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酸检测队伍已经排到街口,尹青洁走到队伍最后站着。看着前面挨挨挤挤的人头,大概排了有20来米,她估摸着怎么也得等个20分钟才能排到自己。喇叭里不停传来提示声:“请大家保持一米间距,提前扫码并进行个人信息注册,注意不要退出页面,核酸检测前请扫描工作人员出示的码。。。。。。”自从临近县城突然爆发疫情,他们这个小县城便立即启动核酸检测,目前已经开展了二轮。大家都戴着口罩,神色平静地缓慢向前移动,疫情拖拖拉拉延续了两年多,每个人都逐渐习惯了这种场面,从开始的慌乱兴奋变得越来越习以为常,甚至有些疲惫了。
青洁便百无聊赖地看了看手机,又随着队伍往前走了几米,又探头看看前面还有多少人。她看了眼手表,时间还早,不到2点半,反正今天自己上的是最后一节课,怎么也是来得及的。
青洁离检测点越来越近。前头那队人正在做核酸检测,工作人员挨个点人头:“1,2,3,4,5,6”,第六个轮到了她。前头的人一个个走掉,她走上去坐在检测桌子前的小凳上。医生穿着防护服,捂得严严实实,看不出模样,但是从身形轮廓还是能看出是个年轻男性。青洁坐下后,摘下口罩,他看着她,似乎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熟练地给她做咽拭子。她起身离开,自己也意识到这位医生的似乎想跟她说什么,正纳闷呢,下一个人已经坐下来,医生也就继续工作。
学校离检测点不远,走路10分钟就到了。青洁是这所小学的语文老师,已经工作5年了,差不多是学校的骨干教师。她现在是五年级四班的班主任,现在的学生就是她刚入职时从一年级带起来的,班里每一个孩子的性格她都一清二楚,有时闭着眼睛,孩子们细微神态的差异便在眼前清晰浮现;批作业时不用看名字,单看字迹她都能认出来是谁的作业本。跟全国其他地区不同,这里九年义务教育阶段实行的仍是“五四”制,五年小学加上四年初中,也就是说,她带的五年级就是小学阶段的毕业班。今年6月下旬,她便要送走这群带了五年的孩子。偶尔想起来,她总是心情低沉,不想说话。
送完学生,她准备下班。回办公室拿起手机看了看,因为工作需要,她的手机每天都设成静音,上完课习惯性看看有没有未接来电。今天倒真有一个,是她爸爸打来的,屏幕上清晰地闪动着“老尹”两个红字。她犹豫片刻,不知该不该回过去,其实即使她及时看到了“老尹”的来电,也会寻思下要不要接的。老尹不怎么给她打电话,每次联系她必然有事,所谓的“无事不登三宝殿”。上次他给她打电话差不多都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了,他那个宝贝儿子又逃学出去上网,老师联系老尹去学校把孩子带回家。老尹是干装修的,经常去外地干活,正好他那时就在外头,接到老师的电话又急又气,也不敢给孩子妈妈打电话——以他妈那个脾气,估计会打死他。可自己一时也回不去,急了半天,突然想起自己另一个女儿,于是赶忙给青洁打电话,要她无论如何也得去学校把弟弟领出来。“领出来不用你管,我在碧云天小区还有一套房子,他有钥匙,让他去那里住就行”。青洁足足愣了七八秒没说话,不知道该说啥。
她还记得妈妈当年刚出事时治疗需要钱,那时他和妈妈已经离婚六七年了。她给他打电话求助,他唉声叹气地啰嗦了半天,什么“早跟你妈说了,那个工作干不来,她就是不听,你看看现在弄的,我也没啥钱,唉”。没想到老尹这两年居然财运当头,连二套房子都买上了。想到他当年苦着脸哭穷的模样,青洁觉得自己的心又硬了硬。
他后来还是给了钱,前后给了八万块钱。但青洁的妈到底没撑过去,在病床上躺了三年以后撒手人寰。这三年的费用除掉报销的部分,工厂赔偿的50万,还花了20多万,青洁看父亲是指望不上了,便把自己和母亲当时正在住的那套房子卖了。靠着卖房的钱,才算是勉强给母亲凑齐了这笔疗养费。
