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姐姐带着我自杀了。
在窄巷中那株鸢尾花被落日浸红的时候,我们相互拥抱,相互吞下大量安眠药。
然后手牵着手,共堕无边深湖。
我看见离我越来越远的湖面最后一丝金黄湮灭殆尽。黑夜降临了。
湖底很深很凉,不同于冬季的雪,是一种来自地底的阴冷。姐姐与这里其它人的黑色的头发化为水草紧紧缠绕住我的脚踝,一路攀岩而上,最后勒住了我的脖子。
我感到快要窒息。胸腔里已满是水,是快要裂开的痛。
我长大了嘴巴,却吐不出任何言语。只能眼睁睁看着水泡从嘴里不断冒出来,上升、上升、最后破灭。
二、
我被救了出来。而姐姐却永远的留在了那儿。
那天深夜,月亮被乌云遮住了,透不出一丝光来。平日空气里燥热的夏气也消失得干净。夜风刮过,竟有些刺骨。
母亲哭得很伤心。她原本打算把姐姐嫁给那个富有的瘸子,为弟弟换取治病的钱。
母亲哭得很伤心。她在想为什么死的不是我,而是姐姐。因为我一出生左脸就有块很大的红褐胎记。没人愿意娶我。
我被锁在了房间,双手被反捆在了那把姐姐经常坐的椅子上。窗外的月光穿透云雾倾洒光辉,不知何时出现的苍白男孩朝内坐在窗棂上轻轻晃动着腿。
我努力的睁大眼,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他是那样的白,白得透明,似与月色融为一体。
“那个……”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身后的月,似乎在细细斟酌着字词。
“我不会伤害你。你不用害怕我。”他这样说道。
“你是谁?”我并没有感到丝毫惊恐,因为他生得是那样好看,让我想起了姐姐。
“啊啊……该怎么解释好呢?”他跳下,来到我身前,双手放在膝盖上,低头与我的视线相交。他此刻背对着月亮,整张脸都晦暗不清,只有眼睛在暗色中明亮。他的瞳孔是月色般的剔透,微微泛蓝。
“你叫莲,是吧?”
我轻轻点了点头。因为我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他立起身来,嘴角微微上扬了几分,“我叫十三。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朋……朋友?”
朋友是什么呢,我细细琢磨着,却怎么也琢磨不透。我想起来,我从来就没有朋友。
双手倏然一轻,手臂上的绳子被他解开了。
我轻轻按压着手臂被勒得发红的部分,脑子里面依旧想着朋友什么的。
“你在想什么呢?”他悄悄靠到我面前。
“朋友……你刚刚说朋友。”
“阿……是啊,我们现在是朋友了。”他微微歪了歪头,用那双浅淡的眸子盯着我。
“朋友……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从来没有过朋友。 ”
“刚刚,我帮了你吧。”他垂眸将视线落到了我发红的手臂上。“朋友,就是会互相帮助的人阿,莲。”他弯了弯眸子。
“相互帮助……的人吗?”我伸出手想要拉住他的手,却被躲开了。
“我不太喜欢集体接触。抱歉,莲。”他这样说道。
我收回了手,攥紧裙角,“阿……没关系。”
“那我们出去吧。”
“出去?可他们不让我出去,而且还锁了……”
十三不知从哪找来了一把斧头,轻松的砍掉了门把手,门缓缓向外展开了。
外面是一片漆黑。
十三伸出左手,又放下了。他说,“我们走吧。”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我们是朋友,我会帮助你的 。”他轻笑,踏出了门,消瘦的身影与黑暗融为一体
“不要……丢下我。”我赶紧跟了上去。
路过父母的房间时,听到他们在争吵,有陶瓷破裂的声响。
“早知道就把那妮子绑起来的,这下可好了,秦秦的病咋治阿?咱们可就这一个儿子。现在还欠了好多债。”
“死婆娘!要不是你非要去给她商量,她会跳吗?要我说就不该告诉她事实,到时候强行给那瘸子送去。”
“还怪我了?你这个没良心的,天天打牌喝酒,钱也没赚几个,倒是欠了一屁股债。我当初真是瞎了狗眼才看上你这个窝囊废。”
“你骂老子窝囊废?你看老子不收拾你。”
“你他妈不就是个窝囊废吗?废物!孬种!”
