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三章 只影翠微
二月初,寒气始消,土渐解冻,早春之意味悄然爬上枝头。
由翔县向南,顺山势渐南渐西,气候之变化亦愈来愈明显。
苍芜山的北端,还是北地气候,加之地势险峻奇高,故而仓栈帮众人皆着棉衣。
待到长乐境内,因着地势深陷,四面环山,加之逐渐南趋,满眼已是绿意森然。
她在阆苑村住了几日,故意整了些烟火气出来,那些久未谋面的村民,看到曾经水先生的小院炊烟袅袅,便不请自来,且带了自家年节储着的各色美味。
妮子的爹一如既往的开门见山,
“我说公子,怎的你一人在此,水先生咋没一起来?自打前几年你被山崖压住那次之后,水先生就再也没回过咱阆苑村了。是不是水先生家里媳妇管得太紧,他出不了门?可惜了,多好个人。”
半夏的爹脸上带着喜色,却似乎掺着浅浅淡淡的忧,
“公子啊,咱阆苑村虽说就这几十户人家,从前也没少得水先生的照顾。那年你们悄悄离开后,我家半夏哭了小半年,妮子也跟他爹闹了几天脾气。嗐,如今,都过去了,半夏她表姑在清平寻了个人家,半夏嫁过去也快一年了,妮子嫁到了三十里外的祁村,日子也还过得去。这几年,我也……来这小院看过几回,院子有人修整过,却始终没见着你们二人。怕是,你们还担心被缠着,不想露面。咱山里人,不懂啥礼数,可咱也晓得,强扭的瓜不甜。你和水先生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我们心里不敢高攀,就是孩子们不知轻重,给你们添麻烦了。那啥……半夏年节前回娘家的时候,说是,前两年清平有个挺有名望的读书人家出了事,也不知道水先生是不是跟那家子有啥关联不?看水先生,能教人识字,就担心……那啥,你知道啥不?”
她的手里正端着一碗刚刚盛好的鱼汤,这是昨天自己在屋前的河里弄上来的,今天才煮了汤,这两位到来,她就顺便想请他们品尝一口。
鱼汤冒着热气,鲜香的气息一个劲往鼻子钻。
许是钻得狠了,鼻子受不了这个劲儿,没办法通气,于是,妮子的爹抬手接碗的一瞬,看见她的眼里满满包着两包泪水。
“哎呀,你这是咋了?热气呛着了?公子你还是坐着吧,我来我来。”
妮子的爹夺过碗,将她按坐在院中的石墩上,回身从石几上拿了一个碗,自顾自去盛汤了。
“公子,你没事吧?你看看,水先生以前在的时候,咱也没见你干过啥活儿。往后,你就去我家吧,吃饭啥的,没好的,也能填饱肚子,你可别自己折腾了,怪操心的。”
她转过脸去,深深吸了口气,再回头时已经满面微笑。
“不了,谢谢,我今天就要回去了,往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谢谢你们还记得我们。水先生确实家里管得比较严,不过,日子过得很舒心,你们不用担心了。今天这顿饭,就当是……就是随随便便一顿饭,后会有期了。”
……
离开阆苑村,一路向南,她没有选择穿州过府进入市镇,而是继续行进在苍莽群山之中。
关于旅途,她是不怯于独行的。
很多年来她都是一个喜欢独行的人。她说过,旅行是一场心灵之旅,饱眼福,饱耳福,饱精神之福。
很多年前,她就一个人背着行囊四处游走,完全不认路的她,曾经无数次迷失在不知名的街市的不知名的巷弄之中,那又怎样,那些迷路的记忆并未阻住她义无反顾踏上旅途的脚步。
便如此刻,躲在瑶华翠岭某处不知名山崖下避雨的她,竟然忆起自己家乡一位超级旅行家写过的一本游记。她记得,看那本游记的时候,自己还没开始出门,那时只是单纯地羡慕那人的洒脱恣意,及至后来自己开始出门,再读那人的游记,又有了新的了悟。
此时,躲在这片山崖下,听雨声刷刷洗过那些枝繁叶茂的植物,还有远处深涧里咆哮的水声,不由想到自己此时的心情竟与那位躲在山中破庙等候雨停的急切心情如出一辙。不觉感叹:神人啊,果然越往这里就雨越多,这雨再不停,晚上怎么办?他有破庙山洞容身,我目前尚且没发现一处山洞,难不成,走了这半天还差得远着呢?!
