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谈
虽然读小说是我生活中的乐趣,但我很怕写小说,大概是因为金牛座的人太过于现实,不小心就会走上纪实的道路。是Cinsue鼓励我让我敢于尝试写小说,并细致地提出让我进步的意见,首先感谢她。
今年4月份我随丈夫来到吉布提,当时这是一个大部分人听都没有听过的地方,我还记得当时北京机场负责办理出境手续的姑娘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吉布提的代码。在这片神奇的非洲热土我认识了很多当地人,在吉外国人,尤其是在吉中国人,我想这是一段很幸运可遇而不可求的经历,所以感谢我的家人。
这篇小说取材于发生在吉布提的真实故事,我是以第一人称来写的,因为这样更容易表达我真实的感受,包括我对酷热天气的忍耐,也包括这个夏天我在吉布提的快乐和忧伤。
随着中国对非投资的加大,在吉布提的中资企业和中国人也越来越多。语言不通的普通中国工人在异国的工作和生活状况,他们对于自己权益的维护情况,我都看在眼里,无奈充斥心中。我想不仅是在吉布提这个小国家,这是中非合作初期阶段普遍存在的一个问题。我真心希望将来海外工人在当地能得到应有的尊重和保护。小说后半部分主要是现实生活中丈夫的真实感受为原型来写的。一开始他会因同情感到愤慨,沮丧,但当他发现怜悯是一件没有用的东西的时候,他开始对怜悯感到疲倦。他告诉我他感到自己的心肠渐渐变硬了,这反倒让他在处理这类事情的时候感到轻松,就像我在小说最后提到的“我成了处理这类事情的熟手”。这就是真实的生活,教会我们在成长的过程中接受已经发生的,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感谢生活。
在创作谈的最后我要感谢写作。生活让我们成长,而写作让我们在成长的过程中发现自我,保持自我。生活的复杂会逐渐磨平一个人的棱角,生活的残酷会让心灵日渐冷漠,而写作让我找到一个生活的出口,时常与自己的内心真诚地对话,找到适合自己的成长道路。
沉箱
一
“你好,我是小刘的工友,你可以叫我老梁。”
“您好,老梁,请坐。”
这接下来要说的故事,就发生在吉布提,最热的季节里。
二
打开世界地图,注目非洲东海岸,你就会发现,吉布提是一个极小又极平常的城市,它只不过是非洲绵长而笔直的海岸线上一小部分而已,但是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以及对非基建投资的加大,使得它跟中国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来接机的是馆里的小罗,一个二十多岁,脸晒得发黑的小伙子,他半开玩笑地说:“别看我现在黑,曾经也是馆里最白的!”逗得大家哈哈笑。一阵热闹的寒暄过后,车里开始沉默下来,只听见空调卯足了劲儿,送出凉风阵阵。吉普车从安伯利国际机场,沿着东海岸的威尼斯大道继续向北行驶。
“小罗,现在已经是最热的时候了吗?”说话的是赵姐。
“还早着呢,现在才是热季的开始,大概要持续要11月份,气温会越来越热,最热的时候能达到五十多度呢。”
窗外寥寥无人的街道,寸草难生的旷野,再加上听到这话,让初来乍到的我们心中不免生出隐隐的担忧。
“不过不用担心啦,虽然现在热了点儿,但到了凉季,舒服的很呢。”小罗的这些话还真是暂时安抚了大家不安的心绪。
的确,生活总是会给予我们每个人最真实的反馈:一个人的适应能力远超乎他本人对自己的判断。半个星期后,当我出门儿离不开遮阳伞、大头巾、墨镜和防晒霜的时候,泛着褐色光亮的皮肤最终宣告,我这个新闯入者已经顺利融入了吉布提的生活。
