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长一段时间,我对外国诗歌或者说翻译诗歌提不起兴趣,觉得就像白开水一样淡乎寡味,直到有一天读到弗罗斯特的《未选择的路》,颇为惊奇,原来外国人也能写出这么好的诗,翻译过来居然也还这么好:
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可惜我不能同时去涉足,
我在那路口久久伫立,
我向着一条路极目望去,
直到它消失在丛林深处。
但我却选了另外一条路,
它荒草萋萋,十分幽寂,
显得更诱人,更美丽;
虽然在这条小路上,
很少留下旅人的足迹。
那天清晨落叶满地,
两条路都未经脚印污染。
啊,留下一条路等改天再见!
但我知道路径延绵无尽头,
恐怕我难以再回返。
也许多少年后在某个地方,
我将轻声叹息将往事回顾:
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而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
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此诗的好处在于写景、叙事、抒情和说理(象征)浑然一体,不可分割。仅从中国传统的意境上看,也能感受到那种鲜明的油画般的质感,而这样的景致并非单纯的风景写生,它是一个清晨散步者两难抉择的情境,类似的情境对每一个人都很熟悉,有一种来自生活经验的亲切。毫不费力地,我们便触碰到了它背后的人生哲理:生命不也往往是歧路抉择的过程吗?很多时候,一个或轻易或认真的决定,都可能改变你的一生。人不能同时踏进两条河流,人不能同时走两条路,这是宇宙间最简单的道理。哪怕你中途后悔,好马再吃回头草,当初未选择的那条路也已是风物全殊了。然而,未知总是充满魅力的。年轻的时候,指向未来的未知让人神往:这条路走下去将是怎样的风景呢?年老的时候,指向过去的未知也让人怀想,当初错过的那条路又是怎样的风光呢?所以,常常的,我们选择了一条路,却又对那条没选择的路念念不忘,这便是此诗的根本情结。席慕蓉有一首《山路》,便写到了这样一种念念不忘的情结:
我好像答应过你
要和你一起
走上那条美丽的山路
你说那坡上种满了新茶
还有细密的相思树
我好像答应过你
在一个遥远的春日下午
而今夜在灯下
梳我初白的发
忽然记起了一些没能
实现的诺言一些
无法解释的悲伤
在那条山路上
少年的你是不是
还在等我
还在急切地向来处张望
弗罗斯特写《未选择的路》时还年轻,诗的结尾,他向未来张望,想象着未来的自己向现在张望,两束目光在时间的轴上相遇,形成了一种有趣的照应。这让我想起《百年孤独》那个经典的开头:“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不同的是,全知的马尔克斯划了一个封闭的环,而未知的弗罗斯特则划了两条虚线,用《金刚经》的句子来说,就是未来心不可得,更何况未来的过去心呢?而希望之美丽,倒正在于其虚妄,生命之可念可想即在这里。
二
接下来,我们看弗罗斯特的原文,你会发现,问题来了。
Two roads diverged in a yellow wood,
And sorry I could not travel both
And be one traveler, long I stood
And looked down one as far as I could
To where it bent in the undergrowth.
看第一节,我们便知道,本诗原来是押韵的,ABABB,以下几节均是,而译诗则没有充分体现出来,此其一。其二,be one traveler,意谓作为一个旅行者,人生不过也就是一场旅行,这是一个重要的喻意,所以这个短语不应失译。
Then took the other, as just as fair,
And having perhaps the better claim,
Becauseit was grassy and wanted wear;
Though as for that the passing there
Had worn them really about the same.
这一节问题更大,译者脱离原诗进行发挥。当然,这几句也确实太让人费解:诗人选择了另一条路,as just as fair,什么意思?有译为“平坦”的,这是形容路;有译为“毅然”的,这是形容“我”;有译为“天经地义”的,这是形容选择,到底哪一个对呢?又,it was grassy and wanted wear,译为“荒草萋萋,十分幽寂”,只能算意译,因为wanted wear意思是等着被踩,因无人涉足故,这个意思最好也要译出来。
三四两句,我百思不得其解,于是问一位外教:Can you give me afavor about the meaning of the last two sentences?她的回答是:It means almost nothing to me! It's just a poem and poems don't always have a clear meaning!然而我总还不甘心,总要试图给它一个说法。按我的理解,后两句要往前提:尽管两条路曾同样被人踩过,我还是选择了另一条,也许是因为选择它有更好的理由,那萋萋的荒草等着我去落足。
And both that morning equally lay
In leaves no step had trodden back.
Oh, I kept the first for another day!
Yet knowing how way leads on to way,
I doubted if I should ever come back.
这一节最后一句,I doubted if Ishould ever come back,所选译文是“恐怕我难以再回返”,有如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选择了第二条路,便没有给第一条路留下再次光顾的机会。但看作者的语态,此句本意当为“我怀疑我是否应该回返”,这正显示了作者抉择时的犹豫不决。
I shall be telling this with a sigh
Somewhere ages and ages hence:
Two roads diverged in a wood, and I--
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
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
这一节问题不大,然而,既然说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那前面说the passing there had worn them really about the same又何指呢?
说了这么多,只是想表达一个意思,解读一个文本真是不容易。
三
借着这个话题,不免又想多了些。
一个人在叉路前的选择自然可能会让他的生命从此完全不同。一个民族呢?试着把这首诗的“我”全部换成“我们”,不禁让人感慨万千,想起龙应台的《大江大海,1949》,想起岳南的《南渡北归》,想起我们的民族走过的所有曲折的路,想起我们还要一直走下去的路,谁能为我们的民族做一首The Road Not Tak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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