她其实是个胆小的人,晚上休息也要灯火通明的那种。
不过,后来生活拿鞭子狠狠抽她的时候顺便给了她忠告:与其怕没有具象的鬼鬼怪怪,还不如多当心肉眼可见的人类。
因此,当她孤身一人来到大梁,满眼找不到一个熟人的时候,就放下了曾经对蜘蛛蜈蚣猫猫狗狗鬼鬼怪怪的恐惧,将心思调到了”人“的身上。
这大概,其实也算一种移情的治疗方法。
那片山崖延伸甚广,完全可以遮住瓢泼大雨,若是实在无处可去,这里,倒也不乏一个休息的好处所。
就在她琢磨着晚上铺些什么叶子比较软和利于睡眠的时候,雨声渐稀了,天空有些亮,又过了半个时辰左右,雨终于停了。
她迈开步子,毫不犹豫开始继续赶路。
按说,以她的速度,到达南瑞或者沧海并非难事。她之所以选择以脚步来丈量瑶华翠岭的每一寸土地,一方面,是她需要一个人独自思考的时间去想清楚一些事情,另一方面,瑶华翠岭横亘南北,她存着些心思,想在这里发现些什么可用之物。
这样一路走了几日,当她站在一处山巅,看见南边出现了几处奇峰,峰峦之间若隐若现着山体的本色,心情大好:终于快到了!
那些山石的样式,是她见过的,虽然她的地理实在不咋地,可那些山石的地质特征,她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她曾经到过那样的地方。
算算日子,檀六应该已经探到了红米村的消息,沧海有檀大镇着,不会有什么乱子。
还有一个人,却不知如何了,那人悄无声息离开,外人只道是那人又惹了什么桃精柳怪,只有她知道,能牵制那人的,从来都不是什么桃精柳怪之类。
第一一四章 盘龙旧址
她在山中独自行了数日,因不辨方向,为了更准确快捷到达目的地,每日以太阳在天空的方位来确定自己行走的方向,当然了,夜间多半都选择宿在高大树冠的顶端,这样最起码不至于被野兽当宵夜。
走了几日,她发现,越是便捷的路径,越是崎岖难行,若是绕远一些,道路也有,零零散散的人家也有。
在这荒莽群山之中,猛兽横行毒虫肆虐,普通人恐怕寸步难行,即便是经验老道的猎户,也得做好各种防护准备,也不敢轻易踏入无人之境。
这些于她,并不构成威胁。
因此,她仍是一意孤行着,盯着太阳起落的方向,固执地一路南下。
山势愈是险峻,她愈是勘验得仔细,仿佛那些地方会隐匿着某些外人难以企及的珍宝。
这些想当然的经验,她是从自己家乡的某一场历史事件中得来的。
她的家乡有那么一些人,当年为着某些理想,为了躲开追兵,便是选择走的最险绝最荒芜的道路,终于在追兵的各种围追堵截中保留了有生力量,最后逆风翻盘,成就事业。
小时候,家里有那首领之人的论著,她没少翻。
她此行的目的,虽然不是为了躲避什么人,却也是为了追寻某些线索。而有可能留下那些线索的人,极有可能就是选择最难行之路,才将一个惊世骇俗的秘密保留了下来。
所以,她才被迫选择独行,在这毒虫猛兽横行恶瘴疠气肆虐的瑶华翠岭深处。