书上说要了解一座城市,人们最常用的办法就是通过打听那里的人们是怎么工作,怎么恋爱以及怎么死亡的。而在我们这座小城市里,大概是天气所致,在我看来所有的这一切都混合到了一起。他们对新鲜事物充满热情,但又对一切都心不在焉。谁也无法否认,这一点,在吉布提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方空气,以至每个人的动作和表情上都能生动地体现。
百科里说吉布提这个名字,在当地语言中的意思是沸腾的蒸锅。朋友,你可以想象蒸锅上的生活吗?从每一个清晨开始,严酷的热浪会无情地把人们对于新生活的无限好奇与憧憬变得像一股蒸汽一样,消失殆尽,直到黑夜降临。4月接连不断的沙尘暴,让这个被太阳炙烤的过分干燥的城市,蒙上了一层灰。在这个漫长,没有一滴雨的季节,人们好像只有躲起来才能过活。有钱的人躲在紧关的百叶窗里面,而穷得居无定所的人,只能随便躺在某个墙角。这里的热,很容易使人陷入到那种深不见底的倦怠之中。
不过倦怠是没有用的,沸腾蒸锅上生活还是要继续,要像当地人一样,相信真主会安排好一切的。虽然这里的一切看起来都需要休养生息,虽然这样的生活还要持续九个月。
而我早已不敢想像在这样的天气里,工地里搞建设的工人是怎样把钢筋水泥一点点变成高楼大厦,怪不得中国人的“勤劳勇敢”在非洲出了名。
三
像往常一样,中资公司会邀请新来的馆员参观当地的项目建设,增进双方相互了解。上午小罗已经过来通知大家明天出发的具体时间安排,他说早点出发还能凉快点。
“吉布提是一个港口城市,整个国家唯一的经济支柱就是港口贸易。前面右手边就是由我们公司承建的吉布提最大的港口。”
说话的是来接我们的缪总,目前港口项目主管,大概三十岁左右,看起来还算精力充沛。他从副驾驶座上探过身子,跟我们说着这几年港口是如何带动了城市的发展。
“这是我们的一期工程,已经完工投入使用,主要承载东非口岸集装箱的进出。”
他说的就是吉布提的多哈雷港口。
“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集装箱大部分都是先到达这里,从这里再通过公路运到埃塞。”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高悬着的红色升降架下面是整齐排列的集装箱,如当下流行的撞色拼接,映着明远奔放,湛蓝如画的海天一色,美丽极了。这一刻,阳光,色彩,心情都刚刚好,我赶紧用相机抓拍了下来。
到工地的时候差不多是早上九点,阳光正慢慢地集结自己的力量,全力驱赶夜晚留下的每一丝清凉。黑人雇员把栅栏铁门打开,车开进去停在太阳下,这里是没有阴凉地的。
下了车,看到穿着军绿色工作服的一行人,缪总说:“我给大家介绍下,这是咱们使馆新来的同志,王秘,刘秘,赵秘。大家欢迎!”
又接着说:“这是我们这边负责工程监督的小徐,今天主要是他带大家参观。”
小徐给大家发了冰镇饮料,说:“那咱们就趁着凉快,边喝边聊吧。”
他用对讲机联系了一下前方,又接着说:“公司现在承建的是吉布提港口的二期工程,与多哈雷港相呼应,但是功能有所不同。前者主要负责进出东非的集装箱业务,而二期工程主要是石油的进出通道。”
“有了一期工程的经验,二期工程进展很快吧?”赵姐问道。
“哪里哪里,这二期工程的难度啊,就在难就难在这选址上。我们要想在这个位置上造码头,只能填海造陆。而整个这一片沙漠一直延伸到连接印度洋的外海,海浪大海底情况复杂。”
“填海造陆?”
“是啊,这就大大增加了我们的工作难度和强度啊。上头要求得紧,必须按时保质完成啊。我们也没办法了,只好盯着工人赶进度。”看着满脸是汗的小徐,大家也不由地跟着默默叹了口气,尤其是在这样的天气里。
海岸已经被填海的石头勾勒出整齐的弧度,只要稍走近些,就可以看到成群的热带鱼,他们是那样的自在,完全感受不到太阳的炙烤。
“欢迎你们常来钓鱼啊,这里的鱼种类很多,国内很难吃到的石斑鱼在这里也很容易上钩,哈哈。哦,对了,这是小刘。咱们工地潜水的好手!”