接着便传来女人尖叫声,撞到重物的沉闷声,棍棒敲打声……
我靠着门的身体不断滑落,黑暗里十三的眸子依旧明亮,似乎从来没有熄灭过。
“我和姐姐,就不是,他们的孩子了吗……”我抬眼望他,全身都在不停的颤抖着,啜泣着。
“他们只是太愚昧了,莲,你要离开这里。”十三垂眸回应着我的视线。
“离开……这里……?”我将视线移到了别处。
“对。离开这里,你在其它地方有没有认识的人?”
我想起了我的舅舅,他每次过年时都会来这儿,他对我很好。
“我舅舅。他对我很好。”
“那我们就去找他。”他蹲下身来,朝我伸出手,却在我握到他的前一秒收回去了。
我说我想去看看弟弟。
弟弟已经入眠了。他细长的睫毛轻轻搭落下来,在月光中投下阴影。分外乖巧。
只是……我颤抖着将手探到他的鼻子下,没有任何动静。
他已经死了。
弟弟是什么时候死掉的呢?在父母吵架的时候,他听见了内容,他听得见。
他想要努力支撑起身子起来,但所带来的只是身体剧烈的疼痛,以及快要把内脏都吐出来的哮喘。弟弟的哮喘已经很严重了。
在那样的黑暗里,在父母因为自己的争吵声中,在无法呼吸的发病时,弟弟就那样死了。
我替他把露出的半截手臂轻轻放回被子里面,然后退到离床几步远的位置,在月光下静静凝视着他。凝视着一具尸体。
弟弟的尸体。
我忽然想起来前天我去看他时,他还给了我一颗糖。直到现在都在我的衣服口袋里待着,我伸手便可以碰到它。
“再见。”我轻轻说道。
我忽然有些恨姐姐。
我离开弟弟的房间,悄悄潜入父亲他们的房间。他们此刻已经入眠了,我发现母亲忽然生了好多白发。
“再见。”我这样说道。
十三从柴房搬来好多木头,把它们全都整整齐齐围绕着这座混泥土房子摆好,然后轻轻划燃了火柴,微弱的火光在夜风里舞蹈,最后蔓延至天际。
映红了我们的脸。
我居住在村落里,只有稀稀落落几户人家。村里有着种满荷花的池塘,在月色中浮起淡淡的雾,恍惚梦境。与离这不远的火光漫天形成鲜明对比,不过不久这里也会变成这样的,我与十三好好欣赏了一下这最后的景色,转身离开。
三、
在纵火前,十三把父母所有的积蓄都带了出来,我有些难受,他安慰我说,这也是一种解脱。
我在十三的带领下,沿着村旁的河流下山。当我抵达山脚的小镇时,天空已微微发亮。
此刻正是凌晨,万家万户都沉眠于梦境中,我和十三随便找了个早点铺子,我点了两碗面条,但那个店主却只给了我们一双筷子。
“没事。我不吃。”十三在我出声前止住了我。
我感受不到饥饿,就如几乎感受不到肚子的存在一样。
“还是吃一点比较好。”十三说。
我于是拿起筷子,笨拙的挑起了几根面条,但它们很快滑落,就像抓不住的水。
十三鄙夷的看了我几眼,一把从我手中夺过碗和筷子,纤细手指轻易的挑起面条,然后把它们卷起来递给我。整个过程非常悦目。也许是他的手很好看,比起我的来讲,他的手白皙修长。
食物一到口中,便化为波涛汹涌海啸般的欲望,我不仅吃掉了我自己的那碗,还吃掉了十三的。
我有些不好意思。
但他却只是轻笑,“那现在我们出发吧,去找你的舅舅。”
舅舅是位画家,就住在山脚的小镇里。
我几乎抓住每一个路过的人,问他认不认识我的舅舅,他是一名画家,以及舅舅的名字。
每个人都露出很不耐烦的神色,甩开我的手。
也有人嘲笑他,说他根本算不上画家。
我跟那个人打了一架,不准他侮辱我的舅舅,但很快,他就把我按到了地上,我的左脸在没有了头发的遮掩下裸露了出来,那人露出像看到这世界上最恐怖的怪物的表情,挥起的拳头久久没有落下。
他很快的起身,吐了口痰,骂骂咧咧的离开了。
“什么恶心的东西。”
我就那样静静的躺在地上,没有起来,盯视着上方的天空,今天的太阳是黑色的,阳光没有任何温度。
十三静静的伫立在我身旁,垂眸俯视着我。
“莲……起来吧。”他朝我伸出了手,但我却没有很快回应他。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我说,“呐,十三,你知道吗?其实,我很讨厌我的姐姐。”
“阿……”他伸出来的手凝固在半空,缓缓收回,他微微偏过头去,“对不起,莲,刚刚,没有帮你。”