当一块巨大的山石突兀地横在眼前时,太阳刚刚到了半空。
这几日天气颇好,瘴气消退,山中光线清亮。
她在一道山涧间抬头望那一块巨石,巨石映着阳光,更显壮伟。
这座山岭盘旋环绕,仿佛一条巨蟒横卧,那块巨石,像极了巨蟒高高昂起的脑袋,巨石顶部有一道裂隙,恰似巨蟒几欲张开的大嘴。
瞧见的那一瞬间,她就对那石头生了兴趣。那巨石高踞山巅,石面光滑如切不可攀附。
她顺着树藤慢慢爬到巨石底部附近,那里蔓草缠绕,但是有一片草的长势有些虚浮,似乎不能着力。
她一步步靠近,顺手捡起地上一根枯死的树枝,拨了一下那一丛茂密的深草。
一拨之下,果然是空的,草后露出一个若隐若现的洞口来。
她抬起左手,手指如花绽开,瞬间,她的身周起了一层冷雾,那雾气刺骨凌冽,一霎时,四周起了窸窸窣窣之声,片刻又恢复安静。
”叫你们跟着我,不冻死你们!“
她对那些惊恐万状四散逃走的蛇虫鼠蚁们发狠话。
抬脚踏入洞口,倒是令她有些意想不到,原以为洞中定然是伸手不见五指,岂料并非如此,那洞中光线好得很,阳光透过巨石顶部的裂隙直射进来,金线一道,向四围辐射开去,洞中所有一目了然。
这巨石外形看似险不可攀,里面竟然十分开阔。从洞口一路向前,地面平坦,空气干燥,大约是顶部裂开,通风甚好。
洞口狭小低矮,往里越走越开阔,走过数百步,地势开始逐渐向下,有几处天然石阶,下了石阶,右转,地面复又平坦开阔,光线依旧。
她一路走一路左右观瞧,洞中除了天然的石阶,石台,并无多余物事。
然而,就在她转过第二个弯,上了几个石阶,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到了。
在一片开阔地面,横七竖八散落着百余具人类的骸骨。衣衫已经风化,唯余了白骨森森。由于阳光不能直射这个地方,那些白骨正安安静静躺在阴影之中。
她抬头望了眼头顶洒下来的一线阳光,深深吸了几口气,这才朝着白骨的方向走去。
看头骨和股骨大小,那些人应该都是成年人,其中,有一些有骨折现象。在那些白骨之中,还散落着无数把黑魆魆的刀剑之类。
她随便用脚踢了一下,那东西发出当啷一声,看样子,是把刀。大约是时间久了,表面氧化后看不出原本的寒光了。
她将其中一把连续踢了几下,踢到了阳光照到的地方,仔细观察。
那把刀……有些眼熟!
刀是宽刃长刀,刀柄刻字,那是宫中羽卫的佩刀!
上都郊外第一次见到谌渊的时候,他腰间配的正是这种刀,只不过他的刀柄上镶了宝石,这把刀没有。
后来领了羽卫的景流,也是配的这种刀。
她不由得心中疑窦丛生,距上都千里之外的苍莽群山之中,为何会出现百十个死去多年的羽卫?!
要知道,羽卫担着宫禁之责,大梁朝廷对羽卫的遴选相当严苛,管理也是事无巨细俱要定时定期记录在案。
这些人明显死去多年,就差骨头没化了。
难不成……这就是自己要找的线索?!