从她小时候起他俩感情就不和,一年到头吵架,青洁知道也因为自己是个女孩,重男轻女的爸爸和奶奶一直对她哪里都看不上,母亲又没能再生个男孩子,父母的感情更是一年不如一年。老尹虽然从小不待见自己,但该给的抚养费还是按月打到妈妈的卡上,夫妻俩后来买的房子也过户给妈妈。妈妈那时在市化工厂当技术员,工资虽然不是很高,但也能够负担得了母女俩的日常花销。青洁和妈妈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三年。
这份平静的日子在2012年3月12号画上了句号。市化工厂就在这天因技术人员操作不当导致爆炸事故,3人死亡,3人重伤,7人轻伤,青洁妈妈便是这重伤人员中的一个。当晚送到重症监护室,连着住了两个月,家里之前的积蓄都花光了,她四处找亲戚借钱,又找老尹要钱。老尹的态度让她彻底寒了心。妈妈刚住院时他就过来看望,帮着交了2万块钱的住院费,还关切青洁可以先去他家住。青洁姥姥那时还没去世,虽说老太太也不怎么喜欢她们母女俩,但她更不愿意去爸爸新家,所以坚持去姥姥家里住,一直住到高中毕业。后来老尹又陆陆续续给了几次钱,每次金额都不算多,也再没说过接青洁过去住的话。大概是他后娶的老婆跟他说了什么,也是他建议青洁把房子卖掉的。他那时承包的工程不多,还经常面临拖欠款的情况,儿子还小,老婆又不上班,自己的积蓄不敢都用来帮助前妻。给的那八万块钱还被老婆念了许久,虽说提出的时候有点愧疚,青洁倒是很平静地接受了。即使住在姥姥家也不是长久之计,大舅已经颇有微词了,可是青洁只得硬着头皮继续住下去。
房子卖了以后,大舅建议她给妈妈找个长期护工,姥姥岁数大了,不能老去医院看护妈妈。当地的传统,老人的财产都是留给儿子,赡养老人的责任自然也在儿子肩上。青洁明白大舅是怕姥姥过于劳累身体出状况,徒然给他增加压力。她也接受了大舅的提议,给妈妈找了个护工。那段日子,她好像突然长大了,不只是心理遭受冲击被迫长大,还有平日把她当小孩的长辈突然都像对待成年人那样跟她商量事情,他们知道她只是个17岁的孩子,可如果这份责任不甩给她,就需要他们自己承担,毕竟他们可是打着骨头连着筋的血肉至亲啊。要想彻底从青洁家这个乱摊子里抽身,就只能把她抓着立起来当成一个能拿主意,能担责任的成年人来用,他们做到了,也很容易从青洁母女的惨祸中抽离出来。
想到这里,青洁又看了眼手机上老尹的未接来电,决定不给他回了。她拿着包往回走,傍晚夕阳正好,她抬头看了看天边染红的晚霞,微风轻轻拂过脸颊。母亲是2015年去世的,卖房子的钱只剩下八万,堪堪够买块墓地。母亲走后,她心里很长时间都觉着空了一大块。母亲躺在病床上昏迷了三年,虽然没有意识,跟植物人一样,可世上仍旧有自己的母亲。妈妈走了以后,她经常失魂落魄的,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总是觉得没着没落的,她渐渐参透了什么叫“孤苦无依”。这时青洁心里有些酸溜溜的,平时她很少去想这些往事,因为那种山呼海啸的痛苦包裹住自己,还得装作无事发生,她受不了。
她租的房子离学校不远,走路也就十几分钟。到家后她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默默发了会儿呆,正准备做饭,手机又响了,一看又是老尹的电话。她接了电话:“喂?”
“下班了?”
“嗯。”
青洁的冷漠虽然在预料之中,但是老尹还是继续说下去:“最近忙不忙?工作累不累?”
“还行。”
“上次多亏你把你弟弟接出来,要不我是真不知道怎么办,你不知道,她妈妈要是知道他逃课去网吧打游戏,非得打死他。”
“。。。。。。”
老尹继续硬着头皮道:“你有时间来家吃饭啊,我之前不是跟你说了吗。。。。。”
“有事吗?”青洁截断他的话。
老尹愣了几秒,讪讪地干笑了几声,青洁听着,眉头皱得更紧。
“也没别的事儿。。。。。就是我认识的一个老板,他孩子今年就上小学了,想送他孩子去你们学校,但是他家房子在东边。。。。。他想托我问问你。。。。能不能找找办法把孩子送进去。”
“我不知道。”
老尹又干巴巴笑了一下:“比较难办是吧?”
