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轩儿,你可出师了。”
我讶然抬头,呆呆地望着对面坐着的师父,口中喃喃:“怎的……”
师父看到我的样子,微微笑了笑道:“你六岁便随为师习琴,尔来已有六载,觉得可有进益?”
我忙道:“自是大有进益。六岁那年我丧了双亲,师父收留我入家门,待如亲子又传我技艺,今日恩情未报,却怎可离开?”
“并非为师赶轩儿走,只是为师授琴二十余年,弟子众多,却只得你一人聪颖如斯,身旁师兄弟即使早于你来此受教,却未能有人琴艺更胜。为师知轩儿谦逊,但不得不说如今这音律之事,我已无甚可再传授于你。”
师父看我不言语,又到:“若是寻常弟子,于博罗谋一生路,伴为师左右并无不可,但若换做轩儿,便是误了奇才,为师实在不忍。帝都番禺有我一位旧友名作许哲,想来你也曾闻其名讳,为师修一封书信,过几日你便可带上它动身去番禺,另拜高人为师。”
“许先生!”我不禁轻呼出声,京师大名鼎鼎的琴师许哲竟是先生故友。原来师父并非要赶我走,而是荐我入许先生门下,我心中虽仍十分不舍,却也涌起了些拜谒名师的兴奋。
“不错,正是他,与我相熟之中,无人琴艺能出其右,做他的徒儿,轩儿可愿?”
能从师高人我自是愿意,可念及师父年纪,见其青丝之间已夹杂几根白发,我心中不忍,道:“可……”
话未出口,只见师父将手于胸前摆了一摆,道:“轩儿如此不放心为师?可还记得今年三月之时你我东郊骑射,为师射了三只肥美的野兔,轩儿你却是一无所获。”
被师父猜中了心思,又听闻方才所言,我忍俊不禁,师父也爽朗地笑了起来。
贰
三日后那晚,夏日已尽,天气却仍是闷热。
我在房中练琴,并未闭户。最后一个音奏毕,听见身后一声“极好极好”,不知师父何时进了屋来。忙转身向师父行礼,见他抱着那十分心爱的鹧鸪琴,不知可是要与我对弹。
师父放下琴坐下,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递给我,道:“这信我已写好了,事由俱告知清楚,你只需交到许先生手中便是。”
离别在即,我心中感伤,这博罗的每条街巷,一草一木我打小便识得,师父更如生身父亲,那帝都番禺听闻是繁华之处,却不知虚实,更无亲人。
我应了声:“是。”语气却不似平日那般干脆。
师父拍了拍我的肩,把琴递与我,道:“这鹧鸪为师便赠与你,今后好生照顾。”
我看着师父递过来的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忙推了回去,“鹧鸪乃师父爱琴,轩儿断不敢收。”说着又摆了两下头。这鹧鸪制出之时博罗琴家见了无不称赞,师父得了亦是爱不释手,怎的可随意赠与我这后辈。
“为师话既出口,从未有收回来的道理,轩儿是要悖了我的意?”师父词句生硬,嘴边却带笑。
我知再拒不可,便接下琴来,拜谢师父。
“以你之才,它想必也愿跟从,不必谢。好生照顾,琴艺不废便是。”
行囊收毕,师父劝我别再耽搁,择了个宜远行的好日子,我便动身了。
师父和几位师兄弟送我至街口,嘱我:“京中不比此地,需得多加小心,与人谦卑,若有何事不明,多多请教许先生。”
我紧握师父的手,与他道别。这日风大,师父额前的发被吹得有些杂乱。
