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最近蛮开心,因为得了一颗玉印,时不时拿出来在脸上蹭蹭,极具象征意味。可能是这玩意激发了他某种灵感,遂决定酸枣联盟就地散伙,董卓咱不伐了,另起炉灶。
平心而论这主意不坏,姓董的既然能立皇帝,姓袁的为什么不能?找来冀州牧韩馥商议,选一个姓刘的共襄盛举。
结果是大司马、襄贲侯刘虞中标。此人在演义里戏份很少,实际上颇具人望,也有一定才能,按说是个合格的人选。然而事不凑巧,在他的人物设定里居然有“忠诚”这一项,大概是超出了袁绍的理解范围。
刘虞,字伯安,东海郡郯城县人,东海恭王刘彊之后。早在汉灵帝时代,刘虞就官拜宗正,专门管理皇族内务,比如哪个皇亲国戚犯了罪,要先跟宗正申述,再由宗正转述给皇上,这种工作不用什么技术含量,或者说弯弯绕儿越少越好,但必须德高望重。
中平五年,刘虞出任幽州牧,跟北方少数民族打成一片,不仅开放市场搞自由贸易,还开采渔阳盐铁发展基础经济。这一招也颇具大师风范,能用马匹交换的就不要用命,能动算盘的地方就别动刀兵,历史上想这么干的为数不少,成功的不多,主要原因在于见效慢,油水多,容易遭人非议。刘虞没这负担,人品太好,谁非议谁死。
于是乎幽州大治,万民归心,最高峰时,收纳并安顿了上百万流民,比默克尔还豁得出去。客观上说,像他这种德才兼备的人物在整个三国时期都不多见。
初平二年春,袁绍派张岐来说刘虞,劝他发挥一下余热当两天皇上,刘虞大怒,一顿臭骂,但是转念一想,既然袁绍觉得我有这份资望,难道咱家献帝就不会这么想吗?就算献帝不想,万一有人拿这事挑唆呢?
刘虞越想越觉得此事重大,遂决定派使者去长安面见天子,替自己剖白心意。可是这一路千山万水,贼比民多,兵比贼狠,哪有合适的人选呢?
主角就此登场。
有人保举田畴,说他年少有奇才。刘虞问要多少人马,田畴说人多反而容易暴露,干脆你就别管了,我见机行事,随后在家客中物色了二十名高手做客商打扮,出居庸关绕阴山奔朔方取小路,数月后抵达长安。
此时的汉献帝正笼罩在董卓的淫威之下,忽然听说有人不远万里就为来喊他一声皇上,简直如浴春风,除了隔空对刘虞发表一番海誓山盟之外,还当场封田畴为骑都尉,并有意要他留在身边听用。
越是自身难保的人,越喜欢拉别人下水,危险。
田畴自然不会上当,东推西挡,振振有词,还一脸严肃。没想到他的这番拒绝,反而勾起了高层的兴趣,认为此人谦虚识大体,每个部门都想要他,由此反复沟通,斗智斗勇斗脸,经过数十回合扯皮,他才得以返回幽州,这一趟,总计三年时间。
看来千里马常有,伯乐也常有,但伯乐约等于绊马索。
现在可以正式介绍一下田畴了,他是右北平无终人,相当于现在的天津蓟县,字子泰,文武双全,接受刘虞委任那年才二十二岁。出发之前,他曾提醒刘虞要小心公孙瓒,后来果应其言。等他回到幽州,刘虞的坟头草都长出来了,畴亲自祭拜,哭着把公文置于坟前,算是有个交代。对此,公孙瓒大为光火,质问说,也不看看现在谁是老大,皇上的批文不先拿来给我看,是不是瞧不起我?