青洁的语气依旧是没有声调起伏:“我也不知道。”
“好,好,我知道了。我跟他说一下,让他问问别人。。。。。你有空就来家吃饭。。。。”
青洁听着这待客的客气话,实在想挂电话,便道:“我要去做饭了。”
“哦哦,行,你快去做饭吧。。。。。你吃饭什么的还方便吧。。。。”
“我挂了”,青洁刚说完,突然想起来,又接着说:“以后昊昊的事,别找我了”,她稍微停顿了下,接着说“我不想掺和你们的家事,更不想让昊昊妈误会我带坏他 。”昊昊就是老尹的儿子。
电话那头的老尹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来话。
青洁叹了口气,道:“我要做饭了,挂了。”
青洁走进厨房,通过厨房的窗子往下看,楼下路边是一个不大的露天市场,现在正是买卖正好的时候,几个小摊位有买菜的,买水果的,买肉夹馍的,还有一家炸串摊子。叫卖声此起彼伏,给这个晴朗的黄昏更添了几分烟火气。她抬头看看天空,一轮薄如蝉翼的苍白月亮已经悬在天际,虽然天还大亮。
那晚青洁早早睡了,可是总睡得不踏实。她躺在床上,模模糊糊地做梦,也可能是在回忆,她梦见的全是妈妈出事那天的事。她还穿着校服,跌跌撞撞跑去医院,一进大厅拉着导医台的护士连声问“我妈妈在哪儿?”一边开始号啕大哭,怎么也说不出来妈妈的名字。后来不知被谁送到了手术室门前,她坐在椅子上,头抵着墙,仍在不停地抽噎。老尹,姥姥,大舅,都来了,所有人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而她只是流泪,哭不出泪水了就干噎,一阵阵地打嗝。在手术室门前打嗝,多少有点滑稽,青洁控着头,狠狠地吞咽唾沫,想把打上来的嗝咽下去,可是无济于事,她仍在滑稽又悲伤地打嗝。其实也没人在意,但青洁难受极了,用拳头狠狠捶胸口,仿佛能把涌上来的嗝捶下去似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瓶水,她一边用手捶着胸口,一边茫然地抬头看,哭了两个多小时,眼睛早肿得跟桃子一样,要很仔细地眯缝着眼睛才能看得清人。模模糊糊中,仿佛是个男孩子拿着一瓶水站在自己面前,她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男孩这是什么意思,然而本能让她伸手接下了水。眯着肿成桃子的眼睛望着男孩子穿着蓝校服的背影,见他走到手术室等候区东边的一排椅子上坐下。哭了太久让她脑子有点缺氧,她茫然地盯着男孩子的身影看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他应该也是病人家属,在外头等手术结束。那么,他的亲人也是事故受伤人员之一。伤员都被送来这家医院,手术门前病人家属坐着,蹲着,站着,嚎啕声,啜泣声,打点电话声,小声交谈声融成一片,不知为什么,也没有人前来让他们这一屋子人保持安静,大概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忙着照顾伤员了。青洁盯着那个蓝色的身影,突然反应过来:这是我们学校的校服,他应该是我们学校的。然而,她只想到这里,思绪又像游移的蛛丝一般转移到别的地方了,她不敢把自己的注意力聚焦在某个特定的人或事上,因为只要专心下来,她就会开始思考手术室里的妈妈,手术进行得怎么样了,以后怎么办。。。。。。。钻心的痛苦慢慢爬上她的脊背,她简直不能坐直身子,所以她不去想,不专心想。手术持续了将近5个小时,直至深夜11点才结束。这5个小时是她人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时间,她清晰地记得其间的任何一个细节,包括满屋子的人,闷得太久不开窗通风的气味,天花板上白炽灯的强光直扑到每个人脸上。。。。。。。她还记得,自己任由思绪游移,眼睛迟钝地扫过那个蓝色的背影,又麻木地转回来。期间手术室的门打开过,有人推着病人出来,仿佛是有感应一般,凑上去的都是被推出来的病人家属,她和老尹姥姥大舅一直等到最后才等到妈妈出来。那个蓝色的背影什么时候走了,她也不知道。
早上,青洁从床上爬起来,身子觉得特别疲乏,仿佛不是休息了一整晚,而是干了一整晚的活儿。她明白这是又想起了那段记忆的缘故,以前她经常这样,在睡梦中不断重复那天的经历,仿佛是在梦里,又好像是重新经历了一遍那天的遭遇。妈妈躺在病床上的那两年,每次她都会从睡梦中惊醒,心脏剧烈跳动,久久都无法再次入睡。妈妈去世后,她反而很少再做这类的梦,即使梦到了也不会惊醒,但是每次早晨起床她都会感到疲倦,心情说不出来的低落,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变得灰暗无光,而没有什么人和事能给她的心点亮哪怕一点微光,没有什么能让她开心起来。她叹了口气,洗漱收拾完毕去上班。正值三月早春时节,虽然路旁的树枝还没吐新芽,花草也没萌发绿意,可是天气已经暖和了不少,走在路上也不像冬天那样缩在羽绒服里步履匆匆。阵阵晨风拂在脸上,她觉得暖和而惬意,“吹面不寒杨柳风”,心里掠过这句诗,昏昏沉沉的大脑仿佛也被这风吹得轻松些了。今天起得晚了,她没能赶餐厅的早饭时间,好在办公室里有零食,便随便吃了点零食充饥。她带4班和5班两个班的语文课,也是4班的班主任。今天第一节课是5班的,上课前她特意绕到4班,从后门往里看了看孩子们的情况,见一切如常便去上课了。以前她总是在第一节课前去班里转转,今天情绪不好,便没进教室。上完第一节课,她刚回办公室坐下,就有三四个孩子跑了进来,都是4班的学生。两个男孩吵架了,来找她调开座位,办公室里顿时闹哄哄的:“老师,我不要跟他当同桌。”
“你以为我愿意跟你坐一起啊,老师,把我们俩调开吧。”
“老师,他上课自己不学习,还老吃零食,打扰我学习!”