博罗与番禺路途不是十分遥远,但也需行上几日,我在车中抚着鹧鸪琴尾的花纹。那一处花纹并非雕琢而成,而是木之本色,形似鹧鸪,甚是栩栩如生,这琴便因此得名。今后定要更加勤勉,学成还乡,方可报答师父的恩情,我心中暗自下着决心。
车马颠簸,终于行至番禺。
京城果然与家乡不同,沿街的房屋商铺林立,叫卖之声此起彼伏,越国话中也夹杂着些中原话。还有些人蓄长发,着长袖汉服,腰挂玉佩,走起来叮当作响。
听闻南越第一位皇帝武王乃是汉人,入岭南带来了许多中原的风俗礼仪和制度,亦尊重越人风俗,中原文化与岭南文化便得以于此相济,听闻南越这郡县之制便是习自当年秦人做法。当世皇帝亦鼓励汉越文化相融,还改了自己的汉名赵胡为赵昩,可见其亲民之意。
我也曾学得几句中原话,和越地话真是大相径庭。我又看了看那人身上长袖长摆的汉服,美则美矣,却还是觉得不如身上这短袂短裤来的方便些。
我仍记得师父教导,京城乃是非之地,求学之外莫顾旁事,便没多在街市上逗留,按着地址寻人打听了许先生住处,直奔而去。
许先生的院落在城中一处较僻静的地方,想来这尚雅乐之人也不喜吵闹。院门素色雅致,铺首上的花纹也甚是简单。
我握环扣门,唤出了小厮,将师父的信交与他,烦其通报许先生。不一会儿,小厮便重出了门来,迎我入内。入了厅堂,堂中立一着长袖长衫的男子,年纪轻于师父许多。男子闻声拂袖转过身来,但见其朗眉星目,不似越人眉眼浓重,加之一身恬淡之气,着实一位翩翩公子。我望着竟有些出神,忽听得小厮在一旁道,“这便是我家许公。”我方回神,行礼道:“小辈植轩,久仰许先生大名,今经我师孟先生之荐,特来拜师学艺。”
许先生一只手向上轻轻拂了拂,我忙起身,望见他另一手中握着封信件,想来是我捎来那封。
许先生与我落了座,嘱小厮上了茶来,又对我道:“你是孟兄所荐,既无亲无故远赴京师,自此于我门下,此处便是你栖身之所。我虽中原人家,却素来不喜那些师徒繁礼,尔后你唤我先生便可。”说着端起茶盏饮了口茶。
先生又与我打听师父近况,我一一告知。后未嘱咐太多,只道我舟车劳顿,让我先去歇息几日。小厮名唤佳音,片刻已为我收拾出了一间住处,引我前往。途经先生院落时,忍不住窥了一眼:虽不十分宽敞却布置得宜,让人感觉十分舒适,院中竹林茂盛,想来先生喜竹。还有些我叫不上名字的植物,满园花草,煞是好看。
屋中一应生活物件皆备,我谢过佳音,收拾妥当便歇下了。这位新师似是位温厚之人,我心中初来乍到的不安少了许多,在这陌生之地竟很快便睡着了。
叁
次日我一早起来,梳洗之时佳音扣门,我迎他进来。
他递了几件长袖衣衫与我,道:“这衣衫给你,先生本中原人士,入了师门需习些汉礼。”
随俗我未有异议,接了下来入屋内为自己换了副新形象,衣料柔软舒适,行动起来也并未似想象之中那般繁琐。
用了早饭之后在屋内踟蹰,最后还是决计如素日在师父家中那般去向先生请安,却被佳音告知先生已外出会客,大约至暮方归,并嘱他带我在市间走走。
我便随佳音行至番禺城中,佳音性子开朗,听他说平素家中并无其他仆从,只得他与先生,先生性情清雅少言语,未有固定的徒弟,倒是时有来客拜望或是向先生请教琴艺,却也不多留,是以家中鲜有人与之闲话。此时找到了年龄相仿的伙伴,自然甚是喜悦,事无巨细讲给我听,西街哪家糕饼铺子有名,东街哪家王府权大势大可是惹不得。这一趟走下来,真可谓收获颇丰。
回到院落中佳音道让我在屋中休息片刻,饮盏茶便可用晚饭了。
