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幺婶娘一家准备开个家庭会议。
会议的主要成员是幺婶娘、幺婶娘的儿子一成、儿媳文红及孙子传坤,大女儿女婿一芳及有义、二女儿女婿一珍与吉中也被请了来列席会议,幺姑娘嫁得远,没法回娘家。
晚饭过后,一家人移到火坑屋内,火坑屋是一间低矮狭小的半边坡瓦顶房,屋子的正中间,放着一个内径一米二三、用混凝土浇筑而成的圆环,圆环内是烧了一冬的厚厚的柴灰,灰中间劈材冒着轻烟。从屋梁上挂下一条绳子,末端带着铁勾,勾着一个黑乎乎的大水壶,悬在劈材上方。屋子靠山墙一端,梁下绑着几根长竹竿,上面吊着用棕树叶子卯起来的鸡鸭肉鱼香肠豆腐干等各种熏腊。
文红给客人筛茶装烟之后,客套一阵,大家伙围着火坑团团坐定,一时竟沉默起来。火塘内劈材烧得红彤彤的,木材炸裂的劈劈啪啪的声音格外响亮。
一成左手捏着一支烟,右手捉着火钳,从火堆里钳起一块火屎伸到有义面前,有义从耳边取下卷烟叼着,凑到火屎上叭了一口,烟卷小半截变了灰。有义将烟屁股塞进自己嘴里,把火屎凑到烟头上也叭了一口,两个人一前一后嘘一声吐出一口白烟,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熏肉以外的烟草的香味儿。
幺婶娘开口道:“这些年你们在外面打工,也挣了点钱,传坤得准备结婚了,我们这房子已经三十来年了,做新房怕是差了点,就问你们到底有什么打算?是在村里起新屋呢还是在城里买房子?如果在城里买又在哪里买,是就在镇上买呢还是在打工的地方买?”
众人不响,两支烟枪又各自喷出一口白烟。一成嗫嚅道:房子的事……拿不定主意啊,你们见识广,帮忙合计合计。”
“主要还是要看传坤想怎么办吧?!”一珍说。
一珍两口子早年到广东闯荡,靠卖电子产品发了财,把户口迁到了广东,在当地买了房,投资了一点挣钱的项目,如今靠收佣金生活,在乡下老家也为吉中的父母盖了新房子,日子过得悠哉悠哉。
“他可能两边都想有呢,城里有房,村里有房,像你一样,多好!”一芳哂笑道。
一芳高中毕业,在村里当了个民办教师,后来顺利通过了“民转公”的考试,嫁给了中学老师有义。有义是镇上的居民,非农业户口,只在镇上有房子,两口子都很羡慕一珍夫妇的生活状态。
“也不能全听传坤的,毕竟主要是他爹妈出钱。”幺婶娘说。
“我又没说什么。”传坤辩道。
“倒不是说听谁的不听谁的,主要是也没攒下几个钱,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文红说。
传坤技校毕业后跟着二姑去了广东,在一家房产中介公司卖房子,收入还算不错,就是不大稳定,时多时少。
一成和文红见种田实在挣不到什么钱,就把地租给了别人,和传坤一起去了广东。他们都没读多少书,年龄又大,找的工作不是保安就是保洁,工资不高。一家三口租住在一套二十来平方的老旧的房子里,省吃简用,攒了一点钱。
“按说呢,就应该和别人一样,在城里赚了钱回家来起房子,家家户户不都是这样做的吗?”幺婶娘说:“你看村里的人,陆陆续续都带钱回村起了新房了,连以前最穷的老成家,大前年起了房子的毛坯,前年挣的钱回家装了铝合金门窗,外墙贴了瓷砖,去年回家做了内粉水,今年回家买上家俱,屋顶上还架了太阳能热水器。”
“我觉得我们这里特别喜欢盖新房子,有点钱了就想拆旧翻新。”一珍说。
“旧的跟不上形势了嘛。”幺婶娘说。
“房子这样的东西,也要赶潮流!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以前的老房子,一住上百年,现在家家户户的住房都是短命的十几二十年。有的甚至几年就换,不嫌折腾吗?”