“老师,我给他零食他也吃。”
青洁顿时又回到这种熟悉的被孩子们的闹嚷包围着的熟悉氛围,她苦笑不得,只好先息事宁人:“不准吵架了,你们先回去上课,调位的事大课间结束了再说。”她知道他们之间这种争吵不会持续到下堂课结束。
两个男孩子还是不依不饶,在办公室里七嘴八舌地拌嘴。后头的女孩忍不住挤开他俩冲到她面前,往她桌子上放了一袋面包棒,大声道:“老师,今天早晨在餐厅没看见你,你是不是没吃饭?这个面包给你当早饭。”
本来正在吵嘴的两个男孩停了下来,其中一个正色道:“老师不会饿肚子的,她这个抽屉里有零食。”说着指了指她放零食的抽屉,偏偏他了解得这么清楚,青洁忍不住笑了,怕他们耽误上课,赶紧把三个孩子都轰回教室。
孩子们走后,第二节课上课铃正好响起。坐在青洁对面的苏老师刚才一直笑嘻嘻看热闹,这时笑道:“别说,现在的孩子都太了解老师了。”
“毕竟带了他们五年了,老师了解学生,学生也同样了解老师吧。”
“是呢,他们这五年就班主任没换。守着这一个老师不得研究透彻了啊。”
青洁又忍不住笑了出来。然而最近那个如同乌云一般的念头又扫过心头,今年6月,孩子们就毕业了啊。
“说实话,他们今年毕业了,心里真的舍不得吧。”苏老师道。
青洁吃了一惊,没想到苏老师说中了她的心事。然而她淡淡笑了笑,道:“天底下哪有不散的筵席,说舍不得吧,其实也没那么夸张。”
下午,青洁趁着没课,便约了几个老师去附近卫生院做核酸。这次人没有昨天那么多,排了没多久的队就轮到了她们。她注意到做检测的医生趁自己摘下口罩的那会儿工夫仔细打量了下她,隔着防护服和护目镜她也能感受到后头探寻的目光,她想起昨天自己感到他想跟自己说话的“错觉”,不禁有点好奇。然而根本没时间说什么,做完了就得抬屁股走。回学校的路上,青洁不停地回想刚才医生的目光,不知他是不是昨天那位医生?是自己的错觉吗?他是谁呢,是认识的人?她把可能认识的熟人都搜刮了一遍,怎么也对不上号。只顾着沉浸在自己的念头中,同事跟她说话她都没听见。
今天最后一节课在4班上。第三节课刚下课,她就拿着课本和教案往教室走,在走廊上迎面撞见语文课代表,小姑娘叫宋怡彤,小脸红扑扑的,因为刚才跑过来还直喘粗气。她看见青洁,赶紧过来把她手里的东西都接过去,嘴里还念叨着“怎么我还没去您就过来了”,青洁忍不住“噗嗤”笑了。她发现,只要和孩子们在一起,自己就很容易开心起来。
不过上课时还是闹了点不愉快,因为学生们的随堂测试做得不好。看着下面一个个低着的小小黑脑袋,她轻轻叹了口气,压住心里的焦躁。告诫自己要控制情绪,不要轻易生气。其实她算是学生们公认的脾气好的老师中的一个了,他们还是低年级学生时她也很少动怒,为此不少同事都自叹不如,连领导开会时度特意表扬她脾气温和。开始时,领导还担心她压不住这群闹闹腾腾的孩子,后来发现她颇有点“外柔内刚”的气质,虽然表面温和,性子却相当要强,面对问题不轻易退缩也不习惯妥协。4班的孩子们极少看见她动气,然而他们对她有点又敬又畏,不像对其他年轻女老师那么随意亲热。
下班路上,青洁想起自己当年因为学生对另一个同龄女老师更亲近还有点吃醋,现在想想也有点好笑。就像苏老师说的,5年里其他任课老师每年都变,只有自己这个班主任屹立不倒,孩子们早就跟她打成一片啦。不过,6月份他们就要毕业了,青洁抬头看了看黄昏时分的天空,湛蓝清澈,几缕夕阳从树梢间洒下光芒,她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晚上快十点半时,她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刷着手机,打算再看一会儿就睡觉。微信突然弹出一条信息,她点开一看是有人申请加她为好友。她看备注的信息里写着“郑云然”,心里既吃惊又意外。是他,郑云然。时隔多年,这个名字她多少有点陌生了,但却不会忘记。手术室前那个蓝色的背影,下着大雨的车棚底下他过来跟自己说话,离校那天在门口他扶了自己一把。。。。。。瞬间百感交集,各种难以言明的滋味涌进心头,她赶紧通过他的好友申请,手指都有点颤抖。刚加上好友不久,他的消息就发过来:“尹青洁?”后面是两个大笑的表情。青洁回道:“你好,郑云然。”
那晚他俩聊了近一个小时。郑云然现在在他们这里地级市的一家医院工作,因为这边出现疫情,被抽调过来支援,正好被分在她学校附近的卫生院做核酸。他说第一天看见她,他就觉得眼熟,但是不敢肯定。直到今天又看见了她,才确定她就是尹青洁。他忙到九点才回酒店休息,回去就联系高中同学询问有没有她的联系方式,不过他俩当时就不是一个班的,共同的朋友很少,而且还过了这么多年,很多同学彼此之间也没微信。他找了三四个同学,终于通过一个朋友联系上有她微信的一个同学,这位同学把微信名片推给这位中间朋友,这位朋友又把名片推给他——他就这样加上了她的微信。听着他加自己微信这曲折的历程,她忍不住笑了,不知为什么,她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虽然隔了十年没见面,虽然当年他们的接触仅限于见过几面说过几句话,但是她就是发自内心相信他。因为十年前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她知道他们都是一样痛苦地熬了过来。
