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擒住轨，在黑夜里奔
过山，过水，过陈死人的坟。
——海子
“这位旅客小姐，终点站江城站到了，请您下车。”列车员职业化的微笑着把我叫醒。我拖着旅行箱走出火车站，已经是下午了，要赶紧找一家旅店。回想来时的漫漫长路，基本都是在睡眠中度过的，不过医生也建议我少用眼，眼病才能好得快。还好下午的江城阳光很黯淡，我不用戴墨镜。
对于江城早有耳闻。从我的学校到这里需要两天两夜的火车，三线城市的发展，一线城市的房价，整座城市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一间小型厂房，年产值超千亿，独特的街头帮派……不过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只是一个刚刚毕业的大专技校学生，和大多数毕业生一样，毕业前在网上投了大量简历都石沉大海，正准备打道回府，前几天收到了来自江城一个机械设计公司的面试通知，才火急火燎地赶来。
第二天的面试过程出奇地顺利，待遇也很不错，我随时都可以过去开始上班，老板是土生土长的江城人，公司为江城的各个机械厂设计零件图纸，位于江城的西南角。
中午的太阳还是像熄了火一样，整个街道都阴沉沉的，我在公司的周围转了几圈，找到一家出租的公寓，公寓老板娘是个老婆婆，很奇怪这里的人大多都是老人，偶尔才能见到几个形单影只的年轻人匆匆走过然后扎进林立的写字楼里。严肃陌生而诡异。后来老婆婆告诉了我答案。
老婆婆带我看好了房间交接完一切之后，看了看我，说：「虽然西南城区都是些老头子老太太养老的地儿，街头帮派也少有活动，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还是要小心，特别是午夜十二点之前就回家，别到处瞎转。」其实我倒是想到处在这个城市转转，可一来没朋友，二来人生地疏，也没什么办法。
我的邻居们也都是一些老人，很少见到他们，我想他们应该和大多数老人一样日复一日地坐在那里或者抱着一只安静的猫沉默地回忆着过去和埋葬着昨天死去的自己。每天我上班出去阴暗楼道里的房间门都是紧闭着的，经过的时候从周围会感觉到木头受潮散发出的腐朽味道。
最近的工作很忙，公司接了一笔大单，作为新人的我只是负责帮忙整理校对图纸，但也必须跟着在公司里加班到半夜。虽然用眼过度眼病时好时坏，凭借着咖啡因和尼古丁也撑过了好多天。
一个照常加班的夜里，办公室里的前辈们都在开会，借着这个时间我来到外面坐在办公楼前的花坛边点了一根烟，烟草味迅速盖过疲惫。我看到月亮像一把死神之镰悬在天上，夜风吹来松香的味道，街对面只有一家店还开着，店门口的LED广告牌上写着“丧葬一条龙服务”，里面一动不动坐着是个老太太。
「思如。」听到侧边有人叫我。
我看到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生向我走来「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那个男生的目光有些不漏痕迹的忧伤「你已经把我给忘了吗？」
「我们认识吗？」我又抽出一根烟点上，然后递给他一支。
他说「没时间解释那么多了，一定要记住我说的话，千万别相信这里的老人。」
我一脸不知所措，这个男的真是奇怪。
「季思如，组长叫你有事。」同事的声音从后面大门口响起。
「喔，来了。」我应了一声。回头的时间里，刚才那个男的就匆忙的跑开了。
忙了一整夜一直到凌晨四点，组长老头给我们放了一个上午的假上我们好好休息。
回到公寓，唯一想做的就是在床上好好躺下睡一觉。至于那个奇怪的男人也来不及细想。
开门进房间的时候突然背后一凉，我回头，看到房东老婆婆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她先开口说话「这几天晚上你都没回来，别忘了我跟你说的话，晚上江城的风邪得很，要小心。」说完就转头走了。
极度困乏的状态下大脑已经控制不了身体，一进房间来不及脱衣服就扑在了床上。身体比意识沉睡的还要早。四肢沉沉的，像是被丢在了深海的海沟里，一直往下沉沦，深不见底，暗无天日了。
迷迷糊糊的，是被饿醒的，朦朦胧胧中感觉有人在拨我的头发，惊醒后，看到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模样的老人正围在我周围小声地议论着，我拼命地想坐起来，可是怎么也动不了，我被固定在了一个手术台上，衣服被扒开，胸前插了无数个管子，当我想大声喊的时候才发现嘴上还被罩了一个氧气罩。
