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京青麻头
第18章
午夜,荒山。
狂风怒号,阴云密布。
吉凶未卜意难测,鼠咬天开煞气生。
“轰隆隆~”
一道胭红的闪电划过苍穹,沉闷磅礴的滚雷势若千钧。
梦境中飘浮的我似被雷电击中,一股炽热的暖流传遍四肢百骸,周身战栗,疾速下坠,意识也骤然惊醒。
“啊!~救命!~救命!!”
我背倚巨石,张大嘴巴,双手在空中乱舞,脸上汗涔涔的,眼神中溢满了惶恐。
洞内依旧漆黑一片,呼声撞到石壁,反弹回来,余音飘荡,久久不绝。
突然,“嗨呀!”一声,一个身着迷彩服的壮汉,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将起来,“唰”地顺势拨出长刀,凶神恶煞般地直嚷道:“并肩子们(兄弟们)快围上!切莫走溜了山头子(羊)!”
无人应答。
我瑟缩着不敢出声;纪爷还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可能是未醒,也可能是装睡。毕竟,实力悬殊,刀剑无眼,安全问题是压倒一切的。
那壮汉兀自握着刀左右张望,愣了会神儿,猛地焦躁起来,扯开了喉咙叫骂:“妈了个巴子的!天咋这么快就浑(黑)了?磨蹭啥呢,快点上亮子(火把)!”
理所当然,依旧无人应答。
除回声之外是寂静,而且也不见增添一丝光亮。
那壮汉呆了片刻,似乎明白了什么,神色顿时萎靡下来,嗫动嘴唇喃喃道:“梦…境…这一切,竟都是梦境?”他苦笑着摇头,肩膀耷拉着,整个人像被抽了脊梁骨,显得有气无力。
“当啷~!扑通~!”突然,他将刀和鞘一把撇开,双膝跪倒,仰天嚎啕:“啊呀~,可惜了呀,我那肥美的山头子(羊)啊!只差一步可就逮到了啊~!”
我给吓了一跳,心中又觉好笑,却依旧蜷缩着不肯发声——情况不明,再等等罢。
侧躺在地上的纪爷惊得打了个哆嗦,屏息忍耐了一会儿,感觉安全了,方才如睡醒般地爬起来、旋亮手电筒,疑惑着问道:“怎么啦,乔四?可是做了恶梦?”
见纪爷终于醒了,我长吁口气,如释重负——嘘~,好啦,瓢把子开始掌舵,安全啦。
不知为何,我又总感觉蹊跷——按理说,乔四闹出来这么大的动静,作为一向谨慎的纪爷不该直到现在才醒;可也不能就此断定他耍心机,毕竟年纪大了,疲乏劳累,犯困贪睡也是说得过去的。
这样想着,我疑虑渐消,拿袖子擦擦汗,摸到哨棒,握住,又摸到手电筒,旋亮、端在手里,方附和道:“是啊,乔大哥,可是梦中丢了什么东西么?”
黑黢黢的山洞里,两道昏黄的光柱齐齐照向地上正懊恼不已的一位壮汉——那自然就是乔四了。
“早不醒,晚不醒,偏偏在快要吃到肉的时候醒了……真他妈的,晦气!”乔四双拳紧握,朝地上恨恨吐口唾沫,站起身来。
“呵呵,振彪啊,看开点儿。梦里的事虚无缥缈,又何必挂怀。”纪爷不以为然,轻捋胡须宽慰道。
我也起身围拢过去,心里好笑,却并未发声。
“您不知道呐,纪爷……”乔四定了定神,待状态恢复了,才解释道:“这次的梦跟之前的梦可不一样,真山真水真景物,感觉那是丝毫不错的,我们十几个人荒野求生,累得筋疲力尽、饿得前胸贴后背,都被逼得啃树皮、吃虫子了,突然发现冒出了只肥羊,肉嘟嘟的,怎么能不激动?”