“你不是也一样盖了新的吗?”一芳反问一珍。
“也是要面子嘛!”一珍笑了。
“要不我们也起一幢新的。我们那点钱回来起幢房子还是够的。”文红说。
“我觉得还是要合计合计。”一成说。
“确实不能够跟风。”吉中说:“你们这几年没有打算回来吧?”
“暂时还没想过要回来,趁还有人雇,怎么也得再干个十年八年吧。”
“传坤也没想回乡下?”
“回来干什么?”
“回乡下创业啊,你看网上不是经常报道在城里打工的有志青年回到家乡,干这样干那样致富的吗?”
“还有的人本来在城里有份不错的工作,辞职到乡下搞养殖搞种植的,活一份情怀的。”一珍补充。
“我没想过,我不喜欢种田,也不喜欢喂鸡养猪。”传坤说。
“那些事都是些有本事的人做的,有本事的话干什么都行。”文红说。
“除了有本事,主要还是有钱,才敢到农村来搞这搞那,荷包里不多装点闲钱,吃的喝的用的都要从那一亩三分地里去刨,每天脸朝黄土背朝天,你看还有没有那些所谓的情怀!你当农村人个个都是傻的么!这么好的有情怀的农村不呆,非要去城里打工受洋罪?”一芳侃侃而谈,“当然,也不排除有几个傻的啊,哈哈哈……”把自己给说得笑了。
“也是一条路吧,你们现在不事有了点资本了吗?”一珍说。
“那点钱,除了勉强能在村子里起个一般大小的毛坯房外,还能干什么?干什么都要把规模搞大了才能赚到钱,我们又没什么技术,搞不大。”一成说。
“你们千万别想这条路,”幺婶娘道:“搞养殖业种植业,也要看地方,你看我们这块地方,又不是没人搞过这些,都没搞下去啊!谁在我们这地方挣到钱了,哪一个不是亏得一塌糊涂!你们的老表大华,包荒山养土鸡,刚开始觉得蛮有前途,现在也搞不下去了。”
“他们不做了吗?前一阵子还看见他姑娘在网上吆喝哩。”一珍问。
“主要是卖不出去。”有义一边把烟屁股弹到火堆里一边说:“本地市场小,消化不了,我们这里离大城市远,运出去又没有了价格优势,难做。”
“村尾的传河,从小就爱打鱼,包了涌上面的水库养鱼,钱是挣了一些,一年四季晒得跟黑泥鳅似的,也不见得比出门打工的人挣得多。”
“他还算是个成功的例子,毕竟养鱼打鱼是他自己喜欢的。”有义解释。
“去年有个大城市里来的,包了一条岭种红薯,种得好好的,红薯长得那个多啊!到了挖红薯的时候,才知道问题来了,请人挖吧,红薯价不够付人工费,用机器挖吧,红薯价又不够付租机器费用,再加上挖出来之后运出去的交通费,这红薯就没法要了,老板扔下一岭的红薯,走了。走时留下话,让村民自由去挖红薯。”有义举了个失败的例证。
一芳笑着对一珍说:“你到灶后面柴仓子里去看妈去岭上挖的红薯。顺便带几个来烤着吃。”
一珍说: “真的啊?妈也去挖了?”一边站起来去了柴仓。
“一岭的老人小孩。”幺婶娘说:“我担不动,去了三趟,搞了一点回来。”
“这跟我们以前的红薯不同哩,”一珍两只手抓了几个红薯回来,“个头小小的,皮更红一些。”说着把红薯放进了火堆旁。
幺婶娘拿过火钳,在柴火附近刨了几个坑,将红薯一一埋进热灰里。
“人家老板选的是优良品种,一会烤好了你就知道,很粉很甜的,不像本地红薯,水叽叽的。”有义说。
众人沉默了。一成欠身从身后的茶几上拿起了烟盒,拍出两根,一根给有义,一根自己叼到嘴上,钳了一块火屎点燃了两根烟。
文红又给每个人续了一遍茶。
“我刚才问你们近期回不回来,是有别的意思的。”吉中打破沉默,“如果你们近几年不回来住,可以考虑在城里买个房子,我说的是广东那边,不是镇上。
为什么呢?我这样给你说吧,我近几年回来得勤一点,每次回来都在我们村里转转,发现除春节外,村里的新房十有八九都空着,老人家也不去住,都住在新屋旁的小房子里,不是不给他们住,是他们不愿意住,又大又空,还要爬楼梯,老人们其实不需要那么大空间的,要费力劳神地打理。我就想,这些人跑到城里去,舍不得钱租个宽敞舒适点的房子住,有的甚至挤宿舍,睡工地,夫妻各住各的,想方设法省钱回乡下起房子,起了大房子又没人住,养老鼠,又不升值,不知图的什么?”