他们看到我醒了，向我走过来，拿起一个巨大的注射器把里面的黄色液体注射进我的输液瓶里。我想哭也不哭出来，就这么有昏迷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
黑暗中响起我的手机铃声，我的手像灌了水泥一样重，不过总算能够动了，向铃声的来源摸索过去，睁开眼睛，手机屏幕的光亮的眼睛刺痛。是组长打过来的，问我下午为什么没有来公司上班。
我拉开窗帘，天竟然已经黑了。原来已经睡了十几个小时了。我急急忙忙编了一个理由说去医院看眼睛，然后向组长请了一个假。
打完电话我又瘫倒在床上，还没来得及回忆刚才做的那场噩梦，肚子饿的没有力气。
「咚咚咚」有人在敲门。
我有些抗拒地站起来，警惕地从猫眼看到是房东老婆婆。我打开门，她把手里的香炉递给我说「梅雨季节，江城的蚊子毒得很，这个是我们江城的特有草药，驱蚊的。」
送走了老婆婆之后，我把香炉放在桌子上，不一会儿房间里就充满了淡淡清苦的草药味。
我吃了点泡面，点了一支烟，泡面和烟的味道盖过了草药味。还有一个晚上的时间，睡了这么久以后我已经睡不着了。远处的办公楼里，同事们应该还在加班加点画图纸，作为一个新人，我觉得不应该在公司这么需要人手的时候缺席，整理了一下妆容，我就出发去公司了。
月亮虽然只有弯弯的一个镰刀形状，月色却出奇地亮，走过几条街道来到公司的时候，同事们看到我有些诧异的表情，不过很快就消失了，赶紧分派给我任务。
又是一个忙碌的晚上。休息时间组长买了夜宵犒劳大家，中年的女秘书拉着我出来抽烟，我们迅速地点上火，然后把混合着尼古丁和一氧化碳的气体深深吸入肺中，柔软细腻的刺激分子通过心脏到达大脑的感觉神经然后传输到全身，这种感觉让人沉溺。
她问我「你父母知道你在做什么工作吗？」
「不知道啊，不过他们一直认为一个学机电专业的女孩子是嫁不出去的」我这才想起来，到江城这么多天了还没给家里人打过一个电话。
她很有礼貌的笑着，接着说「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我年轻的时候是一个摇滚乐队的主唱，父母百般反对，甚至来我唱歌的酒吧当场揪住我的头发把我扯出去……之后一直把我关在家里，不让我出去，后来我患上了抑郁症，自杀过很多次……」说要她撸起袖子把手臂上的纹身和手腕上愈合的一道道伤疤给我看。
我仔细地看着她，可以看出她年轻的时候是多么美丽动人，岁月在她的脸上公平地留下了痕迹，但是仍然挡不了她骨子里的风情万种。
又是一个忙碌的夜晚。凌晨四点钟的江城一片沉寂，只有一轮弯弯的冷月，我走在回公寓的路上。
街道的胡同里突然跑出一个男生，我定睛一看就是那天晚上那个男生，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说「跟我走。」我有些惊吓「你想干嘛？」他还没来得及回答我的问题，突然看向我的身后，好几个老人手里拿着一把镰刀状的东西正向我们追过来。很明显他们是向着他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应该帮这个男生，拉着他跑向我的公寓。身后这几个老人简直没有老年人应该有的样子，健步如飞，丝毫没有喘气的意思。
我们上气不接下气地终于甩开了他们，在我的公寓中坐定。我终于有机会问他问题了。
我说「你为什么刚才要拉住我走？还有你好像还认识我。」
他深深地看着我「思如，我是你男朋友啊，难道你真忘记了吗？」
我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开始拼命地回忆。可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转头看到我桌上的香炉，突然情绪激动，把香炉「咚」得一声给摔在地上，「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不要相信这里的老人。这个东西能够让你忘记过去的记忆，这样你就再也走不出去了。」
我诧异地问「走出去，我要走到哪里？」
还没等他回应，又响起了敲门的声音，透过猫眼我看到刚才追着我们的那几个老人和房东老婆婆正堵在门口。
「怎么办？」我看向他。
「还好这是一楼。」说这他打开我的窗户，自己率先跳下去，然后让我跳下来把我接住。站定后，看到这群疯老人从公寓大门口追了出来。
我们只能继续向街道深处跑去。不论跑到哪里，头上都悬着那把死神之镰，像是在宣告着对这片死亡之地的至高无上的统治权。