她顾不得心里对骸骨的恐惧,上前将那些骸骨一个个全部都挪到光线明亮的地方,叮铃哐啷一阵乱响之后,那些白骨和他们曾经随身的佩刀一起,暴露在光影之下。
她一件件翻检,一无所获。
除了,有两把刀柄上镶了宝石,这是唯一的收获。
这似乎不能说明什么,顶多能证明曾经有羽卫到过南边,并且人数还不少,还被人团灭了。
大梁立国以来,战事不断,内外纷争就没停歇。单就皇帝个人来说,明面上有羽卫,背地里还有暗卫,死百十个人不算得什么。
她有些沮丧,这样的线索有同于无。
她一边想着,一边继续向前行。行过百来步,道路渐转逼仄,地面也开始凹凸不平,光线亦显微弱。
”咣“一声,她的脚踢到了一件物事,貌似仍是人骨。
又行过百多步,光线更暗,几乎不能视物,只能凭着感觉走。
她有心回转出洞,就在迟疑间,转过几个石阶,远处一线细微的光明乍然崩泄。
她循着那一线光,快步前进。到了近前才发现,那是一处勉强可容一人通过的细小裂缝。开口处尖锐锋利,似乎不是天然形成,倒像是……利器划开的,确切说,应是刀剑之气,硬生生将石壁震出一个裂口来。
她凑近去看裂缝处的石壁,发现有一角突起上,隐隐有些暗色的物质,像是凝结很久的血迹。
难道说,是有人灭了那批羽卫,然后将这石壁震开,逃走了?!
既然羽卫都已死了,为何这人不从洞口处大模大样离开,却要从这里硬生生开一条生路。
又是谁,能将一百多羽卫斩杀于此,还有余力破开石壁?!
若以当今来论,恐怕只有李七雪,和小二了。盖复山若不死,应该也是有这个能力的。
她一边在脑中理着思绪,一边扭身想从那个裂隙中钻出洞外。经过了那么久的自然侵蚀,那个当年的狭小裂隙其实已经开阔了不少,所以她没费什么功夫,就钻出去了。
只是,她的大脑还在思考刚刚的事,似乎忘记了,这洞穴所在的巨石高踞山巅,除了洞口连着山脊,其余三面悬空。当她一脚踩着石缝,另一脚腾空跨出去的时候,便连带着整个身体凌空落下……
自由落体的过程中,她懊悔地回头剜了一眼那块巨石。这一眼之下,竟然依稀看到那块巨石之上刻有字迹,隐约可辨是”盘龙”二字……
第一百一十五章 长剑遗恨
南瑞烟霞居,檀九窝在后院的秋千上想心事,年纪轻轻的,愣是把两条眉毛拧成了疙瘩自己都没发现。
“老九,老家来人了,在小厅。”
鲁少这一声喊,才把他从入定的状态叫醒。
檀九一身黑衣,扎着箭袖,永远一副备战的样子。
烟霞居后院的小厅,一般是烟霞居高层议事之所。
鲁少这一声,檀九心里涌起些兴奋。自从老大走后,一直没有消息回来。也不知道找没找到老六,二人现在到底什么情况。
檀九每日侯着各处的信路,却始终杳无音讯。
既然鲁少说是老家来人,许是与南边的事情有关。
檀九抬脚进入小厅,上首的矮几边围坐着二人,一人是鲁少,另一人鸦青色长衫,玄色腰带,发髻整齐,未戴发冠只单单别了一支乌木簪。
“见过二哥。”
檀九恭恭敬敬朝那人揖了一揖。
这世上就是有那么一种人,未见面之前无需知道他模样如何喜着甚样的服色,只要见了面,自然一眼就能认出。
他的主人是一个。眼前之人,是另一个。
“九弟,坐吧。”
檀二话不多,简单冲檀九招招手,檀九在矮几的另一边坐定。
“你这一路过来,可有听到主人的消息?”
鲁少问出了口,
“不曾,我从云州南下,未经上都,原以为主人已经到了南瑞。”
“二哥此来,可是有事?”
檀九原本期待檀二带来什么消息,却不想檀二竟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得到了先祖的一件遗物,特意拿来给主人参研一二。”
“何物?”
