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家的那个疯子死了。”李丽红边往嘴里塞着米饭边说，“听楼下老常说是上吊死的。”
“你有病啊！吃饭的时候说这个干嘛？”张小明翻了个白眼，又把眼珠子正回来瞥了我几眼。
李丽红会意，撇了撇嘴，又往嘴里扒了几口饭，没再继续说话了。
他们自以为隐蔽的小动作被我看得一清二楚。
这个家对我一向如此，看似对我不管不顾，但宽容背后的巨大束缚早已压得我连气也喘不上来。
嘴里塞着的几粒米突然变得涩涩的。我用舌尖把这些米整整齐齐的摆在上颚，又扫下来囫囵咽掉。
这是隔壁的疯子教我的，他说吃不下去饭的时候就这样做，会让简单的咀嚼动作变得有趣的多。我第一次试着做这个游戏，但是好像并不怎么样，看来这疯子也会骗我啊。
我从来不觉得他是疯子，或许他真的不是，或许我也是。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已经没有他了。他活着的时候就没有人在乎他到底是不是疯子，死了更是只能换来几句啐骂而已。
“你别急着走，”疯子总要跟我这样说，“你跟我不一样，你只是一点小毛病，你有盼头的！”
“我的盼头离开太久了，我想去找她。”
疯子嘴里的盼头，是他只新婚了半年的妻子。如果他的妻子还活着，他们现在应该一起度过了三个年头了。
他妻子死于一场车祸。当他妻子被一辆超速到车轮都被摩擦出火花的卡车碾过的时候，他就站在马路对面。
“我不应该的！是我害了她，真的是我。”疯子从来没睁开眼说这种话。他怕眼泪掉下来，那样不好看。
“要不是我当时让她快点，她根本不会那么着急的过马路的。可我那会儿明明没什么急事儿，为什么就非要嘴欠的说那么一句呢！”
疯子悔不当初，可一点办法也没有。他说他那一阵儿恨不得替他妻子挨卡车那一下，或者干脆就和他妻子一起死，总之就是不想这么苟活着。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不再每天难掩抑郁，突然脸上有了笑容。他告诉我，“我找到她了！她说她不怪我！”
我很好奇他怎么找到自己的妻子的。问他，他很兴奋的跟我讲了发现的过程。
“我每次深夜想她的时候，月光都会撒满一床。”，他说的时候两只手紧紧交握，就像牵着他妻子一样，“有一天晚上，本来云很厚。可当我一想起她，月亮竟然一下子就从云层里钻出来了！”
“接着我对月亮说，如果你真的是她的话，请把那一颗星星变亮。”疯子激动的指着天，“我当时真的就随手指了一颗！结果你猜怎么着，过了一会儿那颗星星真就变成最亮的那个了！跟台灯似的！”
“所以她肯定是变成月亮了！或者是那颗星星也说不定，总之她一定在天上。”
疯子从此就自愿患上了失眠症，每天深夜都拿个小马扎坐到阳台上看月亮，和他妻子说会儿话。
疯子是个讲究人，看月亮的时候也穿的西装革履的，有时候还喷发胶，说是不想让妻子觉得自己邋遢。
我很羡慕疯子，因为疯子在和月亮说话的时候很开心，他找到了让自己开心的方法。
我家阳台和他家阳台是对着的，每天晚上我都能听到疯子说话的声音。我有时候会听疯子在说些什么，偷偷分享他的开心。
然而，因为李丽春，疯子的快乐生活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
“小艾啊！”那天我刚从疯子家出来，就被李丽红叫住了，“你过来，妈有个事儿问你。”
“上次，买的药，还能吃很久，先不用买了。”
“我没问你这个事儿，”李丽红一把把我拉进了房子，“我问你，你这一阵儿怎么总是往隔壁家跑？”
我垂下眼，没吭声。
“我跟你说啊，”李丽红并不在意我的答案，压下声音说道，“我昨天晚上起夜的时候，看见隔壁家那个老婆死了的那个男的居然半夜不睡觉，在阳台上坐着呢！”
我抬眼看她，心想是疯子晚上和妻子聊天的时候吵到她睡觉了，到时候要跟疯子说一声，让他不要影响别人睡觉。
“还穿的整整齐齐的！太可怕了！我跟楼下老常聊天的时候说了，他说那男的绝对是被老婆死了刺激疯了！”
“嗯。”
原来她们是这么想的，我还以为是疯子晚上说话吵到她们睡觉了呢，既然没有吵到那就没关系了。
我很快就忘记了和李丽红的这场谈话，等到李丽春再向我提起这件事情的时候，语气已经从惊奇变成了嫌恶。
“我跟你说，”李丽春“隔壁那个可真是个疯子！现在全小区都知道了！你以后别老跟他说话了，省得别人也说你是疯子！”
我不明所以，“他怎，么了？”
“怎么了？”李丽红瞬间将自己的额头挤出了四条横纹，反问，“你不是老爱跟他玩吗，你怎么会不知道？他是个杀人犯！”
“自从发现他大半夜不睡觉之后，我就觉得这里面有事儿！”李丽红扬扬眉毛，有点抑不住兴奋，“果然！那天晚上就被我听到了！原来他坐在阳台上是在自言自语！”
“不是自言自，语……这和杀人犯，有什么，关系？”我舌头拐了几个弯，最后还是没把疯子其实是在和妻子说话的事实说出来。
“自言自语是没什么……问题是他自言自语的内容！”李丽红说，“昨天晚上我可全听见了！那疯子嘴里一直嘟囔着什么……不故意害死你的，什么原谅我之类的！我估摸着，他老婆的死肯定和他有关系!”