那晚青洁异常激动,很晚才睡着。好在第二天是周六,即使熬夜也没事。脑子里不断涌现与郑云然有关的为数不多的记忆,随之而来的是妈妈出事故那段日子的种种细节。奇怪的是,之前每每回想起来,她下意识把那段刻骨铭心的痛苦当成一整块,很多细小的人和事都无意忽略掉,其实她还是记得的,只是在巨大痛苦的冲击下没心思印在脑子里。可是现在想想,所有和郑云然有关的记忆都在这些细小的,看起来微不足道的过往里,而她惊奇地发现这些藏在记忆角落里的过去居然历历在目。
郑云然白天没时间跟她约出来见面,只晚上可以短暂地跟她在微信上聊会天。他还挺抱歉的,费劲心思加上了青洁,自己也没太多时间和精力跟她叙叙旧。青洁倒是无所谓,毕竟重新又取得了联系,叙旧啥的也不急在一时。她特别开心,简直是想不到的开心,她猜他肯定也是这样的心情。
第二天,她心情像窗外的晴天那样明朗。一缕淡淡的笑意始终挂在脸上,想到下午做核酸就能见到郑云然,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分钟,她也有点迫不及待。排队时她特意选了前两天郑云然负责的那队,临到眼前才发现好像换了个人。她好奇地盯着那人,摘下口罩却不急着探过头去,人家提醒她她才想起来,一边又仔细看了看对方,的确不是他。她猜他可能被调去别的地方了,又忍不住有点失落。本想发个微信问问他,又怕他忙看不见,只得等到晚上再问他。那天晚上他将近十一点才找自己聊天,青洁本来10点半就睡,强撑着让自己熬到11点,终于等来了他的消息。她看出来他忙了一天很疲倦,也不忍心占用他的休息时间,没聊两句就催他休息了。放下手机,青洁关上灯,不知怎的,反而睡意全无。她翻了个身,望着床对面的窗户, 窗帘拉得不太严实,一道细细的光从窗外射进来,也许是外头的路灯。她赤脚下床把窗帘从两边往中间拉了拉,看着没有缝隙了才接着躺会床上。这下卧室里漆黑一片,她放心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睡觉时对于光线的需求越来越严格,简直不能有一点光线,否则自己就会被晃醒。可眼下屋里这么黑,她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又感到有些孤独,她蜷起身子,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接下来的一个周,青洁都和郑云然保持这种深夜聊几句的节奏。为了和他能即时聊上这几句话,她特地推迟了自己的入睡时间。郑云然在她心里的印象还是那个穿着一身校服瘦瘦高高的身影,她有时想起来也觉得挺不可思议,两人读书时没多少交集,却在分别这么多年后还能一见如故,这份重逢同样也在他心里引起了感慨和欣悦。大概是因为他们都在那场事故中失去了母亲,只不过他的母亲事故当天晚上没能抢救回来,而她的母亲则受伤过重变成植物人,在床上躺了三年才离开。她其实一直都很想问问他关于那场事故,事故以后他的生活,但是都不知道如何开口。
疫情控制得差不多,援助结束,郑云然快回去了。他有一天破天荒地下午给他发消息,约她晚上吃饭,他说他们今晚就回市里。青洁虽然有些意外,但连忙答应了下来。孰料还没过一小时,他突然又直接给她发消息,说临时通知即刻返程,看来今天吃不了饭了。青洁回了个“好的”,心里又失落又释然,两人在微信上聊了一个周了也没见过面,其实突然见面还是有点尴尬,不过饭局取消了也是有点轻微失落。天气阴阴的,像一个哭丧着脸的孩子,只是皱着眉头却掉不下来泪。快下班时突然下起了小雨,青洁站在办公室的窗口往外看,接孩子的家长挤挤挨挨地站在校门口。每个人都撑着伞,办公室在三楼,从她的视角只能看到圆圆的伞顶一个挨着一个,伞下头是家长的腿。小雨淅淅沥沥,颇有越下越大的阵势,雨滴砸到窗户上,溅起一个个小小的水花,旋即四散开去,天空中阴云密布,周遭亮花花的,光线充足得像是晴天。青洁送走学生,自己撑着伞去办公室又忙了一会儿,差不多快五点半的时候准备下班离开。她从教学楼东门拐下来,雨依然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天光暗了些,偌大的校园没剩几个人。青洁走到门口,看着隔着一条路的车棚底下稀稀拉拉停着几辆电动车和自行车,都是教职工的。雨滴密密地打在棚顶上,隔着雨声她都能听见那声音。