檀九嘴快,鲁少却只是用疑问的目光看了看檀二,并未开口。
“二位没去过北边,老家的一位长者前几日去了,临走前才将先祖叫他收着的一件遗物拿给我。因年代久远,那件东西也没有多余的信息,主人博闻广识,所以,才拿来给她看看。”
鲁少的手上在搅动茶汤,动作细腻优雅。
檀九却看出了鲁少在思考,来南瑞这几天,与鲁少接触下来,他发现鲁少越是思考事情的时候,动作越是滴水不漏。
果然,三盏茶斟好,鲁少开口了,
“主人很早之前在查一件事,苦于一直没有可靠的线索,无从下手。你家先祖的遗物连你都看不明白,或者与主人在查的事情有关也未可知。只是,老大和老六去了西南的山里,十多天没有音讯了,主人从柔利离开后也没了消息。我们一味苦等也不是办法,不妨将你家先祖的遗物拿出来我们三人共同参详,或可有一二收获。你意下如何?”
“既如此,便如你所说。”
檀二从腰带间摸出一块素洁的绢帕,放在几上,一层层打开,里面竟然包裹着一角灰布,似乎是从某件衣袍上裁下来的,方方正正,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
“余十六入宫,十八领羽卫,十余年伴驾,未敢懈怠。济王谋逆,先帝薨,群臣叛,朝纲崩坏。余与淳于贤弟携一小宦隐迹藏形,终保得先帝一丝血脉。不意盘龙大战,各人离散。余劫后余生,存一残躯苟活数十年,终未探得众人下落,愧悔以及,自忖无颜复见先帝。今当谢世,愧悔如初。世事如棋而人生如寄。余一念起,阖族为祭,终又不能匡社稷,亦不能全孝义,悲矣!”
三人细细看完这片灰布上的字迹,半晌无语。
“二哥,你家先祖竟然是当年那人?!”
檀九灌了一口滚热的茶汤,开口道。
三人之中,檀九年纪最轻,性子单纯经的事也少,烟霞居众人都将他当个孩子,便如同云州那几个一样看待。
此时他的一句话,引来了鲁少和檀二探询的眼神。
“呃……你们别这么看我,我家里……是暗卫出身,主人知道的。当年那件事,虽说传得不怎么确实,但是……我们还是略微知道一些,不过是没人敢议论罢了……”
“出身一剑霜寒,却走了仕途……”
鲁少喃喃自语,
“鲁少,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江湖之上有一些侠客,为了实现扶危济困的理想,会选择入仕,也能成就一番事业。”
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檀二始终不做声。
檀二自小跟着外祖长大,母亲的面也没见过,更遑论父亲。不曾想这半年不到的时间,先是经历了亲生父亲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过程,眼下又得知先祖竟然是当年那件事的重要参与者,内心多少有些波澜。
若换作一般人,只是手刃亲父一事,恐怕也要精神崩溃。更莫说这封遗书所叙之惊天大事。
檀二不是一般人,他三十多年来大半时间都在雪山深处修行,心性之纯,心念之正,非常人所能及。
“外祖只说过,一剑霜寒的后人,不能做辱没先祖之事。其他的,便没了。”
“二哥,你家这遗书,难道一直是外人保存的?这等紧要物件,就不怕……”
“洞天福地……是先祖建起来的,几代主事之人,本是我家仆。主人到来之后,问过了我的意思,才开始经营其余。”
“原来如此,只是不知这信中所说之盘龙,在于何处。”
“大哥他们不是往西南山中去了么,会不会主人已经查到了线索。二哥,不如我同你一起去,南瑞反正也没什么事,待这里极是无聊。”
“老九,你就安分待着。老大和老六去查的,乃是另一件事情,主人算无遗策,我们只需守着家中,莫再出乱子。”
第一一六章 如是孽缘
入夜的时候,檀二悄悄离开了烟霞居。
檀九要送他,他借口店里没人不行,拒绝了檀九的好意。
檀九第一次见二哥,原本还想着多盘桓几日,得二哥一些指导。可是二哥坚执要去夷州,鲁少都没能挽留,他自然不敢多话。
檀二出了南瑞,却并未向东,而是选择直向西去,那是往丹泽谷北边的方向。
檀二要去的,并不是夷州,而是瑶华翠岭。
鲁少私下和他说过当年之事,也说了主人一直在查的就是这件事,并且对南邦那位公主的身份提出了质疑。当年之事太过久远,人事湮灭,很难寻到直接有力的线索。李先生在上都不告而别,很有可能是知道了些什么,去了红米村。檀大和檀六去的便是红米村,若是按推断来说,有李先生,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反倒是主人,从柔利离开后去了苍芜山,然后就没了消息。如果主人顺利到达红米村,这么多天过去,应该早有消息传来,可是,毫无音讯。原本是要写信给夷州的檀四,恰巧他来了南瑞,说不得,这事儿还得他去最为稳妥。
檀二独自进了瑶华翠岭深处,在苍芜之南细细搜寻,一路南下。
就这样摸索了两三日,在几处幽深的山涧,终于被他发现了一些痕迹。
一处山谷,小溪边的草地上,散落着几枚渐近霉烂的野果,上面依稀可见齿痕。
檀二生活的环境极其纯净,所以五感极为敏锐。就那几枚野果,足以判断出那是谁的气息。
还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哪里难走偏要走哪里!