说着一个穿工作服戴斗笠的年轻工人从后面走上前,他就是小刘,黝黑而结实的脸上透着这里人们少有的精气神儿。
“各位领导,叫我小刘就好了……嘿嘿嘿,那个……我是个粗人,也不知道说啥好,就各位领导以后来这里钓鱼,我给大家下海摘鱼钩。”说完,他指着离海岸不远处的那个写着蓝鲸一号几个大字的平台,说:“就是那里,我就在那里工作,负责为填海沉箱勘察海底地形。”之后又嘿嘿地笑起来。
大家也礼节性地微笑了一下,毕竟在这样的天气里,谁都不想因为要跟一个素不相识的普通小工人搭话,在沙漠的工地上多待一分钟。只是到后来我每每想起那时候他那无处安放的双手,总觉得不安。
在大平台的附近,几艘填海船挥动着巨大的魔爪,把运来的石头一下一下扔进海里,有节奏地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工地到处是散落的钢筋水泥建材,有工人正在对它们进行切割焊接改造。也有稀稀拉拉的工人好像脚上被拴上了铁链的旧社会奴隶,缓缓地移动着。远处零零散散分布的房子,应该是工人休息区,房顶反射过来刺眼的光。海面上徐徐吹来的海风把盐分播撒到空气中,将这里一切可以被腐蚀的东西都变得锈迹斑斑,铁皮船,钢筋架,木桩,工作服,人的脸,还有那印着“安全生产”几个大字的警示牌。
午饭是在工地上吃的,席间陪同的缪总等人又给我们讲了他们更多详细的情况。
“现在啊,这工人管理是个大问题啊。”
“怎么,他们不服从管理吗?”
“不是不服从,是根本没法服从啊……”
“这话怎么讲?”
“我们现在工地上大部分都是从当地还有埃塞招来的黑人,这黑人啊实在是技术不行。工作效率非常之低,干半天歇半天,有时候沟通都成问题啊!”说完这话,缪总点了根烟儿狠狠地吸了一口。
“那可以从国内招聘工人过来,现在出国打工的多的是。”
“领导,您是不知道啊,我们也从国内招聘了工人过来,可是咱们中国人干活太拼,总是三天两头的中暑……我也知道都是为了多挣口饭吃嘛。就那个潜水员小刘,天天待在平台上等着跳水任务,晚上还让我给安排值班。”
“那工人的工资不是还行嘛,至于那么拼吗?”
“唉,这些人啊,总是管不住自己,口袋里有几毛钱就出去找女人,要不就喝酒……到年底攒不下钱又满肚子怨气。”
“小刘也出去找女人吗?”我心里暗自思忖着
“那你们可以每月只发一部分工资,到年底再把全额工资发给他们。”刘秘说。
缪总接着说:“刘秘你真是内行人,我们现在已经开始这么办了。对了,再过四个月我们要进行填海沉箱,到时候欢迎各位领导莅临指导。”
我们大概是12点半返程的,沿着一条条笔直但并不宽敞的道路,热浪不断涌来。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耀眼的阳光不会有丝毫的变化,它在这一片沸腾的沙漠中像抛下了锚。城市已经变得空荡荡,接下来是寂静,尘土,酷热会在街上会集。这将是一段漫长的囚禁时间,直到夜晚完全占领这座滚烫的城市。
三
之后的一个月,我也带上渔具,跟大家约着去工地那边钓鱼。大家都喜欢去平台钓鱼,主要是平台离开海岸有一段距离,水比较深,而且海底是珊瑚地貌,常常可以钓上大石斑鱼。又因为是周末,工地都休息,小刘值班的空档就下来陪着我们聊天。
“刘,你也弄根鱼竿,跟我们一起钓鱼吧!”我们馆长常常这样撺掇他。
“嘿嘿,我喜欢看你们钓,钓鱼,费钱着呢!”