路过先生所住小屋时,我见一旁花圃之中几株花朵绽放,金黄颜色,花瓣层叠,蜷曲之态好似侍女的衣裙。越地植被繁茂,花草众多,但这花我倒是从未见过,便问佳音。佳音道:“此花名作菊,气味幽香,中原人士因其品行高洁,尊梅、兰、竹、菊为花中四君子,文人骚客多喜之,越地气候湿热鲜少有植,先生栽培许久,只得这几株罢了。”我闻言望那花株,倒确实有丝清雅君子之气。
用过晚饭,我于院中踱步,举头望了一望天上的缺月,心想明日修书信一封寄给师父,将我已平安抵达之事告知与他,想来待月圆之日应可送达。
想想奔波这些时日未曾认真弹琴,着实有些想念了,便回屋将鹧鸪置于案上,奏了一曲新习得的《出水莲》,一抹一挑刹那之间,仿若一朵娇美芙蓉真的出水而来,花瓣之上沾染着露水,粉红颜色由浓渐淡,旁侧蜻蜓点水而过,似为这美景驻足。弹奏之间先生进了屋来,我欲起身行礼,先生摆手让我继续,自己在一旁椅子上静静坐了下来。
一曲终了,我起身与先生问好,先生回礼后望了望桌案上的琴道:“这琴想来便是孟兄往日信中提及那鹧鸪了?”我应是。先生点头:“果是好琴。”又问我平素常何时练习。我道:“晨起至午,有时晚间亦习。”先生嘱我尔后上午时分于其房中练习,想来是要开始授课了。
肆
几日下来,我终于摸清了先生的教授之道,不似之前师父讲授那般事无巨细,而只是于我练习之时从旁指点一二,或时寻些名谱、古谱予我练习。我曾问其为何,先生道:“你已习琴多年,指法技艺已然熟悉,乐从心而奏,人人相异,若我再那般讲解与你,反阻了你的思路,只是使你与我并无二般罢了。”我闻言点头,觉得甚是有理。
师父言辞不多,然每每开口指点与我,皆是使我有豁然开朗之感的点睛之笔。而若说听闻先生演奏,当真如仙乐入耳,中有风入山林拂万壑之松,有白水素月分外皎洁,有云霞紫气飞龙长吟,有铁马冰河北风萧瑟。
一日午后,休息了片刻,先生见我在院中,唤我厅中一同饮茶。闲话之间佳音来报,说门外赵公来访。这赵公我曾有耳闻,说是先生友人,一位王府家的乐师,琴瑟皆通。先生道前些日子他便曾言要来拜会,让佳音请了进来。
佳音带着一位虬髯男子入了厅中,男子看上去五十年岁,略为低矮,但双眼有神,样貌倒并未十分似鼓乐之人,但师父就常嘱我不可以貌度人,我便忙行了礼。
赵公满面笑意与先生道:“前几日听闻许兄收了位徒弟,这倒真是稀奇事,今日得闲,特来见见这徒儿是何模样,不知可就是这位?”说着向我这边微微抬手。
先生道:“不错,正是。收徒乃是一位故友所托,这孩子也聪颖好学。”说着侧身在我二人之间,将赵公介绍与我,我忙行礼道幸会。
赵公对我更加好奇,催促我演奏一曲。我恐班门弄斧,望向师父,师父冲我微微点头道:“不打紧,去拿琴来吧。”
我应声去房中取了琴来,奏了一曲《阳春》。先生好友想必亦是超群人物,不知我这般拙艺会否给先生丢脸,不料赵公听完对我赞不绝口,连夸师父慧眼,笑道:“如今少年才艺这般惊人,恐再待数年我这老人可真是无以立足了。”我忙道:“先生此言折煞我了,小辈当真难以承受。”赵公问我姓名,我答:“小辈植轩。”赵公念着我的名字,深深点了点头。
伍
这日与先生一同用晚饭,席间先生问我明日可有旁事,我道:“未有。”先生道:“明日乃中秋佳节,十五月圆之日,好友家中有一聚会,观月赏曲。那日至家中的赵公你曾记否?”看我点头应是,先生接着:“他嘱我一定带上你去,你便随我一道吧,先生们博学,你若留心便可在旁习得不少。”