当我把李丽红说的这些话复述给疯子得时候，疯子是面无表情的。
“我无所谓啊，只要我妻子不在意就行。”
“不在，意什么？”我对疯子理解不了自己的处境有些担忧，这和他妻子在意不在意有什么关系啊！小区里都在说他是杀人犯呢！
“当然是不在意李丽红偷听我们夫妻俩说话呗。”疯子说，“而且我昨天晚上也不是这么说的啊。”
疯子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我也就没在注意李丽红她们都是怎么传这件事情的了。可是事情并不会这么快就结束的。
是大概一周前吧，我正准备回小区，刚走到门口，却被一个人拦了下来。
“你好，我是一名记者，耽误您几分钟，”这个自称记者掏出了一张照片，“请问这个人你认识吗？”
我不愿意跟陌生人说话，更何况这人身后还站了一个扛着摄像机的，在平时我绝对不会搭理他们，可是这次我却停下了脚步。
因为照片上的人，正是疯子。
“嗯。怎，怎么了？”
“是这样的，”记者程序化的微笑，“我们新闻社最近得到了一个消息，我们想来了解一下情况。”
“是关于，这个人的吗？”我指了一下记者手中的相片。
“是的。您有什么了解吗？”
“是和他妻子，有关的？”
“妻子？”记者一直面带微笑的脸在听到了我这句话之后突然垮了下来，眼睛里露出惊疑不定，“你确定是妻子？”
之后我没再和记者多说一句话，而是跑回家去找李丽红。
“李丽红！”我冲进家门时她正在边嗑瓜子边看电视。
“嘿！你敢喊你老娘大名！十里八村没有你这样当小辈儿的啊！”李丽春瓜子皮没来得及吐，被骂我时的唾沫星子带到了嘴边。
“你为什么！要在外面！瞎说！”
“我瞎说什么了？”李丽红拍拍桌子，猛地站了起来，“你个赔钱货一天天犯什么神经！跟隔壁那疯子待久了！你也疯啦！”
“如果！不是！你……”
“你什么你你你的，个小结巴还学会指教我了！”李丽红狠拍了一下大腿，“哦……我明白了，是为了那疯子跟我这打抱不平呢？”
“是！”我这辈子都没这么大声过。
“我说错了？如果不是他杀的他老婆，他会天天跟贼似的睡不着？大半夜不睡觉能是什么好人？说到底不就是心虚嘛！我那天都听见了，他说如果不是他他老婆就不会死了的！你这会儿跟我来什么劲儿！老娘养你这么久是让你胳膊肘往外拐的？！”
李丽红声音越提越高，不知道她在把疯子的事情添油加醋往外说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么慷慨激昂。
我没回话，我怎么回？我是个结巴我没法回。
她不会听我讲的，谁都不会听我讲的。
李丽红又准备张嘴，这时，隔壁，也就是疯子家，突然传来一阵很大的声响。
我听到了一个尖利异常的男声喊，“你出去！别到我家来！”
是疯子！
“你看，疯子就是疯子，不仅晚上，现在大白天也发疯！”李丽红推开我急急的走了出去，倒像是很关心疯子的样子。
当我跑出去的时候，看到的场景是疯子像真的疯了一样不停的狂吼着。
真的是吼叫，歇斯底里的。声音从他的嗓子喊出来竟像是有了实体一般，直往人脑子里钻。我听不清他说什么，他也不需要被人听清，他音量高的甚至让我觉得有点耳鸣，恍惚间以为自己站在一个很大很大的瀑布下面，而随着瀑布里的水流不停向下落的，是他的生命。
站在疯子对面被吼的人，是刚才在小区门口问我话的记者。在我跑回家的时候，他偷偷跟在我后面，并且如愿找到了疯子。
“先生你冷静一下……”，记者声若蚊呐，他被疯子吓到了。
疯子像个已经被撑成白色的气球，为了防止他爆炸，我必须让他安静下来。我冲记者和李丽红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离开。
“那个人说的是真的。”等他们全都走后，疯子向我说道，“是真的吧。”
“他说是我对妻子爱而不得，所以杀了她！他说我每天晚上不睡觉是被妻子的冤魂缠上了！”疯子叫道，“什么月亮！什么星星！假的！假的！”
“不，是的。”我张口，看来因为太久没有外面的正常人交流，疯子已经无法判断善意与恶意，真话与假话，“我看，过你们的，们的……”还没等我结婚证三个字说出来，疯子已经转头回了自己的屋子。任凭我怎么敲门都不开。
第二天，疯子就在自己家死了。
李丽春说他是上吊死的。这样也好，脚没挨地，总算是在天上，离他妻子能近一点。
疯子离开后的日子里，我时常想，如果我不是个结巴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把结婚证三个字很顺畅的说出来，疯子也就不会死了。
是我害了他，真的是我。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