运气好鱼钓得多的时候,馆长会给他几条开个小灶。钓石斑,挂钩是家常便饭。有一次我运气不好,一甩下去就挂钩了,东拉西扯,折腾了半天也没拽上来。突然只听噗通一声,金光闪闪的阳光被晃了一下,溅起清凉的水珠,不一会儿就觉着鱼线松了。小刘从水里爬上来,浑身湿漉漉的。
“哟,王,你钓上来个小伙子啊!”馆长打趣儿地说道,搞得我特别不好意思。
“不要了也就算了,跳下去太危险了。”
“姐,不碍事儿,那么多钩子不要了多可惜啊,我游泳好着呢!”说着甩甩头上的水珠,“海里凉快着呢!”
这一声姐叫的,好像距离感一下子没了。这是我第一次这么细致的观察他:有点发黄的牙齿,日渐沧桑的脸,把二十岁的年龄渐渐隐藏。后来我们成了熟人,每次去平台钓鱼,都边聊天边等鱼上钩。偶尔给他带点吃的,他会高兴得像我那还在读大学的弟弟。
“小刘,你是哪里人啊?怎么会想到来吉布提这里呢?”我试探地问道。
他的手在脑袋上挠了一通,大概是在想怎么开始和我的对话:“我是从甘肃来的。姐,你去过甘肃吗?”
“哦,没有,但是甘肃是个美丽的地方呀!”我熟练地答道。
“嗯……美是美,就是……就是太穷了。”
“……”我不知道该接哪一句。
“我们那里能出力的都出来打工了,留在家里的都是年老体弱,没心气儿再出来闯荡的人,这年头,种地哪能养活人啊……”
我试探着问下去:“那你的家里人呢?”
他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我上头还有个哥哥,家里四口人以前都是在外面打工,后来俺爹在工地受了伤,腰不行了,俺娘就陪他在家里开了新地种点庄稼,俺大哥去年刚娶了亲。”
我说:“多久没回家了?想家吗?”这似乎是异国他乡常常会聊到的一句话。
他笑了笑说:“快两年了,反正在国内的时候,每年也只有到过年的时候家里人才能聚在一起,习惯了……”我知道他那种笑是苦的。同是在外的人,我知道对家的思念是永远无法消除的,它只能被生生的埋藏。
“那等这个工程结束了你就回家吗?”
他突然很兴奋地说:“回去,用这些年攒的钱开个自己的拉面店。”没过几秒钟,又平静下来,甚至有点低沉:“不过也许还会去另一个需要我的地方吧。反正家里有大哥和嫂子照应,我也放心。”
他凝神望着前方,某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就像不断漂过来的海草,暂时停留在这浩瀚海面的某一点,不知道是否还要继续漂向远方。
“姐,你看到那根缆绳上的海鸥了吗?我会像它们一样,总会找到歇脚的地方的!你相信吗?”
后来我常常庆幸,曾经这样停下来,全心全意地去了解过他,并在那时坚定地告诉他我相信。
就这样,潜水员小刘成了我们钓鱼的时候不可或缺的帮手,常常听见他噗通跳下去又上来,咯咯的笑声伴着细碎的阳光洒落在海面上。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真像个90后,仿佛海水把二十岁不该有的沉重,从他身上都给轻轻地抚掉了。
四
因为馆里最近事情多,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去工地钓鱼了。
一大早缪总打来电话给馆长,我刚好在汇报工作,
电话那边慌慌地声音说工地上有工人死了,听到这话我心头一紧。
“你说我真是命苦了,现在总部对安全生产抓得很紧,死一个人我一年的奖金就都没了……”缪总满嘴的哭腔。
馆长没好气地问:“怎么回事儿?”