第二日夜幕降临,果然一轮圆月当空,皎若白玉。番禺城中一派热闹景象。
忆起那日给师父寄信时尚是缺月,这些时日,信件也该送至师父手中了罢。不知这时师父是否也和师兄弟们在博罗县那一处小小院落中饮茶赏月,对论琴道。在这偌大的番禺城中,我渐渐生出一丝失落。
“植轩,这便到了。”先生唤我,我方回过神来,随先生进了一处院落,院中设了席位,诸公已落座其间。见许先生至,皆谈笑相迎。赵公果然在其中,见到我神色十分喜悦,还将我介绍与席间之人。其中一公道:“原来这便是赵兄你常挂在嘴边那许兄的徒儿,稍后定得奏一曲让你我也开开眼界。”大家皆应好,我不禁有些紧张。
诸公所善者不同,琴、瑟、钟、磬、笛、铙,各色和鸣的美妙乐曲之中飘摇直上,融入无边月色之中。其间亦有人吟唱歌谣,这院落之中一派团圆之景却未能冲散我思乡忧愁。
不一会儿,有人便来邀我同奏,盛情难却,我起身于置琴的桌案前坐下,未多思索,一曲《离人》已诉于指尖,怅然之音,如泣如诉。诸公原谈笑私语,渐渐却没了声响。
曲毕片刻,院内一片寂静,我惊觉于此时奏这般悲凉曲调是不是有些不妥,抬眼看先生,却见他也正望着我,嘴角微笑着点了点头。
一公突然高声道:“难得难得。”起身斟酒敬我,我忙惶恐接下。其余人似被唤醒一般,皆拍掌叫好,喜形于色。有人唤我再弹一曲,也有人邀我合奏。
一番演奏后,仍返先生旁坐下。赵公一旁与先生耳语,我自幼耳力甚好,并非有意,却听得十之八九。
酒酣兴尽,人群渐渐散去,街市上也甚少行人。进了宅院先生唤我随他入房中,问我:“今日这般景象,可是引得些思乡心绪?”想来我今日种种,皆被先生瞧进了眼里。我有些不好意思,微微颔首。
先生在柜中拿出一包裹递与我,我不知何意,用目光询问,先生只叫我打开看看,我方接下,打开一看,竟皆是些博罗之地的土产,先生道:“此乃孟兄托人捎与你,今日下午之时送来,那时你不在屋中。”我回想一下,那时应是去访了西街那家有名的琴铺。
“师父他近日身体如何,可有带些话给我?”我忙问道。先生道:“一如往常身体硬朗,言你的信件已收到,嘱你勿念。”我方安了心,谢过先生回至房中,研磨铺纸,再给师父写封书信,看着那装得满满的包裹,觉眼中有些酸涩,还未动笔,面前的纸张已润湿了一点痕迹。
陆
南越之地气候湿且炎热,四季皆是一片翠绿景致,即使冬季,寒冷时日也不许多。
仲春的暖风吹过,阳光又照耀在庭院花木之上,嫩绿的叶片闪着光泽,之上脉络亦清晰可见。
自打去年那日随先生中秋集会之后,不知怎的,我的名字在这阖城上下愈来愈多被人知晓。我在这城中人脉甚浅,相识者亦屈指可数,但慢慢的,一些诸如“神童、才子”的传闻也传至我耳中。佳音有时去街市采办物件,回来也常与我说道街上又有人与他打听我。
从前在博罗时日,随师父潜心修习,师父友人甚多,但不喜时常出门游乐,我也终日与师兄弟们为伴。时有人听得我奏之乐曲亦拍手称好,却从未得今日这般。偶尔出门之时,常有人移步上前打听,问我可是那传闻之中奏《离人》的神童琴师,虽经多次,但我每每总不知如何以对。
一日,我正与先生厅中饮茶,讲起在博罗时与师父的趣事,先生听得津津有味,面色难得的十分愉悦。
佳音来报,道郡守府中派得人来,我暗暗诧异:先生与这为官之人亦有交道?师父皱了皱眉,似亦是意料之外,只吩咐请那人进来。我见师父待客欲告辞退下,师父却道不必。
来人说明来意:十日之后郡守生辰,想请一琴师宴饮之时弹琴助兴。