他在心底埋怨着,脚下加快了速度,向着更险峻之处走去。
按照鲁少所说,目前自己所处的位置,应该已经接近红米村附近,只是那人却还是踪迹全无。
她不会有事的,她是个只会给别人找事的人,自己怎么会有事。
他一路找,一路想。
天色近午,他到了一处险峻的山峰下,那里林木高大,枝叶茂密,林间地上生着各色的菌类。
再往前走了一段,空气变得异常寒凉,竟有了北地冰雪的气息。
檀二心中一动,循着寒冷的空气继续搜寻。
果不其然,一棵巨树之下,地面草色虽绿,却似结了冰。一地凌乱折断的枝叶之间,躺着一人,白衣显眼,可不就是他在找的人么!
檀二上前几步,看见那人睡熟了似的一动不动,抬手探了探气息,几乎没了呼吸,又探探脉搏,十分微弱。
真是个麻烦!
檀二觉得,自从这人一出现,自己原本清净的人生就被打乱了。
差不多十来年前,自己在北山的雪园静修,福叔领着一个瘦高的年轻人来见他,说是去山里摘灵芝的时候捡的。
那个年轻人顶着一头乱草般的棕发,长仅寸许,身上是福叔前些日子穿的长衫,腰间随意扎着不知从哪里扯下来的一片布条。五官没什么看头,就一双眼睛很清亮,遂,他多看了一眼。
那年轻人一点都不见外,得了他的同意之后就在洞天福地住下来。
一年之后,他从雪园静修结束回到洞天福地,几疑自己走错了路。
洞天福地的几十户人家,是为着避祸隐居在这人迹罕至的极北之地,原本的茅屋极其简单,生活也近乎原始。一年四季都是安静安然的存在。
“怎么样?给你新修的园子还满意吧?”
一个声音跳出来,与此同时那个声音的主人也站在了他的面前。素白长衫,发髻整齐,笑意盈盈。
“我只是同意你住在这里,并没叫你搞这些……乱七八糟!”
“哪有,我一直谨遵这里的规矩,不过是为了表达你们收留我的感激之情,随随便便折腾了一下而已。你看,现在大家是不是都很开心,可见这些变化并非坏事。世事在变,思想也要变,如果你还墨守陈规,肯定就赶不上别人的脚步,落后是要挨打的。你别瞪眼!你看上去不是一般人,可这些村民呢?外敌来犯的时候,他们赤手空拳要靠什么来保卫自己的家园和亲人?你可千万别跟我说你有能力保护他们,等到真正的劲敌来犯,你是没有办法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的,最终还得集众人的智慧。所以,我只是替你未雨绸缪而已,你不必谢我,我就是游走世间无聊之时学学雷锋。看看,你是不是也觉得挺有道理的?!你认同就好,往后你还是做你的甩手掌柜,我替你打理洞天福地。”
那人的一番胡言乱语滔滔不绝,他数次想要打断又插不上话,已经气得快要背过气去,耳中突然听到洞天福地几个字,不觉将思绪岔开了,
“什么洞天福地?”