“是新来的工人……”
我心想:“哦,那一定不是他。”
“这几天闷热,领导您是知道的。新来的工人第二天就嚷嚷着要开工,有人说他中暑之后就回宿舍休息了,等中午有人吃完饭回去发现已经没气了。”
“还不是被你们逼的。”我心里愤愤地想。
“安全生产,强调了多少次了,你们这些企业硬是不当回事儿。工人不晓得,你们也不知道吗!这件事情就先交给小王去处理吧,按之前的程序走。”
“领导一定要给我们做主啊,我一定好好反思,明天我当面向您汇报。”
馆长哐地一声把电话挂了。
这是我第一次碰到这样的案子,所以去请教了我的前任小罗。
“好可怜啊,死在异国他乡。”我说。
“呵,拿着,这是之前处理过的一些类似的案子,你先看看,程序基本都差不多,你参照处理就好了。”他说。
我翻看着这摞略有些重量的文件,对一直热心肠的小罗表现出的不屑一顾感到诧异。
“你很快就会适应的,尤其是当你经历了一次尸检之后。”他又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吉布提的尸检总是安排在晚上,灯光下死灰一样平静的尸体,勾起了我记忆中那些恐怖的镜头,周围仿佛不再是空气,而是出窍的灵魂,腐烂的味道。
因为劳工出国一切手续都是齐全的,包括体检报告,所以公司的责任是无法推卸的。家属一开始坚决要求要运尸回国,后来公司用158万赔偿摆平了家属,毕竟运尸是一件极麻烦的事情。火化之前,要进行各种复杂认证,不过程序的繁琐反而冲淡了死亡本身带来的阴郁,死亡就只是变成了一件手头要处理的杂事,我已经能理解那时小罗的反应。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沙漠上散落的工人住房,被太阳烤得通红,着了火一样,屋顶开始融化,紧接着是墙壁,我发了疯一样地奔跑,呼喊,呛鼻的浓烟混合着烤焦了的人的味道向我扑来。被吓醒的我想起那天的火化炉。
有一天我收到了小刘给我打来的电话。
“姐,你们好久没来钓鱼了,最近是不是很忙?”
“是啊,在处理你们公司的案子,你听说了吧,工作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安全,生命可不是闹着玩的呀。”我说。
“嗯,听说了。你放心吧,我可是最会潜水的甘肃人。”他说。
“下个周我们沉箱,你们也会来的吧?”
“应该会去,到时候见!”
“姐,我还有件事儿……”电话那头我听出了他的窘迫。
“啥事儿,你说。”
“姐,我大嫂生了个大胖小子,我知道家里紧,想给家里寄点钱,但是现在公司到年底才发全额,平时不准从账上借钱。”
“我知道了,你需要多少,沉箱那天我带给你行吗?”
“谢谢姐!”
沉箱,是二期工程最壮观最重要的环节。小刘说这是他最期待的一天。
五
手上脚上愈演愈烈的湿疹预示着吉布提已经到了一年中最难捱的季节,湿热季。太阳的势力愈发不可收拾,从黎明就露出一副咄咄逼人的面孔。空气中弥漫着裹着盐分的湿气,伙同这刺眼的阳光吞噬着一切生的希望。
在这样一个季节的晚上,在凯宾斯基栈桥尽头的小酒吧里,在一个窗边的位置,我见到了小刘的父母,热季这里的人很少,就我们三个人,我点了一大扎新榨果汁。
小酒吧微亮的灯光下,我看到这是两位年迈的老人。
开不了的口也总是要开的,我残忍的提起了小刘。
“二娃子他……”老母亲一开口就已经泣不成声,我递过去一叠餐巾纸。我知道,这是憋屈已久的眼泪。
接着他父亲尴尬地开口了:“小王同志,对不住,谢谢你能来看我们。那天你也在场,能给我们再说说当时的情况吗?”他的父亲看起来也很苍老,但是眼睛很有神。
我让服务员又拿来了一叠餐巾纸,“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出门之前我还跟他通了个电话。他说让我带着相机。噢,那天我拍了视频,带来了,你们要看吗?”