先生闻言思索片刻,那人看了看我又道:“冒昧一言,传大人之意:此次而来并非为劳烦先生,却是来请先生这位徒儿。现在坊间皆传,先生有位徒儿,年岁不大,琴艺却惊为天人。去年中秋之日一曲《离人》有如天助。我家大人好雅乐,自听闻之后便时常提起,甚想见识一番,愿重金相邀。此又逢寿辰,想必先生不会拂了大人之意吧。”那人虽是谦卑之色,语气中却有些不予人商量的意味。
我听闻事关自己万分惊讶,又奇怪这人怎的便知道我就是先生徒儿,心中实是混乱,望向先生,他却是面色如常,无半分异样。
“我嘱他下去准备,到时为大人献乐。”先生如是说。
那人道了谢回去复命。先生望向我道:“未问你意擅自应下,勿怪为师。”我忙道:“植轩初来乍到,愿先生做主。”师父未出声地叹了口气道:“我让你去,并非为那赏赐如何。只是你我乐师不论琴艺如何,位终居末,官家鲜有知晓何为尊重。权势坐拥,你我却逆其不得,这般事虽非人愿,但你切莫挂心,只认真练习,当寻常之事便罢。”
这其中之理,想来其实也易明了。郡守管职不小,我若推拒,轻则得个年少轻狂、目中无人的称号,重则……重则谁又知晓会有何灾祸。我应了先生。先生话天色已暗,也是时候可用晚饭了。
柒
我交道之人一向无甚权位,此次要往这官宦人家之中,若道寻常是假。约定之期渐近,我也只得将那曲《阳春》和与郡守贺寿之词练了不知多少遍,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明日便要去那郡守宅邸,晚间先生来房中听我奏毕,点了点头道:“郡守并非无礼之人,对乐曲亦有些见识。你不必惊慌,明日礼数周到,无人问起不做言语,便无事。”我谢过先生。
以先生性格,往日言语一向点到为止,言毕即去,今日却似言犹未尽。
“植轩,自你习琴以来,想来备受夸赞,近日怕是更甚。人人皆赞你的琴弹得好,你可知好在何处?”
“不知。”我犹豫片刻,老实答道。
先生笑了:“你可知这乐并非从琴而来,却自本心而出。心之所向,或可藏于面目,却难藏于乐曲。不瞒你说,你如今年仅十三,如此技艺实属百载难得。而最为可贵之处并非在此,而在不论于你面目或是乐曲,从未见半分自骄之气。当然,你自幼在孟兄门下受教,于我而言此乃意料之中。”
先生顿了顿,神色好似重了一丝,微不可察,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他接着说道:“只是这王城之中鱼龙混杂,人在其中难以分毫不变。将来有些事情难辨对错,需得你自己抉择。只是一点,你曾与我言这此生之愿一为学艺得精,二为还乡博罗侍奉孟兄,为师万望这京中风雨不改你之本心。”
那夜浅眠,梦一个接着一个涌进脑海。清晨鸡鸣之时便醒了过来,梦中师父与先生似与我说了什么,却实在记不得了。
捌
郡守寿宴玉盘珍馐,觥筹交错。我依师父所嘱行事,确未出差错。
曲毕郡守甚是赏识,赞我曲中可生景,这《阳春》果如阳春三月,暖风习习,草木繁茂。众人闻言皆随声附和,交口称赞。这些时日溢美之词常若丝般将我缠绕,我也慢慢品出并非句句如实。逢场作戏之间,这曲中真意,倒不知得几人听懂。
自郡守家宴回来后,我将心绪皆诉诸琴中,鲜少出门,并无必要的邀请,先生也替我得体回绝了。偶有曲谱小作,拿与先生鉴读,两人对谈,每每觉受益良多。闲暇随先生诵诗、品茶,他教我如何在这院中培些不易得的植株,我亦将岭南百草各自性情讲与他听。
