小龙住,他和田小草住东屋。
晚上,两个人躺在炕上说话。田小草说,我第一次接触你,就觉得你能干,不油嘴滑舌。
牛多余说,我看你也是善面,粗粗大大的,全身的力气。
田小草说,我这些年没脸没皮的,像做了一个荒唐梦。本想跟了大壮好好过,可是他拿我当牲口使,打我骂我,把我逼得无路可走。
牛多余说,你就在这放心住吧。大富大贵我们够不着,但一个踏实安心我能给你。
牛多余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小草的被子已经叠好,屋里原来到处堆放的破烂被归置得利利索索。他听到院子里有响动,赶紧穿衣下地,走出去一看,小草正在用原来的一堆破砖头砌豁口的院墙。她的裤脚挽到膝盖,小腿肚子的肌肉像块铁疙瘩。她一只手握瓦刀,另一只手掐块砖,右手一抹,左手上去一扣,恰到好处。
三口人开始过起了平常日子。不长时间,田小草就声名远播,远远近近的人都知道她能干,有用工的活都来找她,她挣的钱远远多于牛多余。牛多余也像被打了强心剂,人精神,走路腿也轻快不少,瘸得不那么厉害了。家里的地收了回来自己种,养起了猪和鸡鸭鹅狗,日子开始热气腾腾。
七年后,小龙初中毕业,和妈妈及牛叔说,他不想念了,想跟同学出去打工。牛多余说,你小小年纪,打工多苦啊,还是接着念吧。你念到哪,叔保证供到哪。小龙面露难色地说,叔,我知道你的好意,可是我学得脑袋疼,还是学不会。
这时田小草在一边说话了:多余,要不就随孩子吧,他像我,就不是念书的料。
牛多余说,我还是希望小龙上高中。即便不上,也不能出去打工,身子骨没长成,累出病来,一辈子的事。
有一天,田小草对牛多余说,我想去一趟市里,去给小龙找个事做。牛多余心里一凛。去市里,给小龙找事做,她能去找谁呢?去找她姐夫、小龙的爸爸?
田小草接着说,这些年你咋待小龙,我都看在眼里。吃个鸭蛋,你从来不吃黄,黄都夹在小龙的碗里。他才十六岁,不上学就要进社会。孩子大了心事多,我怕他万一不学好,岂不枉费了这十几年的心血?他知道他亲爸在市里,是不是要进城呢?现在的孩子哪个不向往城里的生活?我想他不念高中也有这方面的因素。
牛多余说,你能猜出他的心事当然好,可是这么些年,他爸从来没有过问过你的事情,他知道有小龙这个孩子吗?
田小草说,那个兽鬼道着呢,他能不知道还有个儿子?只是怕花钱在那装不知道。我就是为孩子着想,才下决心找他,好歹他眼宽,认识人多,说不准能帮小龙找个活干。有他支应着,总比小龙出去瞎闯强。
牛多余说,这样讲有道理。但小龙一直在身边,突然就走了,你舍得吗?
“鸟翅硬了,总要出飞。小龙要是有良心,走多远也会想着我们;若是一条白眼狼,养到最后也是个走。”田小草接着说,“我们才三十多岁,以前顾及小龙小玲,你没提过生孩子的事,可是我知道你的心事。等我们把房子翻盖好了,一落一稳地生一个我们俩的孩子!”牛多余看着小草眉飞色舞,嘴角也向上提了提,但没有作声。
田小草买了张票去了市里,两天后兴冲冲地回来,和牛多余说,我姐现在好像不恨我了,见了我的面没给我冷脸子。他们两口子开了一个洗车店,正愁没人照看,听我说要给小龙找个事做,马上答应让小龙去那个店负责收款。
牛多余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辛辛苦苦养大了孩子,就是给他们准备的?可是看着田小草那副高兴的神情,他还是没说。孩子终归是人家的,他不担心。他现在担心的是,田小草的心会不会也跟着动起来,也去到市里,另行开辟自己的新生活呢?毕竟跟着自己,她是有点委屈的。
田小草收拾完东西,领着小龙要走了。这时牛多余的心里七上八下的。他怕小草这一走,真的就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没有送田小草母子去车站。他想今生有这母子陪伴过,他当了一回爹,当了一回丈夫,享受到了家的温暖,也算知足吧。
他想命运是个什么东西?是不是一个圆环,一旦给你套上了,你就永远走不出去?就像自己,永远都是个多余的人呢?
牛多余在田小草走后的第二天,早晨太阳很高了才从炕上爬起来。他觉得精气神被抽空,走起路腿瘸得厉害。
晚上,他无精打采地坐在院中,看着浩瀚星空,灵魂仿佛脱离了躯壳,进入到一个缥缈的虚空之境。他身体轻得一点重量都没有,疲倦地闭上眼睛。他的耳边突然传来扑通扑通的脚步声,他对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但此刻他觉得是自己的幻听。这声音由远而近。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想用眼睛来证明这是真是假。他看到了,田小草拽着个拉杆箱,风风火火地奔他而来,就像当年她找来时一样。
牛多余说,我以为你走了,不回来了。
田小草说,去哪里?对我好的人在这里,喜欢我的人在这里,我一生一世都不会离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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