我像是没有听见他说话似的,自顾自的继续说着,“姐姐从小就美丽。大家都喜欢她。大家都只关注着她,从来没有人在意过我。”
“我出身时,我的父亲甚至想把我溺死然后扔掉。”
“大家所关注的,只有姐姐。”
“被爱的,是姐姐。”
“姐姐的身上有无限的可能性,她可以通过别人的爱干很多事,甚至可以给弟弟获取治病的钱。”
“因为她是那样的美丽,温柔。而我,连利用的价值也没有。”
“她实在是太自私了。”
“姐姐明明已经这么幸福了,却还是不满足,她竟然选择终结自己的生命。”
“明明……明明我才是……才是该死掉的人。”
我好像哭了,好像没有。我只是那样静静的躺在地上,静静的望着天空。
“我爱你阿……莲。”他说。
“不管从前怎样,不管他们喜不喜欢你,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莲。”
散漫的瞳孔逐渐恢复焦距,我终于看了他一眼,泪流出了眼眶,随即再也止不住。
“地上很冷,快起来吧。”这次,他没有伸手。
我们最后在一位女孩的口中,得出了舅舅的下落。
“那个叔叔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画家。”女孩这样说道。
十三领着我在这冷漠的小镇走了很久,终于来到了一座破旧的房子面前,这座房子周围没有任何住户。就像被隔离了开来。
舅舅看到我很开心,我按照十三嘱咐过我的那样,骗他说母亲要我来这里。
舅妈也很开心,他们没有孩子。
四、
舅妈为我们准备了很丰盛的晚餐,却独独没有给十三准备碗筷。十三要我别出声,他不想吃。
舅舅把我送到了学校,那里都是与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们,他们似乎很喜欢我的舅舅,也很喜欢我。
“我好羡慕莲,世界上最伟大的画家是他的舅舅!”
“我也是!莲,你应该经常见到叔叔的画吧!实在是太美丽了!”
我有些害羞。我还是第一次受到这么多目光的注视。以前,从来没有人愿意把视线浪费在我身上一秒。
“阿!莲你的脸……”
那个人忽然捂住了嘴巴,气氛变得凝重起来,我低下了头。
“对了,如果有机会的话,能让你的舅舅教我画画吗!”旁边的人很快的转移的话题。但我的心却因此沉到了谷底。
那天我在学校交了很多朋友,却没人搭理十三,十三就站在角落里静静的注视着我们。
十三生得很好看,细长的睫,浅淡的眸,淡红的唇,白皙的肤,消瘦的骨。无论如何,他理应比我更受关注些。就像姐姐一样。但我问起他时,他却抬头看了看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我只要有莲一个人就够了。”
五、
舅舅的画我从未目睹过,只是那些大人都会对此贬低至极,但孩子们却非常着迷。
舅妈会交我弹琴,她是位音乐教师。她漂亮的手指就像蝴蝶般在琴键上翩翩起舞,奏出美丽的曲调。
弹罢,她用冰冷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我的脸,她凝视我的眼神湿漉漉的,她说她很想要一个孩子。但她生不出孩子。
我握紧了她冰冷的手,告诉她我愿意做她的孩子。
我们就这样快乐幸福的活着,似乎那悲惨的过往只是噩梦一场。
直到那天。
我和十三如往常一样去学校,平时会像我打招呼的同学见到我们后却露出惊恐的神情,我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他们问清楚,他们却脸色惨白,转身就跑。
进教室的时候也是,大家——都用那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我感到全身都被针扎似得疼痛。
没有人愿意和我讲一句话。
直到放学时,一位我曾帮助过的孩子,偷偷的告诉我,“他们都说你有精神病。因为……因为你一直自言自语,像是在和谁讲话一样,但周围明明什么人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我指着十三,大声问他,“你看不到他吗?”