跑的路上，他说「这是另一个世界。也就是佛教说的极乐世界。」
「极乐世界？难道就是这个样子的吗，感觉跟我们现实的世界差不了多少啊，至少我感觉不到快乐。」
「不，这是属于你自己的极乐世界。你没发现这里的太阳光一直都是灰色的吗？」他问我。
「最近我眼睛有些病，出门只是觉得光黯淡很多。」我解释。
「那你看这天上的月亮一直都是镰刀的形状，时间在这里一直都是不存在的。千万别被他们手里的镰刀给勾住，要不然就再也回不去了。」他拉着我躲到一个街口的小巷子里。
「你为什么知道的那么多？」我奇怪地问。
他的眼里有一些忧伤「因为我被抓到过，然后逃出来了。」说着他露出手上还没痊愈的一道长长的伤口。
一时气氛安静下来，我已经十分确认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就是我男朋友了。虽然我什么也想不起来，可是他身上有那种熟悉的味道让我感到很温暖。可是现在我感觉很害怕，感觉今晚我就会死在这里，我拿出手机想打个电话给父母。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果然是另一个世界吗。
那群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们不得不又拔腿跑开，我看到一条街道口站着我的同事们，我下意识想向他们求救，可是他们一看到我，就从背后拿出了和我身后那群人手里一样的镰刀并且向我追来。
我们两个人不顾一切地往城郊外跑去，郊外火车车轨纵横交错，那边正开来一节节火车，透过看到火车的车厢的窗户看到火车里塞满了许多巨大长长的包裹，不，那分明就是一个个裹尸袋。
顾不了那么多了，追着我们的那群人正从后面的各个方向想把我们围住。我们试图穿过一道道铁轨跑出这个世界。
就在那个一瞬间，火车撞向我们的那一刻。我的眼睛怎么也看不见了，身体感觉是四分五裂了一般，整个身体被砸向上空，意识被狠狠地扔向无尽虚空里的意识海里。
我想起来了，我全部都想起来了。
那天我接到江城机械设计公司的面试短信，男朋友家成帮我们买了火车票，陪我一起来面试。在路上我靠在他的肩膀上睡着了。接着发生的事全部在一片灰暗中。我只是感觉周围特别颠簸，好像是火车脱轨了，车厢翻滚了无数圈之后我的意识也就随着消失了。
「呜呜呜……」无边的意识的海洋中响起火车开过的声音，我睁开眼睛，看到身边有个护士正在给我输液，声音是从血压计里发出的，我的胸口插满了管子，氧气罩让我说不了话。
「主任，她醒了。」给我量血压的护士姐姐欣喜叫来一个白发苍苍的医生。这个医生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可是在哪儿呢。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病情稳定了很多，从ICU转到了普通病房，爸妈一直守在旁边照顾我，病房的新闻还在循环播放着好多天前江城火车脱轨事故的新闻。但还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却一直问不出口，因为我害怕我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
很多天后。终于在一天早上我醒来时发现身边没有人，正准备起身自己去倒水喝，一个温暖熟悉得身影打开房间的门，家成急匆匆地跑过来扶住我嗔怒道「你身上的伤刚好，医生说你需要躺下静养，还不能走路。」
我一把抱住他，「我口渴得忍不住嘛。」
「淘气鬼，总是让人不省心。」他捏了捏我的鼻子。
「等下我去向医生借个轮椅，推你出去透透气。」他坐在床边摸着我的头，「不过还是要戴个墨镜，你的眼病还没痊愈。」
家成一只手推着轮椅，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突然间，我想起中年女秘书说的话，她说她曾经被家里人逼得抑郁自杀，看来她其实早就自杀成功了。
想到这里，我又有一些忧伤。
医院门口的花园里有很多出来活动的老年病人，「阳光真好。」我感叹着，虽然戴着墨镜我看不到。
「可是他们为什么没有影子呢……」
我缓缓摘下墨镜，回头看了看家成，我们都泪流满面。
还是没能逃出去吧。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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