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的五月,被雨一直牵挂,整日里要么淅淅沥沥,要么如盆倾泻。阳光总在云层后,欲诉还休。
我起床赶校车,她也摸黑起来了,塞给我一把伞。
“吃面条吧?”
“不要,我路上买着吃。”
校车呼啸而过,外面有雨密密织着。她定格在阳台,眼神呆滞,神情萎靡。好久,她回到厅里,窝在爸爸常坐的沙发位置,眼神更加空洞。
我甩甩头,把这个多年后才可能或压根不可能出现的场景甩出车窗外,眼睛却酸涩起来。
十年前,健壮如牛的爸爸突然病倒,手术两次,第二次术后,肺部感染,白花花的肺X片让医生心惊无比。
病危通知书下到第三次,妈妈不再只是垂泪,她在医院走廊上嚎啕大哭,大声喊叫:“xxx,你留下我一个人,我怎么办呀?!”“求求你,别走啊!”
那些琼瑶式哭嚎有着地动山摇的力量,我们姐弟也紧跟着抱头痛哭,天塌下来了!爸爸在ICU似乎听见了,他熬过了凌晨一点这个生命能量最低的时刻,呼吸渐渐平稳起来。几天后,白肺神奇地消失了。
传统的母亲,如果不是非常时候,我们断听不到她对父亲的深情呼喊。但也是从那一次后,我认真思考了母亲的孤独。没有了父亲的母亲,是怎样的呢?
生于农村的母亲,对父亲不是藤缠树式的依赖,而是处处在显示她的独立和自尊,把自己长成了一棵树。家里经济主权她管,很多主意她拿,孩子教育她督促……父亲刚强,骨子里又是依赖母亲的。
父亲的刚强是向外,家里的母亲如水。他一回来,母亲的温柔便包裹着奔波后疲惫的他,他犹如烧红的铁块被浸入水中,滋啦滋啦冷却下来。
父亲挑剔,大男子主义严重,母亲嫌弃着父亲,却可以因为父亲一句“没吃过一顿饱鸡蛋”而攒一个月鸡蛋,然后架着锅子,父亲吃一个,她敲一个,连续敲了二十多个。父亲现在说起来,还是一脸被宠溺的骄傲。
父爱的方式有时是不被理解的,母亲总是在当他的注释者。她以她天生的智慧,平衡着我们家里的关系。
记得二姐考上中专,毕业后捧了一个教书的金饭碗,父亲满脸放光,烧香拜佛感谢祖先神灵的保佑。可不出两年,二姐决定丢了金饭碗去考研,父亲暴力阻止,姐姐据理力争。最后父亲甩出一句:“你要么不去考,要么脱离父女关系!”姐姐倔强,真的卷起铺盖走人了。
当时我高中,目睹姐姐决绝而去,惊慌不已,我太明白那时候一个金饭碗的意义了,我是坚定地站在父亲这边的。
农村妇女的母亲却只冷眼看着不说话。不知她经过了怎样的思考,经过了怎样的调查,晚上她吹父亲枕边风:“女儿比我们有出息,她决定的事情没错的!你去送点礼,让她办停薪留职,考不上大不了再回来教书。”
父亲受到启发,放下愤怒,悄悄为她筹谋去了。
学霸姐姐,一鼓作气把研给考上了。当姐姐雄赳赳,气昂昂回家时,全家欢天喜地,姐姐说着感谢父亲理解的话,父亲讪讪地笑,最大的功臣躲在后面偷偷地笑。
此后,我和弟弟的福利是,我们被姐姐领着考研,父亲不再阻止,只不断问我们钱够不够。
弟弟调皮,只差上房揭瓦。有一次父亲气急,劈头盖脸一顿皮带抽,母亲攥着手,憋着气,愣是没有去劝拉父亲。即使父亲打到手抖,甩眼色给母亲,让她给个台阶下,母亲也装作没看见。她的理由是:到时孩子变坏了,父亲会怪她妨碍他管孩子。
虽然有些置身事外的冷漠,但父亲怕没台阶下,打坏孩子,之后再也没有动粗。对我们女孩,他更是连重话都没有一句。
母亲对父亲爱的注脚,让我们由心生长,长成一个孩子该有的模样。
或者说,我们都没长歪。
更幸运的是,在这样的家庭氛围影响下,我们姐弟养育孩子,把尊重孩子摆在了第一位。中国式家长的权威几乎没有,即便被深层挑战,我们也能淡定及笃定面对。
这后面的功臣,不知她知不知道,她可以笑得更开心。
最近这十来年,父母和我们一起住,母亲越发修炼得游刃有余,父亲傻呵呵地跟着她混。
无论我们小夫妻如何闹矛盾,母亲总是能避就避,还把想要插手的父亲拉开,转悠一圈再回来,这时我们往往已经风和日丽了。
实在避不了,她从来都只说我,说我不体谅丈夫的难处,不给男人面子。丈夫获得了极大的虚荣,会不再跟我计较,又回过头来服软。母亲背着我们,脸上浮起笑。父亲也傻笑,他一定是回忆起了被母亲治理于无形的情景。
最近他们去了弟弟家带孩子。弟妹敏感,母亲的不干预政策极大地放松了弟妹的神经,她们相处有界限又和谐。没有听弟妹夸过母亲,但过年过节她挽着母亲逛街,帮她买潮流衣服,知她所需,给她所需,已是对母亲为人智慧的最好证明。
父亲一生操劳,一身正气,既无固定的男性朋友圈,更无女性朋友,年轻时看武侠,大病后看五行八卦,不追剧,不打牌,活得好无趣。母亲经历父亲病危时琼瑶式呐喊后,不再回避与父亲恩爱。
他俩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一起。突然有一天,父亲笑呵呵地和母亲听起了黄梅戏,看起了韩剧,下起了跳棋,打起了字牌。两个人能进行的活动,母亲首先全力开发,然后倾囊相授。甚至,父亲还与母亲下楼跳起了广场舞。舞姿生硬,在我们眼里却摇曳生姿。
母亲一生的生命能量很足,滋养了我们姐弟,滋养了大病后的父亲。她的使命似乎就是为我们而来,为我们而在,尤其是为父亲。假如有一天,父亲先她而去,独留她一人,她卸去使命,该何去何从?
也许,一生有树的意志的母亲,会把重心悄悄转移到我们身上,我们的孩子身上。可无论她有多坚强,扎根有多深,那个跟她共同生长的伙伴,与她同气连枝,根盘交错,如果先她而去,无异于掰扯掉她生命的另一半,让她如何不步步行缓?
但愿这个假如慢一些到来,慢到他们垂垂老矣,父亲安静睡去,我们也耄耋,我们就陪母亲共赴另一条通途,沿途看风光霁月,闻花香四起,她继续爱我们,懂我们,宠我们,保护我们,然后,我们会找到睡着的父亲。
写给母亲的散文诗,酸涩并存,喜乐兼有。它开头很难,中间很满,结尾很长……
写给母亲的散文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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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给母亲的散文诗,同样让人百感交集,泪湿衣襟。
写得真好啊
我母亲去世十二年了!
看到了你俩的相同之处,难怪都那么优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