乔四两眼放光,双手叉开,贪婪攫取的欲望在昏暗里灼灼燃烧。
我和纪爷闻言一愣,相顾骇然——我马上联想到梦中“女鬼”的告诫,隐约觉得自己就该是那只“肥羊”;纪爷则惊讶于竟和乔四做了同样的梦。
“啊呀~,可惜呀,可惜……”乔四懊悔地直摇头,“要知道梦醒,早拔刀就好了,狠狠掷出去,还能跑了它!……唉,也怪我太托大,总想着活捉……”他右手握拳在左掌中用力捶了两下,显然仍旧无法释怀。
说实话,我真是无法理解,像乔四这样的习武之人为何即便是对梦里的“对手”,也依然保持了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执拗秉性。
“呵呵,振彪啊,莫钻牛角尖。”纪爷微笑着开腔了,“拿住青麻头,还愁没肉吃?”
果然是瓢把子厉害,三言两语就将此行的核心任务给勾了出来。
“哈哈,对!纪爷说的有道理,拿住青麻头,金樽阁里痛饮庆功酒!”乔四一下子振作起来,摩挲着手掌,两眼放光。
“对对,天色不早了,咱们快开始吧。”我也慌忙附和道。
“嗯。”纪爷点点头,却不见行动,只出神地盯着不远处的泥土,表情凝重。
我和乔四虽觉奇怪,却不敢相问,都默默转身也盯着看。
纪爷不理我们,捏着手电,往前走了几步,在溪水旁蹲下细看起来。
我和乔四对视一眼,也各自捏着手电,蹲在纪爷旁边,装模作样地瞧着。
溪水边的泥土很潮湿,上面除了乱七八糟的脚印外,什么也没有——这也正常,脚印是我们三人的,一路走来,也没见别的什么动物,至于“索命黑棺材”么,即便它在溪边饮水,也断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
纪爷眉头紧锁,目光游移,嘴角嚅动,不知在念叨些什么。
我没看出啥玄机,见纪爷这副痛苦纠结的状态,猜想到他可能又要施展“口尝舌舔吃土分析大法”了,不禁暗暗摇头,心中一阵感慨。
“窦小弟,你值夜时有没有发现异常的情况,比如听到什么声音,或者照见什么动物?”纪爷突然转过脸,目光炯炯盯着我问道。
“啊~”我不料他有此一问,登时慌了,又是羞愧又是害怕,磕磕巴巴解释道:“纪、纪爷,乔大哥,我……我太累了,也睡着了。”心虚气短,声若蚊蝇,到最后几不可闻。
纪爷还未说话,乔四却猛地跳将起来怒骂:“什么~!臭小子,你竟然睡着了?!”
“我我……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可能是……是太累了吧。”我赶忙站起身来,连连摆手,又是分辩又是求饶。
“累?谁他娘的不累?!我看你就是烂泥扶不上墙,懒驴上磨屎尿多,麻绳拎豆腐——你提不起来!……”
纪爷挡在中间,乔四不好过来揪我衣领,便开始指指点点、“泼夫”骂街:污言秽语喷薄而出,其间还夹杂了许多歇后语。
我自知理亏,一声不吭;纪爷拦着乔四,却也不说话,显然颇有责怪之意。
“轰隆隆~”
一声巨响后,自洞外灌进一股冷风,令人瑟瑟发抖——看样子,积雨云越来越近了。
我们三人悚然一惊,顿时呆若木鸡,乔四喋喋不休的谩骂戛然而止。
忐忑不安地静等着,等了大约有吃半碗泡面的功夫,才反应过来这样听天由命地瞎等也不是个办法。
“要下雨了,纪爷,咋办?还捉不捉?”我迟疑着开了腔,心中不无忧虑。
“捉。”纪爷咬咬牙,表情坚毅决绝。
“南来的燕,北来的风,是福是祸挡不住。全凭纪爷吩咐!”乔四见惯了场面的,双手抱拳,不以为意。
“可、可是……要下雨了啊,青麻头们还不都……”我吞吞吐吐,试图说出自己的疑惑。
“现在还没下雨,只要不下雨,便可捉得!”纪爷劈头打断我的话,斩钉截铁解释道。
“轰隆~”
“嘎吱~砰噔~”
洞外紫色的亮光一闪,随即刮进来更加疾劲的冷风,霹雳一般的惊雷在众人的头顶炸响,似乎连这黑风岭也被震得筋骨酥软,发出山石碰撞滚落的声音。
“啊~!”
