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未来

手机闹钟响起的时候，我的大脑依然一片混沌。就像是被人从潭水深处骤然一把捞起，梦境的中的一切潮水般迅速退却，房间外小孩的吵闹声、家长的斥骂声、早点摊的吆喝声，都一股脑塞进我的耳中。

尽管头沉得有几百斤一样，我还是挣扎着爬起来。

上班，打卡，打卡，下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样的生活安稳中藏着让人发狂的无趣，平静下掩盖着试图脱离常规的妄想。

这一天，妄想变成了现实。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人”随意从我的卧室书架中抽出一本书，翻了几页，又不甚感兴趣地放回，又抽出一本来。

哪怕现在大部分人类已经完全不具备野外生存的能力，镌刻在基因里传递了不知多少年的本能依然让我一眼就看出，这不是个人类，虽然他的外表堪称无懈可击，只是那若有若无的违和感时时刻刻提醒着我，眼前的生物是非我族类的异物。

打卡，下班，日复一日的生活，今天略微不同的是我绕了个远道买了半斤焦糖瓜子，但是，只是买了个瓜子，不会导致屋里屋外锁得严实的情况下一个形似人类的不明生物站在我的卧室里、翻看我的书籍吧。

中二如我，一时也不知道触发了这一额外剧情的关键是哪里。

“呃……”我用这个表示惊讶的语气词开场。

他没有给我机会说下去——一个迅速转身后，配合着完美的微笑响起的声音说：“恭喜！”

有多少垃圾短信和骚扰电话都是以这“恭喜”开头？

他继续说：“现在你有机会看看你的未来。”

我很给面子的一脸惊愕，他却不说话随手一挥，半空中已经悄然生成一个处处透露着奇怪味道的窗口。

“看，这个未来里，五年后你和一个男人结婚，婚后一年有了一个孩子，但是此时你们的感情出现了危机，他沉迷于网聊和游戏，你沉迷于刷剧网购和追星——”

我打断他：“瞎扯，我基本不看剧也不网购！”

“——五年后可说不准。”他的笑容怎么看怎么狡黠，然后接着说，“婚后第三年，你们离婚了，因为你发现他出轨，如此打击之下你的精神出现了问题，幻听幻视，之后的八年多你都被此困扰。”

他停下看看我，我评价道：“太惨了。”

“还有更惨的。”他高高兴兴地继续，“你被开除了。发生了一起重大的质量事故，主要责任在你。剩下的人生里你尝试过多种工作，但一直没有起色，最后在这里——”窗口随着他的话音放大了一处阴暗的房间，“——你不小心摔倒后抢救无效就去世了。”

房间里一时沉默了。

在我开口之前，他又说：“看看这一个。”

“五年后你和一个男人结婚，婚后一年有了一个孩子，但是此时你们的感情出现了危机——听下去，别说话。”

我闭上张开的嘴，听他继续慢条斯理道：“在一次激烈的争吵中，你失手把他打伤，感情彻底破裂，很快就离婚了。离婚后你辞职去旅游，两年后你路过某个动荡的城市不小心受到波及，毁容了。”

他看看我，我干巴巴地说：“噢。”

“你回到小时候生活的城市，换了个姓名重新开始，除了你的家人没有人知道你曾经是谁，最后在六十岁自然死亡。”

窗口上的画面飞速掠过，我却能看清每一帧都和他描述的内容相对应。

比起这两次所谓的人生，给我最大震动的其实是看见自己逐渐老去、死亡。

我想了想问：“没有好一点的结局吗？”

他手一摊：“谁的人生不是以死亡结尾？”

太狡猾了，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看看这个。”他挥挥手，“经济危机一直没有过去，你所在的企业濒临破产，入不敷出最终让你决定辞职创业，哦顺便一提，你买的那套房子贬值得厉害也是原因之一，眼光实在太差。创业四次，前三次分别是因为资金链断裂、合伙人携款潜逃、仓库失火而失败，第四次侥幸成功，一路做大，你终于实现了吃煎饼加五个蛋和喝酸奶不舔盖程度的财务自由，然而在市场上没有永远的赢家，你的企业最终被全球垄断巨头收购，你则拿着钱开始了退休生活。”

“这个听起来还不错。”我客观地说，虽然明显经历了一些波折，但是结局还是很好的。

“是吗？”他不以为然道，“要不要看下一个？”