我知道这是很难回答的。真实记录的影像比口述会给人更强烈的冲击。两位老人谨慎地商量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看视频。
我取出U盘插在电脑上,再次问他们是否确定要看,得到确认后,我打开了播放器。气氛一下子严肃起来,接下来是一场肃穆的仪式。
视频一开始出现的是去工地的路上,能看到路两侧歪歪斜斜的骆驼刺,偶尔有零星的绿色点缀,好像已经死去,又好像还留着一口气等待凉季的到来。
下面出现的是工地现场,蔚蓝的背景上红色的绸带和地毯显得格外的喜庆,这里有一张小刘的照片。我摁下了暂停,母亲一边忍不住来回摸着屏幕,一边眼泪又开始往下落。我知道我打开了一个闸门。
“这是当时典礼的现场,我们刚到的时候他在海岸迎接我们,我就给他拍了张照片。”他的父亲没有落泪,但是眼睛映着灯光闪闪的。
视频里面一阵嘈杂,典礼的音乐声和礼炮的轰鸣声,现在已经成了一种巨大的讽刺。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就直接把这段用沉默略过去了。“后面就是沉箱仪式了,这个时候他就去平台那边了。就是海里那个蓝色的。后来我特意拍了他,一会儿就能看到了。”
“哦……”
画面上一排巨大的钢筋混凝土沉箱沿着工地上预设的轨道有序地向海岸边滑行,像阅兵式上的坦克一样,威武地向前行进,到达海岸边后登上前来对接的平台。就是这个时候,镜头拉长,我把小刘仔细地拍了进来,想着记录这共同见证的一刻。
“您看,就是这里。”三柱目光紧紧地盯着了小小的屏幕。
我接着说:“他穿的是潜水员衣服,站在平台最高的地方,他还朝我打招呼。”这短短的几秒钟我来回播了好几遍,二老才依依不舍地让我继续播。
下面继续播放沉箱的过程,第一排沉箱已经顺利登上平台并成一字式摆开,紧接着蓝鲸一号开始下沉,直到海水快要淹没到沉箱的顶部才停止。这时拖船慢慢从侧面靠近平台,船上甩出的缆绳勾住平台上依次连接的沉箱,随着拖船的行驶离开平台。不一会儿就到达了指定地点,沉箱暂时停住。我也摁下了暂停。
我问:“下面的,还继续看吗?”
两位老人对视了一下,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又点了点头。我重新按下开始按钮。
下一个镜头就转到了平台上,当时是逆光,我来不及把镜头拉长,只是对准了他。过了几秒钟,我看到有人跳下去了,是他,像跳水比赛一样。到这里视频拍的还算平稳,接下来的场面就好像拍摄者被攻击了一样,画面晃来晃去。一下子出现一群人的脸,一下子拍到脚底,各种声音,嘈杂不堪。突然,他的父亲扭过头,脸朝着窗外的海面,小声地啜泣起来,我关掉了视频,不知道能说什么安慰他们,毕竟我不能告诉他们我知道的全部。
我想起那天我看到指挥台上不断挥舞的信号旗,向下张望的工人,跳下海的人;我看到巨大的拖船把沉箱重新拖回到平台,蓝鲸一号像被挖掘出来的巨大的古船遗骸,渐渐升出海面;我看到身边的人不解的脸,不停地打电话满脸焦急的缪总,还有心里压着火脸色很难看的项目领导……突然好像世界只剩下了依旧拿着相机在拍摄的我,空气中只剩下寂静的阳光,海浪发出的细微的撞击声以及水花溅起的音符。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个时候,强烈的光线像一记耳光突然打在我的脸上,大海呼出一口灼热而强烈的气,我感到天空像是裂开了口,倾泻下巨大的火焰。”突然我竟自言自语起来。
夜越深,海越黑,这个小酒吧就像一个被黑暗隔断的小小的孤岛,随着海浪摇曳,我们沿着栈桥一路闪烁的小灯,回到海岸上。
二老离开吉布提的时候,我去机场和他的骨灰做了告别,把存着照片视频的U盘,还有那个本应该带去喜悦的红包给了他们。
六
缪总也被调回了,我们很久没有去工地钓鱼了,我成了处理这类事情的熟手。工地的海边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禁忌,不知道什么时候沉箱已经结束,一个月之后新来了一位明总。
11月份的尾巴,凉季终于光顾了吉布提,紫外线依旧强烈,但是气温已不像热季那般让人抓狂,海风带来短暂的降水,把尘封已久的城市解救出来。
我是在访客接待室见到的老梁。
他说:“这是小刘留给你的,叫砗磲。”
我接过来,沉甸甸的,雪白光洁。
他接着说:“这东西,海底多的是,但收拾起来那才叫一个费劲呢。”
“真谢谢你了,把这个带给我。”
他又说:“他说这个是可以辟邪保平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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