“就这里啊,我给起了名,叫洞天福地了。我去外面看过了,这里地势隐秘,外人轻易难以进来,里面的人轻易也出不去。不过,这里有些特别的物产,我打算拿出去卖了换钱,然后更新我们的装备。我已经在离这里最近的一个镇子上开了一家客栈,生意还行,就是差个掌柜的。虽然我收了一个掌柜,但那人不懂经营,原本你身手不错,是个好掌柜,可惜,你大概不愿意去,况且,你成天冷着一张脸,开门做生意的这样会得罪客人。”
“你出去了?谁允许的?”
“我自己允许的。我和村长还有福叔他们商量过了,他们同意的。你虽然是名义上的家主,却屁事不管只顾自己苦修,对村民来说毛线利益没有,我跟他们讲如果不加强自身力量早晚遇到危险要死翘翘,尤其是你这家主必死无疑,他们就同意我想办法了。现在你要么做我的属下,要么……我打到你做我的属下。目前我只有一个侍卫,你若是现在立刻马上同意,还能排行第二,要是你考虑一下,估计排行只能往后了,村里有两个小伙子挺不错的,他们正在央求我想要做我的侍卫。”
“你……”
他已经气到说不出话来。
自小在山中长大又没多少玩伴更无人际交流经验的他,脑袋里正有一整箱的蜜蜂嗡嗡乱叫,她却还在一边火上浇油,
“我现在开始数,数到一你还没同意,那我就只能动手了,不过,你打不过我的,你要不要提前投降。十、九、八、七、六、五、四……”
“咕咚!”
是他一头栽倒的声音……
醒来睁开眼的一瞬,头顶阳光刺眼,他试着抬手遮住阳光,不料眼前一暗,一大片云……不,是一张脸堵在了眼前,遮住了半空刺眼的阳光。
“我还没数到一,你就拜下去了,所以,你现在已经是我的侍卫了,排行第二,往后你就叫檀二了,等过些日子,带你去外面见见老大,了解一下自己的工作职责。”
“你……我……”
“好了好了,你别着急,先休息一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们俩啊,就是一段孽缘!”
第一一七章 谜踪之林
檀二背着他的主人,穿行在云栾山的奇峰怪石间。
檀二以雪园中修炼了数十年的内力护着自己的后背,也护着了后背上昏睡不醒的人。尽管如此,后背仍然有彻骨的凉。
扶起她的时候,她颈上的暖玉佩从衣领间滑了出来,檀二伸手指捏起,正正反反看了看,没看出什么门道。
鲁少说,李七雪在漠北救了主人,便把这暖玉佩戴在了主人颈上,后来更是以此相挟,昭告天下,威胁要娶了主人。
“狂妄!”
檀二心中嗤笑,将那暖玉佩滑进了她的领间。
令檀二懊丧的是,他穷尽了方法,还是无法令她清醒。果然,还真是,只能去找那个登徒子。
“你怕不是故意装睡吧?!”
他心下忿忿,又无可如何,只能乖乖背起她,继续前行。
天色擦黑的时候,他找到了一处背风的山崖,将她安置在铺满树叶的草地上,自己则盘膝运功。
休息的间隙,看着她平静的睡颜,不免又是一番腹诽。
“还说我母亲没有经验遇到了渣男,瞧瞧你自己现在,好歹我的母亲遇到的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辈,也不能引动世间大乱。可是你呢,话说得头头是道,道理讲得天花乱坠,行事却糊涂透顶。看上什么人不好,非得看上那个登徒子,不仅处处惹事,还将要引发一场大乱,我看你如何平息。远的不说,就今日之事,若不是我,你恐怕早都被那些山中野兽啃得只剩了骨头,不对,野兽不敢啃你,那你也醒不来无人过问,就在那山里化作山石得了,省得出去祸害人,我就不该救你,真是冤孽!”