现在不少人还有这毛病,总以为别人干点什么都是在针对自己,堪称人生三大幻觉之一。
田畴回答,现在世道大乱,人人怀有异心,唯刘虞不失忠节,他和皇上之间的通信内容,我猜你不会喜欢,所以没拿给你。再说了,将军你是要干大事的人,如今既灭无罪之君,又仇守义之臣,燕赵之地的壮士们如果听说,宁可去东海集体自杀也不会跟着你的,望你三思。
这番话还真把公孙瓒给镇住了,本来要杀他,当即改为拘留。很快又有人指出,像田畴这种人,你要么干脆就杀了,要么就客客气气待为上宾,如今这样关禁闭,除了被人唾骂半点好处也捞不着。公孙瓒认为在理,他不想被人唾骂,也没有非杀田畴不可的理由,于是便放了他离去。
田畴此时应该是淡定的,我猜,因为他没有表现出死里逃生后的短暂松懈,而是马不停蹄的带着本族数百人遁入徐无山中,按照他早已定下的计划——把刘虞没能完成的治民理念继续下去——开垦田地,休养生息,安置流民,短短几年,发展到五千多户人家。他亲自定法律、办学校、治礼典,乡民道不拾遗,秩序井然,俨然真成了世外桃源,甚至某些北方少数民族都跑到他这来进贡。
一项事业做到这种地步,想要跨界合作的人自己会出现,袁绍就曾多次高薪聘请田畴出山,被拒;后来袁绍死了,其子袁尚又来,还是不从。他所恨者,除了公孙瓒,还有杀了他很多族人的乌桓部落,除此之外,他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书上是这么写的,但我有点怀疑,我不相信他会在仇恨那么小的格局里困住自己。田畴曾对族人说,我们来这不是为了苟且偷生,而是积蓄力量,策划反攻。但这明显是句谎话,公孙瓒就死于袁绍之手,而田畴却数次拒绝了袁绍的征召。我相信,报仇对他来说只是个统领人民的简单口号,而真正的目标,人民不需要知道,活下去就好。
建安十二年,曹操北征乌桓,田畴出山相助,其实也基于同样的道理。收拾行李的时候仆人问他,为什么不帮袁绍帮曹操。田畴笑笑:“你不会明白的。”
那一天曹操很高兴,袁绍请不来的人他请来了,倍儿有面子,他拉着田畴彻夜长谈,聊了些什么无从考证,只知道第二天曹操说了句很有嚼头的话:“田子泰非吾所宜吏者。”
田畴,不是适合在我手下做事的人。
足见其志高远,绝非仇恨可限。
于是,举田畴为茂才,也不用给什么具体官职,随军出征。
时值雨季,大军不得前进,曹操甚忧,田畴说,从平冈县出卢龙塞可直达柳城,有一条小路荒废二百多年,敌人必然没有防备。
曹操依计而行,悄悄引大军上徐无出卢龙过平冈登白狼直扑柳城,宛如神兵天降,一战而胜。
论功,田畴应记首功,但他坚辞不受,谁也没有办法,从一开始,他就不在曹操的法度之内。举个例子,袁尚死后,曹操勒令三军将士不准哭丧,违令者斩。田畴不管那套,因为当初袁尚来聘请过他,有那么点知遇之恩,便亲去吊祭。曹操,逼急了割发代首的主儿,愣是装作没看见。
后来田畴又跟着曹操征讨荆州,得胜班师后,曹操上表,说田畴文雅优备,忠武又著,和于抚下,慎于事上,量时度理,进退合义。总结:哪儿哪儿都好。
可到论功行赏的时候又麻烦了,给什么爵位都不要。曹操此时说了一句话很有意思的话:“总不能为了成全你一个人的志气,而坏了国家的赏罚制度吧。”我猜他表情一定可爱。
然而,并没什么卵用,田畴自始至终坚守着两条——也许就是他和曹操那天夜里定下的——原则:
第一,用我的军功换取族人的自由;
第二,用我的赏赐换取我的自由。
建安十九年,田畴卒,年仅四十六岁。
两百多年后,当陶渊明写下:“但闻田子春(泰),节义为世雄”的诗句时,也许和我一样,饮了一杯醇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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