我们三人齐声惊呼,脸色煞白,一时手足无措。
大自然雄浑浩荡、摧枯拉朽,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纪爷强装镇定,捻着胡须沉吟半晌,方才缓缓开口道:“此地凶险叵测,处处透着奇怪……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故,此事宜早不宜迟……一定要赶在下雨之前,将那青麻头的位置大概摸排清楚,否则下起雨来不知几时能停,况且雨后的捕捉窗口期又太短……”
我和乔四闻言一凛,身体不禁微微颤抖:这样月黑风高的夜晚,在这样陡峭的悬崖上,一个不小心跌下去,不死也残了,挣到钱也是无福消受啊。
“你们不用担心,我已有了个四平八稳的万全之策。”纪爷似乎看穿我们的心思,捋须轻笑,神态极是自负。
“哦~,是什么?”我和乔四好奇心大起,不禁齐声问道。
“呵呵,走,边整理装备边说不迟。”纪爷卖个关子,笑着回到原来休息的地方。
原来纪爷所谓的好办法,就是用绳子将我们三人连结起来:各自捆住腰,相互间隔七八步左右,这样既保证有足够的单独活动空间,又可在一人失足时,另外两人合力将他拉上来;此外,再将长绳的远端牢牢拴在洞口的那株粗壮的“黑山珍珠红”上,万一出现两人甚至三人同时跌落的情况,也有惊无险,顺着绳索爬上来就是了(我和纪爷或许有些困难,但乔大哥是一定能爬上来的,他上来了,我们不都得救了么)。
计划听起来不错,可也有漏洞:我们没带登山绳,用的是普通捆柴草的麻绳,不够结实,耐磨性也不好;洞口的那株“黑山珍珠红”看起来倒粗壮,只是根系扎在岩缝中,韧劲恐怕不够,万一被拽得连根拔起,可就全玩完了。
然尔,仓促间也没有别的可完善的法子……嗐!“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成功细中取,富贵险中求”,一曰胆大,二曰谨慎,干吧?干!咬咬牙,豁出性命,干他娘的!
我们三人猫着腰、战战兢兢,像鬼子进村怕踩着地雷般的,小心翼翼慢慢挪移到洞外草坪上。风更疾劲了,迎面吹来让人感觉一阵窒息;凉意更甚,锐冷如刀,直让人不由颤抖,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草坪上一团漆黑,手电筒昏黄的微光照不几步远便被无情吞噬,反更显得幽暗莫测、危机四伏;草坪边界的荧光棒随风狂舞,像受惊跳窜的小兽,边界之外又是深不见底的黝黑,同漫漫天际融混在一起;乌云像厚重的幕布,像宽大的斗篷,把一切捂得严严实实,不透一点儿光亮;雷声如擂鼓,闪电如利刃,在划开夜幕的瞬间,天地皆白、万物纤毫毕现,复又重归黑暗……
我皱着眉,攥着哨棒和手电筒,蹲在洞口东边的草坪上有一段时间了,心里纳闷,实在搞不懂纪爷这究竟唱的是哪一出:三个人,暴雨欲来的夜晚,装备整齐,呈品字型,一动不动傻呆在荒蛮的悬崖上,算怎么回事?不是捉青麻头么,您老倒是快捉呀?
纪爷在我右前方2点钟方向,距离约10余步,正奇怪地将两手弯曲成喇叭状放在耳后,随脑袋缓慢地转过来摆回去——皱着眉,闭着眼,表情专注而严肃——就像在紧张搜索敌机信号的雷达;乔大哥在我右后方4点钟方向,距离也约10余步,正叉开腿,表情淡然地坐在一块岩石上歇息,膝前横放着那柄明晃晃的砍刀。
我不敢催促他们,便也干脆一屁股坐了下来——既然只能等,那就换个舒服的姿式吧!孰料,刚一坐下,便觉一股冰凉湿滑的寒意浸透衣裤、刺穿肌肤、沿尾椎骨和大腿内侧,以时速280迈以上的速度,向周身百骸汹涌传播——坏了!老子他妈的,居然坐稀泥巴汤里了!