他伸手去掐了掐那人的脸颊,那人毫无反应。
他不觉有了些报复的快感,又伸双手掐住那人两边脸颊,将那脸颊捏圆搓扁,竟然无比快意,似乎寻到了这数十年来最为有趣的游戏。
在烟霞居众人眼里,檀二一直都是个高冷的存在,不食人间烟火不惹红尘点墨,其实,只有面前这个靠坑蒙拐骗忽悠他做了属下的人才知道,檀二,不过是个童年孤寂的孩子而已。
天明时,檀二食了几颗野果,灌了几口山泉,背上他的主人,继续出发。
又行了半日,山势渐转开阔,面前一片密林挡住去路。
檀二只一眼,就瞧出了这片林子的问题。他虽然对奇门五行之术没多少研究,但是十八没少在洞天福地的北山之中折腾,故此他略有所知。
檀二看看密林东边,有几棵百年老树,树冠宽阔,枝叶甚广,他飞身而起,将主人安置在树顶,又以自己的腰带将她稳稳捆在树枝上,以免掉下去。
办好之后,回手抽出腰间长剑,使出从天而降的一剑霜寒,向那片密林直冲下去。
巨大的剑气带起一阵狂风,席卷了整片密林,一阵枝飞叶散之后,密林尽毁,一地散碎枝叶间,还零星散落着金属锁链的痕迹,还有网状的一片片铁甲。似乎是某种金属网的碎片。
伴随着这一切的,还有那些枝叶间嗷嗷叫的四个人影,仰翻在地,口吐鲜血,眼看着已是快死了。
那四人的装束异于大梁,想来便是鲁少所说的那个什么朽涂国的人。既然这些人在此,大约,那个朽涂国的公主也在附近,难道说,这里便是红米村了?依着鲁少的分析,那人自上都不告而别,应该是随了那朽涂国的公主南来。只是不知那朽涂国的人,是如何找到了那人,印章已毁,暖玉佩在主人颈间,难道那人的手上,还有别的线索?可惜自己手上,只有那一纸遗书,别无他物。
“有人吗?”
就在他思索间,脚下传出声音,似乎在地面之下,他俯下身,仔细听,又没了动静,刚刚准备上树去将主人接下来,那声音又从脚底传出来。
“有人吗?”
他挥掌如风,地上枯叶散开,露出一块三尺见方的铁板,铁板上挂着一把大铜锁。
他挥剑斩断铜锁,掀开铁板,果然,地下是个水牢,里面隐约有人。
“小二!是你吗?”
这水牢十分逼仄,里面一片漆黑,声音传出,依稀是檀大。
檀二拾起脚旁一截断藤,将一头丢下水牢,叫里面的人拽着,他稍一使力,牢中之人便顺着被拽出,两个湿漉漉的人立在他面前,竟然是两人,一个是檀大,另一个是檀六。
檀二快步上前,检视了二人的状况,还好,只是身体虚弱,并无伤病。
“大哥请稍待,我请主人下来。”
“主人她来了?在哪里?”
檀二指了指树顶。
檀大急急问道,
“主人她怎样了?”
“装睡!”
说话间他飞身上树,解开腰带,将那人抱下来,还没来得及安放在地上,百步开外的树林中,脚步窸窣,现出几个人影。
白衣素洁,红衣如荼,二人身后,跟着几个异装男子。
“哟,还真是阴魂不散哪!竟敢毁了我的迷踪之林,主人,这回,可不是我主动找事,屡次三番,欺人太甚!”
那红衣女子说话间就要动手。
檀二不动声色,抱着怀里的人,上前两步,将手臂往前一递,盯着红衣女子身边的白衣人,开口道,
“她睡着了,你要不要看看?”
略一停顿,又道,
“你若是忙着与佳人相会,那,我们便走了。大哥,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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