这日子静若流水,心神安顺。然未得良久,一声惊雷便响彻我头顶的万里晴空。尔后一次午夜梦回,思绪在漆黑的房屋间飘荡,我不禁怀疑,是否自打我踏入这京畿王城,便一步步走进了那难以违抗的天命之中。
仍记那日天朗气清,佳音正与我讲些坊间逸闻。忽听得院外有些嘈杂,而后传来扣门之声。
即使梦中,我亦未曾想过有一日我会见到当今圣上。宫中传旨而来,圣上听闻琴师植轩青年才俊,琴艺超群,特召其进宫面圣。我心神有些恍惚,踏上宫中的马车,见四邻围绕师父,七嘴八舌皆道恭喜,而师父直直望着我,眉目之间看不见半分喜悦。
南越王,我在马车之中,脑中绕着这三个字。宫中来人与我相对而坐,与我讲述宫中礼仪,道这圣上面前万万不可出半分差池。
马车驶过我平日踏足的街道,驶入宫阙,那时我并不知尔后四年我都将置身于这朱色宫墙之中,只能望着屋檐之上的鸱吻,心绪有如乱麻。
至宫中这日并未得见陛下,宫中人只道陛下日理万机,何时空闲才可见我,安排我先住了下来。
我躺在宫中床榻之上,蚕丝锦被,柔软舒适,我于其中却辗转反侧,忽的忆起那日中秋佳节,赵兄与先生私语被我收入耳中,“你当知这孩子才华,他日名噪之时,不知是福是祸。”
先生望着盏中茶水道,“他既痴情于此,福祸便天命而已。”
玖
入宫后第三年入冬之时,陛下准我三日,告假出宫探望先生。
我立于先生院落门前,恍如隔世。竟有些不敢前去敲门,恐惊了这梦一般的眼前之景。
三年未见,只偶有书信。先生见我归来,毫发未损,轻叹一声,眉目舒展开来。
入得屋内,先生道:“这三载年月,可好?”只道一句好或不好皆不太妥当。我思索措辞,心绪如千丝万缕涌进脑海。旁人皆以宫中是富贵温柔乡,我这三年入得宫闱,却当真是一言难尽。
当世皇帝多病,身体不甚强健,性子也柔弱些,喜雅乐,宫中恩养乐师甚众。自那日陛下闻我一曲奏毕,封我入了宫中乐师之列,又重赏了荐我入宫的官员,我便深得皇上恩宠。
可入得这宫中的乐师,论技艺可谓皆是麟角人物。初来之际我时常愿与之结交,多得些技艺,却逐渐发觉其乐于讨得陛下恩赏有甚于习乐得道,更有甚者为博陛下一笑将些浮华技艺加诸曲中,闻之只觉不伦不类。在其眼中,与陛下明日花苑赏春色可会唤其旁奏相较,与我商榷手中的古谱当何种演奏可谓轻于鸿毛之事。
我受得陛下恩宠日盛,在乐师院中遭遇刁难非议亦与日俱增。因受陛下护佑,小人不敢十分猖狂,多是些恶意私语,有时却也有些令人难忍之举,仍记那次为使我在殿前露丑,一公伤了鹧鸪之弦,我愤怒难忍,险些出手反击,被年长的文叔好言相劝,才未生是非。
三载,三载寒暑,三载冷暖。我不知该作何言语。
师父看我不发一言,置琴桌上,伸手道请。
我挑抹勾剔之间,忆及这鸟入樊笼的时日,心间覆上了挥之不去的沉郁痛楚,指尖不禁失了方寸,尚未过半,曲调便急促杂乱,一曲《平沙落雁》在我手中走了样子。忽听得从旁另一曲调响起,两股声音汇于一处,原是先生亦抬手抚琴。
那声音悠扬深沉,似波涛汹涌,却又不露声色。合奏之间,先生的琴音渐渐抚平了我之前的慌乱之气,似醍醐灌顶,我逐渐凝神其中。并不长的一曲,尾音收束之时,我却似历尽许多。我行礼道:“谢先生。”
先生神色了然,起身倚窗而立,望了望窗外,忽道:“天气仍是这般炎热,算算时候,若在中原之地,不出几日便当落雪了。”先生这般言语,可是思乡?我心想。
