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掌大的安边城像是卡在蒙汉喉间的一根刺。安边城的人说汉话、种汉田,也吃蒙人的冷羊肉,喝蒙人的大碗酒。
安边城东有一个苦竹观,里边住着一个跛脚老道。老道常年着一身灰色道袍。数伏天里,解开袍扣,瘦骨嶙峋;鹅毛雪时,就在道袍外边裹一层羊皮袄。脖领处早已磨黑,倒像是系了一圈围脖。
每到外出,总有二流子逗引他,咧开嘴问:“老道,给大姑娘看日子去呀?”
“看你爷爷个球!”
周遭笑作一团……
修道人不妄语。他确确实实不是给大姑娘看日子去呀,他也不会给大姑娘看日子。看手相、掐日子、做阴阳,凡是正经道士谋生的手艺,他一概不会——他只会劁猪。
跟众多安边人一样,老道也喜欢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他实在算不上是一个正经道士;跟众多劁猪匠不同,他从不把劁下来的猪卵蛋做补身子的“阳药”,这又有点像个道士。
老道先前也阔过,不缺吃穿,还入了私塾。没过几年,老道他爹因为成分问题被罚到煤矿挖煤。煤道塌陷,埋在里边了。老道也被安置在农场劳作了。地主少爷的嫩骨哪能经得起捶打,攥一天锄头下来,锄把上都是重重叠叠的血印。乡人们虽然痛恨老道他爹,但对于从未做过恶的老道,又于心不忍。恰好猪场缺一个助手,大家便让老道去了。
老道跟着猪场里年迈的兽医掏粪、割草、喂猪。
为了能让公猪赶在秋季上膘,每逢春末夏初,半大不小的公猪都免不过一刀。有一次,兽医像往常一样用膝盖压住公猪,刚划破公猪阴囊。公猪吃了疼,四蹄乱蹬,死命挣扎开来。兽医膝盖一闪,公猪便翻起身子,转头就咬住了兽医的手。老道见状,忙操起铁锹向公猪抡去。殊不知公猪性烈,越受击打,它咬得越紧。没多少功夫,兽医的四根手指就被齐个整整地撕咬下来了。
兽医无法掌刀,可劁猪的活什不能耽搁,这项任务就落在老道头上。老道从小到大连鸡都没杀过,遑论动刀劁猪。但不劁,错过了时节,这一圈公猪学会发情之后,肉就骚臭了。
硬着头皮的老道长了记性,挑了一只瘦小的公猪,用麻绳捆了又捆。他圪蹴在小猪身旁,在兽医的指点下开始动刀。甫一下刀,不知轻重,口子划得不对,小猪的嫩肉都翻出来了,却揣不见卵蛋,小猪越是死命叫唤,老道越是满头大汗。小猪跟老道一道受了半晌死罪。
兽医说:“猪打鼻子狼打腰,卵蛋先揣后动刀。”
老道似懂非懂,但还是按照兽医说的做了。
日子久了,老道劁猪的手艺醇熟起来。划下去的刀口薄,不到一根烟的功夫,掉了两颗蛋蛋的小猪跟平常一样瞎蹦跶。
划分责任田后,老道就开始到家户里给人劁猪。三十里的鸣沙二十里的水,此刻高粱面皮子脸、葵花杆子腿的老道像儿马一样,不出半晌便跑个来回。这块土地曾是他们先人的祖产,他爹、他爷爷常常骑着骡子,一巡就是一天。
你若打问安边城周围哪个犄角旮旯有什么树,开什么花,甚至哪家的汉子串了哪家的门子,老道心里都清楚。但是,老道不爱传话,众人也就更信得过他。
你若问老道吃了这么多人家的饭食,谁家锅沿整得干净,谁家人礼待道有模有样,老道不言传,但老道心里惦记呢。乔洼梁的一双毛眼眼扎进了老道心里。老道已经不是一个愣头青了,谁家麦子割不完他也会搭把手,谁家水缸空了他也会挑几担。乡党们对老道众口说赞。但是,比老道年龄小三四岁,甚至七八岁的后生都问下了婆姨,老道这里却没有一个人来过问他的姻缘。老道心里清楚着呢,一个地主出身的劁猪匠门户是不高。但老道心里还是不服气,一是虽然是地主出身,但他没有占别人一口口粮;二是凭借自己的手艺,他有信心伺候好婆姨。老道虽然是光棍,但老道盖了三间房,锅碗釜灶也办得齐整,跟着他有盼头呢。
老道常往乔洼梁跑,就算整个乔洼梁都没有人家要劁猪。一来二去,毛眼眼看毛眼眼,两个年轻人心里都肯认了自己的情感。老道寻思着托人去说媒,寻来寻去,老兽医提着礼品果东跑了一趟乔洼梁。
毛眼眼很快就嫁人了,新郎官不是老道。
毛眼眼嫁人那天,老道泪个蛋蛋抛在了沙蒿蒿林……
黄土高原真正温暖的春天还没有到来,但安边城的人却想着法子去外边刨吃食。庄户人家再不需要那么多劳力,老道劁猪的时候也没办法直接圪蹴下来了。
这一天是重要的一天。跟往常一样,劁完猪,老道从人家大门走出来,快拐到大路上的时候,老道瞅见两个面生的后生抄起柳树根底下的一个娃娃,就往小汽车里送。娃娃刚叫唤一声就被人捂住了嘴,两条腿像被劁的小猪一样乱蹬。老道心叫不好,疾声呵斥,连忙跑了过去。一眨眼的功夫,老道挡在了小车前边。后生们轰起引擎,想吓开老道。老道定定地梗在车前,大声喊叫。再耽误就被其他人听到喊叫了,两个后生一合计,一脚油门踩下去,老道被小汽车顶开,不省人事。
老道自此成了跛脚。
年岁大了,没有后人,走不了远路,再加上是跛脚。众人可怜他,让他住进了苦竹观。开始的时候,苦竹观里还有一个比老道还老的道士,老道士说他身上杀孽太重,这才一辈子身残影单。老道士劝老道放下屠刀。
老道的屠刀没有放下,但他改了例,几十年劁猪不要卵蛋的他,开始问主人家要猪卵蛋了。
有人揶揄他,“狼吃卵蛋子,糟蹋好东西。老都老了,才开始好这股骚劲儿。”
老道只是笑,不言语。
没几年光景,老道士位列仙班了。老道披起了老道士的道袍,成了真正的跛脚老道。无奈何,苦竹观的香火日益败落。
前两年,黄毛风一天天刮,寒气又来得早。我爷爷的哮喘日益加重。家里人求人问药,想尽了办法。大夫说,老爷子怕是挨不过冬天了。
邻里有人告诉我,安边城东有个跛脚老道,请来他,或许能治老爷子这个病。
我提着礼品果东去请他。他没有要,只是塞给我一丸药,让我拿回去试试。
老爷子挨过了那个冬天,又陪我们过了一个年。
我再次提着礼品果东去老道那里,这次不是请,也不是谢,只是好奇。
老道看我心诚,让我驾车带他去一户人家。
三十里的鸣沙二十里的水,车轮飞驰而过。老道一深一浅地走向猪圈,手里攥着薄片柳叶刀。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