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说谎
我家和奶奶家其实很近,对于大人来说也就五分钟的路,只是中间需要拐个弯,可对于胆小的我却无论如何也不敢独自来回走。
有一天,我鼓起勇气想自己去奶奶家,让母亲在身后看着我就行了。我边走边回头看,看见她始终站在那儿,我心里还算踏实,可是一拐弯儿,她的身影看不见了,虽然不远处奶奶家的大门已经看得到了,但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仿佛墙头、柴草垛都凶巴巴地瞅着我,吓得我撒腿就跑,脚下生风,耳边生风,好像慢一点就会被什么东西抓到似的,跑到大门前我已经到了极限,可大门却怎么也推不开,我终于崩溃了,索性哇哇大哭起来。
奶奶听到哭声,三步合成两步跑过来,打开大门就开始问我怎么了,为什么哭。起初我不吱声,我越不吱声,她就觉着我受了莫大委屈更是问个不停,还启发我“是遇见狗了?谁打你了?”是啊,我已经长大了,无缘无故被吓哭谁会相信,又怎么说出口,“是狗...”“谁家狗,往哪跑了?”我哪里说得出那莫须有的狗哪里去了,我又支支吾吾地说“不是狗,是有人打我”,“是谁?”我犹豫了一下,“是叶毛子家的孩子打我”。在奶奶一再追问下,我把这个谎言终于说得完整了。其实这是一个漏洞百出的谎言,但奶奶竟然相信了,其中一个原因是我从来不说谎。世界上最可恶的事就是从来不说谎的人说谎。我为什么要说是叶家的孩子打的我呢?难道是因为他家的狗每晚不停地叫让我害怕的缘故吗?难道是叶毛子本人胡子长衣服脏看着吓人的缘故吗?难道是他家房子太破,窗户和门都黑乎乎的缘故吗?难道是他家孩子们膝盖的补丁又多又厚还耷拉着一半的缘故吗?或许都是,或许都不是。总之,叶家只和奶奶家隔条道,去奶奶家路过他家,我经常看见他们,我不喜欢他们,不喜欢的理由是没有理由。我只想此事到此为止,可是奶奶不干,她说一定去他家说说理,以免以后再被打。
傍晚时分,奶奶背着我迈过墙头去找叶家了。我清楚地记得,当时他们正在吃饭,桌子中间放个煤油灯,灯芯很短,屋子很暗,甚至看不清人的脸,此刻我真有点感谢这个煤油灯不够亮。他们吃的什么我没有心情关心,只看到大大的炕桌周围挤得满满的,有的还侧着身子吃,除了两个大人,剩下的都是孩子,只有一个是女孩。他们吃的很卖力。奶奶把来意说明后,他们的父亲立刻就问是谁打的,还说“学会欺负小孩了,看我不打死你”。可是他们都摇头说没有打,奶奶说没打孩子会哭成那样,最后让我指出是谁打的。我脑子一片茫然,手指刚要对准那个离煤油灯最近的,可我看见他狠狠地瞪着我,便不由得把手指缩了回来,在奶奶“不要怕”的“鼓励”下,我就随便地指了一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指的是谁。这时就听说“是老二呀”“我没打”“还犟嘴,等吃完饭看我怎么收拾你”,于是奶奶说了些以后别再发生这样事之类的话背着我离开了他家。
我不知道叶家老二,被他父亲怎么惩罚的。总之从那以后,他绕着我走,我也不敢抬头看他,包括他家里所有的人。他是怕,我是愧。这是我唯一一次说谎,让别人付出了代价,也让自己付出了代价。谎话是把双刃剑,伤的是别人的肉,割的是自己的魂。
多年以后,当我看见地位高的欺压地位低的;有钱的歧视没钱的;甚至自认为自己某方面比人家强就流露出无法抑制的优越感的......我不能否认人性的丑恶狭隘。这时我就会想:会不会是当年我潜意识里觉着叶家最穷,就产生欺负“弱势群体”的念头呢?哦,应该不会的,因为当时我只是一个孩子,一切都是下意识的行为。我一直相信孟子的性善说,不相信荀子的性恶说,更何况孩子做错事上帝都能原谅,这件事啮着我的心多年,我是否该原谅自己了呢?
我用一生不再说谎来弥补曾经犯下的错,我用一生不再说谎来让自己活得踏实。人只有坦荡,才能看淡得与失、荣与辱;只有坦荡,才能正视自己,直面人生。
月亮湖边(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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