她撑开伞走进雨中,记忆慢悠悠回到那个深埋在回忆深处的雨天。也是这座小城,一中,车棚底下。她一大早醒来,怕吵醒舍友,蹑手蹑脚收拾好东西下楼。走到宿舍门口,她才发现今天下雨了。本来想去操场背背知识点,现在也去不成了,她站在门口四下看了看,便决定从屋檐下侧身走到宿舍楼后的车棚底下,方便躲雨又能背背书。那天清晨的雨特别大,棚顶上一连片的“哗哗”声,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到课本上,注意力却忍不住游移到雨声中。有学生撑着伞走过去,车棚对面就是厕所,他进了男厕所,没过一会儿,又撑着伞出来,径直朝车棚走来。青洁被雨声吵得心神不宁,努力做到目不斜视,即使那人走到身边,依旧把眼睛紧紧粘在书上。这学生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站着,伞撑开放到脚边空地上,刚好没碰到青洁放在地上的书包。她以为是来晨读的学生,头也不抬,嘴里念念有词地重复着英语范文。雨依旧不紧不慢地下着,她背书背得嘴里发干,刚咽了口唾沫,突然听见头顶上传来男生的声音:“雨太大了,回去吧。”她愕然抬头,他正看着自己呢,看不出什么表情来,就像是对一个陌生同学的关心。他说罢拿起伞走进雨中,青洁刚才抬头看他便认出来了,这就是手术室门前的那个男生。和自己同时天涯沦落人的郑云然。当然,在手术室门口她没能看清他的脸,是回学校后听朋友说的1班的郑云然妈妈在那场事故中罹难,她当时听了这个名字,有点吃惊。没想到那个蓝衣服真是他们学校的,而且她此前也是认识他的,虽然他不认识她。他过来告诉自己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关心她?认出她了?她倒挠了挠脑袋,有点莫名其妙。
这个小小的插曲她本来也没放在心上,现在却完全想起来了。时隔十年,他还记得自己因为什么在车棚底下对女孩子说的那句话吗?青洁走在路上,雨天让汽车的喇叭声像是从更深更远的地方穿过来,闪光灯亮着,穿过雨幕的光形成一个个光晕,然而还是有点刺眼。她慢慢走回了家。
一连几天,郑云然都没有找她,可能是比较忙,市里其他地区也出现零散病例,疫情加重,医护人员往往是最忙的。他走了以后,青洁才反应过来,他来这边支援期间也没能回家看看。平时都是集中住在定点的酒店,应该也不允许他们随意接触别人。青洁很想跟他谈谈,可是他不找她,她也知道他忙,更不好意思打扰他。
不知不觉间,4月降临。三月里气温还咋暖还寒起起落落的,现在则是完全暖和了起来。太阳整日暖烘烘地晒着,路边的树枝抽了新芽,花儿羞答答地冒出五彩缤纷的小脑袋,等着更暖和了再舒展绽放。天空整日都湛蓝清澈,大好春光马上就徐徐拉开序幕。因为周边地区感染病例一直有增加,全市中小学都要停课。孩子们只好在家上网课,青洁也改为居家办公。她心里多少有些郁闷,本来满打满算和孩子们也就两个月的相处时间,这又上起了网课,相聚的时间就更少了。她心里烦闷,又不知道病例什么清零,如果在家上一个多月的网课,岂不是刚回去正常上课他们就要毕业了。青洁情绪一直都有点低沉,给孩子们上课时,看着屏幕前一张张小脸,她有时忍不住伤神,又不能让自己表现出来。心情不好,再加上网课授课效果不如实地授课,学生的学习效率不高,她就更忍不住发火,虽然她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可她的急躁和不耐还是流露出来。有的孩子家长都上班,爷爷奶奶又看不住,他们就放飞自我,上课时虽然对着镜头,注意力却明显在课堂以外的地方,青洁好几次都发了火,动怒之后又后悔。每到这种时刻,她觉得无奈又疲惫。课下她也找学生家长谈过,可是现在不比两年前那场全民隔离,那次是全民停工停课,家长能在家监督孩子上课。现在只是停课,家长还得照常上班,所以根本做不到全天候监督孩子,家长也只能只会老人多加留意。青洁挂了电话,心里一阵怅然。她透过窗户玻璃看着远处天际的晚霞,由红彤彤向两边渐变成金黄灿烂的颜色,夕阳如血,几缕云彩飘过,也被夕阳染成了一团团鲜红的色彩。
青洁看着眼前的景象,不知怎么突然心里一阵又一阵激荡不已,胸脯开始剧烈起伏,气息也越来越粗,她哭了起来。周边没人,可以放开声音。一阵又一阵的痛哭声像水纹一样撞击着房间的每个角落。
青洁疲惫地坐下来,也不想去洗把脸。手机响起,她看也没看就接了电话,是老尹打来的。老尹看儿子在家上网课,给她打电话关心一下近况。要是换做以前,青洁肯定敷衍几句就挂了电话。可是现在她刚哭过,似乎觉得现在有个人说说话也挺好的,便对老尹没有往日的冷漠和应付。寒暄过后,青洁突然想起郑云然,便问到:“一中当时有个和我一届的同学,他妈妈在事故中去世了,你知道这件事吗?”
“。。。。哦。。。。听说过。”
“这个学生家里的情况你知道吗?”