我点点头。

“五年后你结婚了，婚后第一年和第三年分别生了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考虑到照顾孩子，你放弃工作成为了家庭主妇，六年后爱人出轨，你因为没有谋生手段只好忍气吞声，两个人貌合神离同床异梦，在小女儿上大学后你忍无可忍离婚，然而孩子们都更亲近父亲而不是你这个贫穷又失败的母亲，最后在某个条件一般的养老院度过了最后的时光。”

“有没有什么感想？”他见我愣怔着问道。

“听起来无论如何我五年后也能结婚是吗？”我试着归纳了一下重点。

看他的脸色，简直是恨不得抓起我往墙上摔去。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么多未来，总有一个是现在的我要经历的是吗？”拜中二病所赐，我对平行世界略有了解。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Maybe,or not.”

“……”

轮到我恨不得把他摔墙上了。

“你真的一点也看不出关键吗？”他反问我。

“你讲那么快，我怎么可能看得到关键。”这是实话，再说我也完全不清楚他啰里啰嗦这一大堆是做什么。

“你本来有机会可以改变未来的。”他轻声说，“只是你放弃了。”

“就看你给我的这几个未来，我不觉得改变有什么意义。”

“你真这么以为吗？”他似乎有了一丝怒意，“生活中充满了意外，可能你哪天在马路上低头玩一下手机就遇到车祸，可能哪天做饭没注意煤气泄露，可能下楼梯不小心踩空滚下去摔断了脖子，可能遇人不淑导致一生都不幸福，没错，哪怕你再小心，意外也有可能发生，哪怕你再想避免，也不可能完全避免痛苦和烦恼！”

如果语言具有实体，我无疑已经被他的连珠炮打成了筛子。

“但是这不是你放弃自己的理由。”他深吸一口气说——他莫非真的和人类一样具有心肝脾胃吗，居然还可以深呼吸。

“我的生活用不着你管。”我冷冷的说。

“当然用我管，你以为我是谁？”他目光炯炯，“我就是你啊，只是我所在的世界远不是你可以想象的。你在这个世界，不，每一个世界的你的行动，心情，选择，最终都会反应到我的身上，同样的，我也可以反过来影响每一个你。”

“那和我现在有什么关系？”我决定给予他更多的打击。

他目光温柔地看着我：“其他世界的你都很担心你，所以我才会来。”

我心里微微有些震动，其他世界的自己吗？

真的有许多个世界的自己，生活，欢笑，哭泣吗？

他们发现这个世界的我消极地生活着，没有快乐更没有幸福，所以才让这么一个人来，拯救我吗？

我一时想不到答案。作为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我不应该动摇的。

他忽然向我张开双臂——这是要一个爱的抱抱吗？

随后他的声音在我周围响起：“杀死我。”

我愣住了。

他的模样还是如此清晰，只是那微笑仿佛僵硬在脸上。

“杀死我，你知道的，你一直知道我是谁，你骗了自己那么久，逃避了那么久，你总是用明天和下一次的借口敷衍自己，直到你的内心深处再也无力承受对自己的谴责，于是我产生了。”

他的目光晶莹透亮，仿佛看透了我。

“杀死我，杀死那个犹豫不决的自己，不然你怎么能获得自由？”他的嘴唇明明没有张开，声音却不断回响在狭小的卧室里。

“杀死我，用你对幸福的渴望杀死我，我是你内心最软弱最卑鄙的部分，是你无法暴露在阳光下的部分，不杀死我，你会一直被我所困，你看过的未来，你最害怕的痛苦，就会成为现实。”

我呆呆看着他，不知为何，许多往事闪现在一直没有消失的窗口里。

他温柔地笑笑，我一低头看见他的胸口赫然插着我常用的那把陶瓷刀。

没有血流出来，但我知道他已经要死了。是我杀死了他吗？我的大脑僵住了，完全无法思考。

“杀死我，杀死我，杀死软弱的自己，杀死迟迟无法行动的自己，杀死在黑夜里痛哭的自己……”咒语般的声音重重叠叠地响起。

我最后看见的，是他的身影融入空气似的渐渐消散，直至陶瓷刀当啷一声落在地板上，下一秒手机闹钟声嘶力竭地响起来，我好像被人从深深地潭水里骤然捞起……

简宝玉写作群日更打卡第26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