“晦气!出师未捷……倒霉!”我嘟嘟囔囔,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又突然感觉肚子实在被绳子勒得难受,生疼不说,呼吸也不顺畅。
双手用力握住麻绳,使劲掰了掰,没解开,瞬间又后悔之前捆得太紧了——唉,真是诸事不顺啊。
情急之下,我猛地拽了一下绳子,就见纪爷浑身一震、霍然睁眼、扭头怒喝道:“什么事?搞什么名堂?!”
“哦,没……没事,刚才脚麻了,揉了揉。”我慌忙站起来,磕磕巴巴回答着。
“嗯~,东西都带齐了么?”纪爷语气缓和下来,沉吟片刻,又问。
“早带齐了,都在背包里呢!水壶、瓦罐、网兜、芡草、铜丝、撬刀……”我拄着哨棒,掂了掂背包,朗声回答,话语里透着掩饰不住的骄傲。
“嗯~,好。”纪爷点点头,捋着胡须抬眼望了望暴雨将至的夜空,朝我和乔大哥招招手,“你们俩围过来,咱们布置下一步行动。”
我和乔四对视一眼,默默地借着手电筒昏黄的微光聚拢到纪爷身边。我们三人腰间都捆绑着同一根麻绳,乔四在最前端,纪爷在中间,我在后面,麻绳最后牢牢拴在了洞口西边的“黑山珍珠红”上。按照之前说好的分工,我管装备,乔四负责保卫,纪爷作为核心人物居中调节,一切行动听纪爷指挥。
“电量还够不够?”显然纪爷注意到了光线昏暗,不无担忧地问。
“够用,包里还有十多块电池哩!”我拍拍背包,信心十足。
“嗯,好。那洞里呢,还有没有备用的?”纪爷点点头,片刻,盯着我又问。
“哦,可可能……没了吧,咱这次上山匆忙,矿灯和大号的电瓶太重,都没带来。”我吞吞吐吐,惴惴不安。
“火种呢?保管好了么?”纪爷皱皱眉,嘴角线条绷了起来。
见他表情如此严肃郑重,我不禁一阵紧张,空洞地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打火机吗?好几个呢,都在山洞的帆布包里,安全着呐!”乔四咧开嘴,接茬道。
“嗯~。”纪爷点头,捋了捋胡须,叹道:“唉,怕是干柴终究有些不够……可惜,又没有多带些御寒的衣物。”
“嘿嘿,纪爷您甭担心。”乔四忽然故作神秘地笑了笑,“衣服被褥咱是没带,可咱偷偷揣了瓶‘烧刀子’[注:一种东北地区烈性白酒]!到时候闹两口,喉咙眼儿里窜火苗,全身上下暖烘烘,像搂了个小火炉,他妈的,大风大雨算个啥!”
我和纪爷闻言大惊,齐声问道:“酒呢?放哪儿啦?!”
“嗯哪,没带身上,搁洞里了。”乔四抽抽鼻子,习惯性地四下瞅了一眼,咧嘴道:“咱懂规矩,‘撬虫不喝酒,喝酒不撬虫’,咱不是预备着等拿住那‘青麻头’后才喝两口暖身子的么?”
撬虫时不得抽烟饮酒,这是常识——麻痹神经,降低感官敏锐性倒在其次;关键是,烟酒的味道随风飘散,会使蟋蟀们嗅知危险,从而深匿远遁,撬子手们劳而无功,瞎忙一场。
“好~,好兆头!”纪爷突然抚掌大赞、豪气冲天,“庆功酒既已备下,青麻头还会远么?哈哈,今夜咱们定能达偿所愿、一雪前耻!”
“对、对!”
“好兆头!”
我和乔四均被这番慷慨激昂的话鼓动得热血沸腾,纷纷摩拳擦掌附和着嚷嚷,又是点头又是挽袖口——草坪上立时充满了迫不及待的请战热情。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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