那人脸色刷一下白了,转身就跑。
“喂喂!等等……”我想要追出去。
“莲。”十三轻轻唤我。
我转过身,他的竟然身体变得异常透明,似乎随时就要消失一般,我扑过去想要抱住他,却被他敏锐的躲开了。
“恶……恶作剧的吧……”我愣愣的盯着他未能躲掉的,穿透他衣角的指尖,继续颤抖的像前面探去。依旧是虚无的。
十三变得更加透明了。
“回家吧……”
我点了点头,不敢问他任何话,因为心里面有个答案不断清晰起来。他就默默的走在我旁边,我们一路上没有说一句话。
回去时,舅舅的房子被警察包围起来了,他们要舅舅交出我,但舅舅一直抵抗,嘴里重复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莲是个好孩子,她不会做那样的事的!我相信他……我不准你们带走她。”
他是那样信任我,我单纯的傻舅舅。
有人打了他一巴掌,骂他是个疯子。
我冲了过去,推开那个人,舅妈紧紧把我抱在怀里,我忽然有点想哭。
我和十三跟着警察上了车,他们把我们带到了一个房间里面锁着,要我们休息会。
十三一直低着头没有说一句话,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开口,“莲,等会他们问你时,你就说是我干的就行了,无论他们怎么问,都说是我干的。”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他们看不见我,伤害不了我的。记住了。”
审问的灯光特别刺眼,我只能低头躲避着,他们问了我好多问题,我都已经记不清了,视线中只有角落里把头埋在膝盖的十三。
我就像十三说的那样,告诉他们全都是他干的。
他们要我重述事情经过,我向角落望去,他抬起了头,“如实说就行了。”
我如实说了。
六、
因为那把火,整个村子的人都死了。警察通过我留下的痕迹找到了我。
但他们没有把我关到监狱里面,我被送到了精神病院。舅妈每天都来看我,但舅舅却一次也没来。
我整日整日的躺在病床上,窗外是灰白的天空,还有快要落完叶子的树。
秋天来了阿。
我每天都被迫吞下很多很多药物。
十三也不见了,自从我来到这里后的第二天。明明昨晚睡前他还在的。我不想睡觉,但他们强迫我吞下的药物里面有嗜睡的成分,我沉沉睡去。
“十三……”我对着空荡荡的天花板轻轻呼唤着他的名字,但再也听不到少年宁人安心的声音。还有那双熟悉的浅淡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冬天来了,又走了。
春天舅妈每天都为我带来斑斓的鲜花,然后春天也走了。
夏天又来了。
我也出院了。
同学们都已经毕业,但他们并没有忘记我,听闻我出院后还为我准备了一场欢庆宴会。
宴会上大家都欢声笑语,只有我的心在默默落泪。
我想起了十三。
“怎么了,莲?”身旁的人把手轻轻放到了我的肩膀上。
我却笑了笑,“没什么,太高兴了。”
宴会结束后已是深夜,我喝得酩酊大醉,街道上的路灯晃得刺眼。
我忽然好想十三。
我摇摇晃晃,漫无目的的走着,只是这样走着。我不想回家,我没有家。
哪里也没有十三。
我来到了山脚,心里面有股强烈的直觉,十三就在山上,他在山上等着我。
我沿着十三曾带领我走过的路上山,拼命的捕捉着他的气息。
今晚没有月亮,但有无数的繁星闪烁。
山上很黑很冷,我拼命的呼喊着十三的名字。
但没有回应。
我像是不知疲惫似的边走边喊,意识是麻木的,脑子里面全是十三的眉眼身骨,还有与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就连天边遥远的霞光微微绽盛也没有察觉。
村落沦为一片废墟,唯有那棵自旦古就存在了的黄角树依稀在霞光中熠熠生辉。
少年的身影是那样的透明,他就在那里静静驻立,看起来脆弱得不堪一击。
“莲……”他轻轻唤着我的名字。
我忽然哭了,哭得那样声嘶力竭,我原本以为我会冲过去抱住他,可我就连一步也迈不开。
他有些慌张,“莲,别哭阿。你看,我不是在这里吗?”
但我,无论如何也止不住眼泪。我为什么会如此悲伤……
我努力止住啜泣,像是决定了什么,轻轻问他,“十三,你是不存在的吧。他们都说,你是被我幻想出来的而已。”
他没有回答,就那样轻轻凝视着我。身后的霞光穿透了他的纤细的脖颈,直直向我射来,刺得我睁不开眼。
那样美丽的红色。
就算是假的也好。
就算是假得也好!
我立起身来,朝他的方向拼尽全身的力气奔跑,朝着那初生的霞光跑去。
在那样美丽的光明里,紧紧的,紧紧的抱住了他。
哪怕会无限坠落,会粉身碎骨,会血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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