先生回身望了我一眼,又将视线移至一旁。“我父兄皆是琴师,兄长在那长安城中一次宴饮之时误语犯了一位王爷,落得满门尽灭的下场。父亲将我藏于一隐蔽之处,竟侥幸逃过一劫。也是逃至这岭南之地的路上,于博罗得你师父接济,他有恩于我。”
我怔了怔,于此之前从未听得先生谈及中原之事。先生又道:“我历此一事,平素力避与王宫贵胄来往。初见你与年龄实不相称的才技之时,我便知你他日定不同他人,却不料终是将你送入了那九重宫阙之中。”
我定了神色,道:“此事与先生无关,先生切莫自责。常说世间之事十之有八九皆是不如意,我如今……确是身陷宫墙之间,然心志未移,臣民侍君本是常事,陛下英明,愿我来日终可得返。”
三日之后,我别过先生,重回了王宫。
拾
岭南之地,夏季雨水甚多。
今日晨起便闻得窗外淅沥之声,大雨稍扫暑天热气,但空气着实潮湿。
我无心旁事,便铺纸研墨,修书信给师父。宫中不比在外,信件传递实是麻烦,博罗并非远隔千里,然我与师父却联系甚疏。
落笔之中,外面突然人影杂乱晃动,平常肃静异常的屋舍间,竟渐渐传来喧嚷之声。我正欲不理,重新凝神于纸上,却有人进来慌慌传消息:皇帝近来一直身体不适,刚刚竟崩了。
帝王故去,举国服丧。念及一直以来备受恩宠,我心中禁不住悲痛。宫中各处皆忙碌丧葬事宜,众乐师亦被调遣奏演哀乐,然人心纷乱,琴声不稳,只是宫人们脚步匆忙,无人理会。我尽心抚琴,未去料想今后人生将有何变数。
三日后,一道旨意传至乐师院。王陵之中需一位乐师相随,使得陛下在阴间亦可享钟鼓之乐。陛下生前厚爱者,故后应亦愿相伴。
随葬之人不是旁人,正是我。
旨意颁下后,我便被束于房中斋戒,任何宫外之人不得探望。我抱着鹧鸪枯坐三日,其间只有平日里对我甚是照料的琴师文叔前来探望,听闻他几次前去请旨,道我年岁尚幼,愿代我伴君。那边只道宫中旨意岂可朝令夕改,况我甚得圣宠,能常伴陛下亦是我家门荣耀。
第三日夜,我与文叔执手相告,我命数如此,让他不必再强求。又嘱他带话与先生,此事定瞒住我师父,免他心伤。文叔背过身去,掩面而泣。
我与文叔拜别,解了腰中束带,投于房梁之上,缓缓站了上去。
疼痛之感渐无。朦胧之间,我仿佛望见尚在博罗之时,那日与师父东郊射猎,两人席地而坐,饮水歇息。地上摆了三只野兔,那是今日全部的战利品,皆是师父猎得。
“轩儿啊,若你射猎之术有如琴艺,那你我二人定可满载而归了。”师父说着,笑了起来。
春风尚有一丝凉意,拂过面庞很是舒服,我二人朗朗笑声随风扶摇而上,飘散在云霄之间。
拾壹
——后记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西汉南越王墓于广州象冈山被发现,墓室凿山而藏,墓主人是南越国第二位君主文王赵昩。墓室中摆放金银器、铁器、玉器、琉璃器等宝物,数不胜数,墓主人赵昩更是身着价值连城的丝缕玉衣。
墓室前朝后寝,共七间,休憩、宴饮、厨炊生活之所一应俱全,殉葬之人共十五。
之中东耳室出土食器、酒器、编钟、琴、棋盘等,应为宴饮之用。其间另有一位陪葬之人的遗骸,据其所在位置与骨骼状况,考古学家推测为其身份应是一位乐师,死亡之时,约是十八年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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