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蒋勋老师在介绍夏卡尔的名画《新婚夫妇与红公鸡》时,曾引用《诗经·郑风·女曰鸡鸣》:“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这真是令人耳目一新的解读,诗情与画意竟能打破时空界限,如此完美地无缝对接。后来,我听诗词格律讲座,钟振振教授却说,凡是能画出来的,诗与其PK,必输;要让画家没法画,那么你的诗才能赢,才有存在的价值。初闻此论,颇感石破天惊;细细回味之下,不由得颔首称许。从此,在创作或欣赏诗词时,我便常常留心“画外音”。近来发现李清照晚年流寓杭州,作于某个夏天的一阕小词,即能难倒画家的上等佳作: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馀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添字丑奴儿·芭蕉》
我一向不赞成逐字逐句解剖诗词,此相当于碎剪红绡,寸寸揉捏,丝丝剥离……岂不费时又无趣!然而,我愿意从头至尾捋一遍,将十足的耐心,赋予这阕浅淡隽永的咏芭蕉词。
瞧!起拍便是一妙问:“窗前谁种芭蕉树?”所谓前人种树,后人乘凉,所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她,李清照,只是世间匆匆一客,暂居于此啊!同时又点题——芭蕉。接着“阴满中庭”,高大阔叶的芭蕉遮挡住了烈日,使得庭院凉爽宜人,可写可画;再一个“阴满中庭”,则画不得!为何?这是一天又一天,芭蕉树下,光影的流逝……何时能收复中原,重返故土啊?“叶叶心心,舒卷有馀清”收尾,依旧描绘芭蕉,感念芭蕉,易解,不赘言。上半阕写白昼,写景,但景中有情,画不得的,方是精华。
若说“馀清”两字是上半阕的要旨,那么“伤心”即通篇的词眼。且看过片:“伤心枕上三更雨”,白天有多么感激芭蕉蔽日的清凉,深夜便有多么埋怨雨打芭蕉的凄厉。须知这是一位丧夫无子、孤苦伶仃、国破家亡、背井离乡的难民,且种种生命中不堪承受之重,是数年间一股脑儿袭来,本就愁苦难眠的她,又怎禁得起接连不断的雨声呢?同样,“点滴霖霪”,先不夸双声叠韵音节美,也不赞笔画繁字形象足,只一个画得;重叠一个,画不成,因为此乃竟夜之雨,无休止的雨打芭蕉,惹得词人通宵未眠。试问如何画?小词之高妙有如是!
细心的读者会说,上半阕是眼中所见,下半阕是耳中所闻。那么,结拍“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是什么?没错,是心中所思!芭蕉树是南方的物种,老家山东的“北人”李清照,自然不像“南人”般,从小听惯雨打芭蕉之声,能酣然入梦,这是一层意思;而正因“不惯”,促使她愈加思念起遥远的故乡……此便是无奈、忧伤的“起来听”。收尾之意境深沉,之含蓄回味,或可对看纳兰容若《长相思》词:“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然而,纳兰容若只不过是扈从康熙帝,出关东巡,告祭奉天祖陵,完事即可返回故园北京;而李清照是真正的归不得,“北人”思乡的心情,也只有南渡的“北人”方可体会!每当翻开稼轩词,读到《汉宫春·立春》:“生怕见、花开花落,朝来塞雁先还”,可怜人不能似雁北归;读到《沁园春·灵山齐庵赋,时筑偃湖未成》:“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老合投闲,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赋闲多年的老汉仍心系北伐——望山如马,视松如兵;读到《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想要抗金复土,却壮志难酬……我便感动不已!李易安与辛幼安,这对至情至性的山东籍“北人”,大约能惺惺相惜吧!
另外,你可能想不到,《添字丑奴儿·芭蕉》这样一阕语言通俗、字字珠玑、韵律天成、情感深厚、且兼有“画外音”的佳作,乃李清照点化前人作品。杜牧、顾夐、温庭筠、李后主等人皆有意境相似的词作,只举《词苑丛谈》载宋徽宗时无名氏《眉峰碧》词:“薄暮投村驿,风雨愁通夕。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叶上心头滴。”类似的场景,一样的乡愁,不同的是艺术感染力,能将读者拽入词中的,无疑是后来者李清照。其实,早在汴京时期,待字闺中的她,就有一阕融化前人诗意为己用、推陈出新、点石成金的小词: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如梦令》
对看韩偓《懒起》诗末四句:“昨夜三更雨,今朝一阵寒。海棠花在否,侧卧卷帘看。”能不佩服李清照吗?她将平铺直叙的小诗,变成了对话生动的舞台剧。二次创作多么成功啊!可惜如此才华横溢的女词人,却落得这般凄凉不堪的晚境——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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