“我给你们举个例子说明一下吧,”一芳明白吉中的意思,嫌吉中讲话含糊,插话道:
“我大姑姐的小叔子,一家人出去打工,打了三四年吧,省吃俭用攒了点钱,全家人把钱集中起来在工厂附近的买了套二手房,那时候房子便宜,二手房几百块钱一平,但一般的人不舍得买啊,总想攒钱回家盖大楼房。
虽然也是农民工,他们一家在城里却住得舒舒服服的,那时候很多人不理解,觉得他们乱花钱,在城里买房是不想后路。谁知也不过十来年,城里的房子涨价了,比原来翻了几番。
别人想他们家赚到了,会卖了房子回家起楼房吧,谁知人家卖了那套二手房,又加上几年的积蓄在城区买了套更大的新房,村里人又不理解了,说他们五马换六羊的不知道要干什么。
就这几年你看城里的房价,同样是打工,那些攒钱回家盖了楼房的,还在拼命攒养老钱,他们一家坐拥上百万身家,想要回村里养老,卖了城里的房子随时回来起个四五栋楼房都没有问题。”
“这几年我们也知道了在城里买房值得,但我们的钱如果在广东那边买房的话也就勉强交个首付的,剩下的得贷款。”文红说。
“你们总怕贷款,你看现在城里有几个不是贷款买房的?”一珍说。
“我们是农村人啊,工作不稳定的。”
“现在除了公务员,还有像姐他们两口子这样的事业编制,还有什么工作是铁饭碗了?城市户口农村户口都是打工的,失业的机会均等。”一珍说:“我反倒觉得农村户口好,进可攻退可守。”
“你是后悔把户口迁到城里去了吗?”一芳问。
“这倒没有,毕竟城市户口还是很有用的,就拿孩子上学来说,在城里上学没有城市户口就难啰。”
“我也觉得在城里买房好。”沉默了好久的有义开口说,“你们从利的角度考虑,我呢再从另外一个角度支持一下。你们算算看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们一家有三百五十天在城里住,全家人挤在租来的破房子里,租个舒服点的又舍不得钱,就为了春节这几天的时间,在这里起个大屋,不值啊,从改善生活品质的角度我觉得宁可春节这几天憋屈点,毕竟一年在城里是三百多天啊,从这方面说,你们在城里买房属刚需。”
“也不能在镇上买房子,那跟在村里起房子没有大的区别。”一芳说。
众人又沉默了一会儿,一成说:“那就在城里买吧,贷款买。”
“你们啊,都是卖房的人才,不去卖房是房地产业的损失。哎,你们该不会是在帮国家去库存吧。”一芳说。
“又去库存又有利于自己,何乐而不为。”有义说。
“听你这样说,我都觉得我有能力去开一家房地产中介服务机构啦!”吉中笑道。
“小姑爹你开了公司后要招聘我啊。”
“招你招你,你是专业人士嘛。”
大事商量完毕,大家闲话起家常来。
越明年,一成举全家之力在城里买了套二手房。
过了几个月,国家出台楼市调控政策,房价震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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