“听说过一点。。。。。。他爸爸好像是公安局领导,他妈妈是化工厂的副厂长。当时她正好在车间检查工作,遇上爆炸,也没抢救过来。”
十年过去了,说起这段往事父女俩早就恢复了平静。这还是青洁第一次打听那场事故里其他伤亡人员的信息。
网课上了半个多月,青洁心态渐渐平稳下来,不像以前那么焦躁。她们教研组开会时,有时也开玩笑说起可能网课要一直上到学生毕业,青洁总是暗自失落,又怕旁人看出端倪。她看着屏幕上一个个即将步入青春期的小少年,突然想起他们刚入学时懵懂顽憨的样子,那时还是小孩子呢,下课了就围在她身边,她人生中第一次体验到这种强烈的依赖感。有的连上完厕所连屁股也不会擦,有的拉着她说话不知不觉喊她“妈妈”……没想到一晃五年过去了,这些追在她屁股后头的小萝卜头都长大了,也要小学毕业进入初中了,她想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
“老师你为啥叹气?”
她正让学生默读课文,没想到自己想得太入神,叹气声让那头的学生听见了。
“。。。。。没有。。。。。老师没有叹气,你们接着读,别分神。”
青洁把头扭到旁边,孩子们也会舍不得她吧?
晚上八点多,消失半个多月的郑云然出现了。他发来信息:“我最近简直忙成陀螺了。”后面是一个大笑的表情。原来他被调回去后火速被隔离起来对确诊病人进行诊治,病人好得差不多了,他的工作才被其他同事接替。现在他也在集中隔离,隔离结束后就可以回归正常生活。青洁和他聊了两句,可能是接下来的几天就没工作了,他谈性颇浓,整个人看起来也很放松,拉着青洁东拉西扯说了一大通话。青洁看他现在这样活泼的性格,忍不住想起白天和老尹说的他妈妈在爆炸中去世的事,忍不住想问问他这些年怎么走过来的,又怕唐突,最后也没敢问。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在微信上时不时就聊天。他每天闲着没事,在屋里就是看电视,玩手机,吃饭,做点简易锻炼。每当发现什么小乐子,比如说饭菜比昨天的丰盛,或是看了什么新的节目,他都要给自己拍照发过来。青洁看他孩子气般的快乐,猜他估计也没什么朋友,才如此热衷跟自己聊天。有一回,青洁问他高考前夕离开校园那天,她被别人的行李箱拐了一下差点摔倒,是不是他扶的自己。他很快回了个“是的”。那天校门口人很多,他扶了自己一把又很快离开,青洁只是看着背影是他,却没机会跟他说句“谢谢”然后道个别。
“你怎么那么及时就扶住我了?”
“其实我当时一直在找你,想跟你说句话,鼓励你高考加油。”
她心里一酸,眼睛有点湿润。
“那你怎么扶了我就走了?”
“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怪尴尬的,就走了。”
她一时不知道该回什么。只是依稀记得那个少年的身影越走越远,头发被风吹起一缕,校服下摆也随风飘动,他逐渐隐没在人群中不见了。这就是他留给自己最后的印象,她在初夏的蝉声中,在高考前夕忐忑紧张的气氛里,呆呆地看着他走远了。
他们俩一起在手术室门口承受极度的痛苦等着各自的妈妈,在雨天的车棚下说了一句话,在高考前的校门口有了短暂的肢体接触——他们的交集仅限于此。其实两人的教室都在一层楼上,有时在走廊上也能遇见对方,甚至课间操上下楼她还看见他好几次,可是奇怪的是,他们三年的高中生活仅仅有过那三次接触。这很不合情理,又在情理之中。最起码她当时是不想跟他走得太近,他们之间有什么话题可聊吗?聊两位母亲一死一伤的苦痛?聊他们是怎么顶着巨大的哀痛继续上学?不,没有任何意义。自己的痛苦只有自己才能感同身受,痛苦说出来就失去了意义。母亲出事后,她从未在同学面前说起她的病情和伤势,只是在寂静的夜里躺在宿舍床上,心里难受极了才忍不住无声流泪。她看见过受伤的小狗,它们不会哭,只是一瘸一拐地找个没人的地方趴下来,然后静静舔舐伤口。她觉得自己也是这样的。
“你知道吗?其实高中毕业后我想过重新联系你。后来想想还是算了。”
她看着他发来的消息,因为是躺着,眼泪便顺着眼角流进头发里。凉凉的。她抽了下鼻子。他不知道的是,自己从没想过联系他,虽然在走廊上看见他迎面走来心跳忍不住慢半拍,虽然毕业后偶尔听见以前的同学说起他会忍不住多打听几句,可是她从未想过自己的人生要和他产生什么联系。时过境迁,沧海流转,年少时知道彼此的存在,至少也互相抚慰过两颗年少的心吧?也许这就够了。但是现在他们聊得这般火热,又是因为什么呢?
转眼到了5月,春天的气息非常浓了,路旁的花儿五彩缤纷,竞相开放。走在路上都能闻到花香和树叶清新的气味,唯一遗憾的是还在上网课,不过听说已经快回归正常上课了。青洁在家里待得快冒出火了,无比渴望赶紧见到可爱的学生们。趁着风和日丽的时节,她晚上经常会下楼转转,在外头走几圈再回家。春夜的晚风徐徐吹过,既温柔又和煦,让她忍不住想起记忆里有过类似愉悦感的相似片段,她走在春天的晚上,连呼吸都沉醉在春风里,心里满满都是温柔和安宁。郑云然已经回归工作,变得忙了起来,然而他依旧每天晚上跟自己聊天,跟她说以后来市里要请她吃饭。青洁看他绝口不提回来的事,心里越发好奇。这天晚上就忍不住跟他提起这个话题。
“上次你回来,是不是也没能回家看看?”
“嗯。”
青洁看他不是很想提起这个话题的样子,也就不敢多问。正当她打算聊点别的转移话题,他却突然发过来消息:
“其实我和我爸这些年来一直有点矛盾,我妈去世后我俩矛盾就更深了。所以我没事一般不回家。”
青洁看到这里,心里反而不安起来,心里有点后悔不该打听人家的家事,现在也不知该怎么回复。
他却又发过来一条消息:“哈哈,等疫情结束后,我请你吃饭,再跟你说。”
青洁看他故作爽朗的语气,不知怎么突然很感动,还有一种被发自内心依赖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如此坚实,如此自然,就好像从好多年前开始就被他依赖了许久。她深深沉浸在这种感觉里无法自拔,一面自己都诧异为什么自己和一个久别重逢的不算朋友的普通同学生出宿命般相知相依之感,再一想,如果从两人在手术室门口相遇那刻算起,可不是认识好多年了。难道真有一眼万年之说吗,她不相信。可她知道,也许那场事故变成一条细细的线将他俩紧紧绑在一起,也许处于少年人的冷漠和失去至亲本能的逃避让他们暂时选择延续以前的疏远,也许这个“暂时”相隔十年之久,可是他记得她,她也记得她,隔着岁月的隔阂和记忆的尘埃,他们还是会将对方找回来。是的,从手术室门口相遇那天就开始了。
孩子们终于正常返校了。此时已是5月中旬,距离毕业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她知道自己看向她们的眼神多少带了点哀伤,没办法,谁让他们是自己第一批学生呢。她承认做不到老教师那样把分离看作理所应当,像吃饭喝水那样寻常。她还不到30岁,她就是会不舍,会难过,会对即将到来的分别黯然落泪。
六月,郑云然终于回来了。他们一起吃了饭,一起在公园转了转。他们像一对熟悉的老朋友,说起以前高中时代的人和事。聊得差不多了,他在站在树荫下久久望着对岸河畔徐徐在风中飘动的柳树。太阳已经有点烤人,新蝉声此起彼伏,他告诉青洁自己的父亲阻止了他见母亲最后一面。“我妈去世那年,他俩离婚了。我妈出轨了,主动放弃了对我的监护权。我爸这人”,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怎么说呢,觉得我妈出轨让他在亲友和同事跟前抬不起头来,非常痛恨我妈。我奶奶也不让我妈见我,骂她不要脸。说真的,我妈真的私德有亏。”他很平静地说着,对父母的婚变显得既疲倦又无奈,他接着说:“不过,她倒是对我挺好的。算得上一个合格的妈妈,只是出轨这事让我太震惊了,我那半年都没和她说过话。”他嘴唇有点哆嗦,像是强忍着一股巨大的情绪流露出来,又继续道:“她出事前一个周,是我生日。她想把我领出来给我过生日,给我爸打电话被他骂了回去。她买了蛋糕送到学校,给老师打电话转达我下去拿,我爸猜到她可能会偷偷去学校找我,也给老师打电话不准让我妈见我。老师就找了个借口让我妈回去了,她拿来的蛋糕放在传达室。”
青洁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正午的太阳在不远处的河面形成一个强烈的光圈,晃得人不敢直视。郑云然的声音又飘了过来:“我妈走后,老师忍不住告诉我这件事。我听了以后失眠了好几个晚上。那几年我本来就经常跟我爸吵架,但是也看不起我妈。但是知道我爸拦着让我没能见到我妈最后一面,我真的特别厌恶回家,特别厌恶见到我爸。。。。。。我爸现在也再婚了,孩子都上小学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仿佛是被掺着水汽的风送到她耳边,她只觉得风好像越来越凉爽了。跟我家情况有点像。她心里闪出这个念头。
下课铃响起。这是她给孩子们上的最后一堂课。明天就放暑假了,青洁望着讲台下一个个小黑脑袋,恍惚还是5年前面对一个个刚入学的小娃娃,可是这么多年已经过去,分离还是来了。“孩子们”,她声音有点颤抖,音调不大,但是他们还是听到了,几十双黑眼睛齐刷刷望着她。“老师舍不得你们,非常非常舍不得。老师祝你们前程似锦,一直一直健康快乐”,眼泪快流下来,她紧紧抿住嘴,可是嘴唇止不住地抖动,她赶紧抓起课本,快速冲出教室,朝办公室走去。
两三个孩子追在她后面,越来越多的孩子也跟了过来,在她身后跑着。。。。。外头书上的知了声震耳欲聋,一片浓浓的树荫投在走廊上,风吹过,树荫轻轻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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