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秋季限定形式征文【哑戏】
罪梦湮没一个生命,也使另一个生命得以新生,迎接人生崭新的开始。人生非梦,且行且珍惜。
傍晚时分,收到消息提示音时,筱苒瞬间有种半梦半醒间的错觉。四年来她总是陷入似梦非梦的混沌状态,在悄无声息的夜里一跃而起,于梦的无边黑暗中径直走向窗边,直至无意间拉开窗帘被洒进屋内的耀眼月光惊醒。
这种似梦非梦的混沌状态,是筱苒从四年前,或是于更早些时候开始的一种虚无缥缈的游离状态,是罕见疾病“幻梦症”所致。她忆起多年前母亲那一通电话,电话里母亲问对方她的情况是否符合“幻梦症”的病症。她依稀记得母亲收到了肯定答复。她感到有些不解,询问母亲孰为“幻梦症”。记忆中母亲用言语让她知晓,“‘幻梦症’是一种联系梦境与现实的罕见疾病,幻梦症患者可以在睡梦中移动,并对周围事物变换有一定感知,同时患者可以在现实中做出所处梦境的同步举动,乃至犯罪——梦境放大现实的负面情绪,而幻梦症则是通过与梦境同步的行动,驱使患者在现实中做出出格举动。”随着这段话语浮现在她脑海里,还有母亲低声说完后,抬起头,凝视筱苒闪着疑惑光芒的眼眸,叹着气说她希望筱苒不要成为那个做出出格举动的人。话中含义,她至今百思不得其解。
未曾想,母亲的担忧一语成谶。四年前一场意外,她在幻梦症驱使下犯了一个无法被更正的错误。只是不知出于何种缘故,她淡忘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筱苒只记得在那之后,母亲便坚持让还在读初二的她离开校园,搬到现居地生活。那个母亲一意孤行的决定,也至此斩断她与外界的一切联系。而对于幻梦症这一存在,她至今仍感到云里雾里,但对自己罹患“幻梦症”这个事实,却又有不置可否的无奈。转眼她已迎来十八岁生日,离校四年来她的确不时受到幻梦症袭扰,或忧伤或亢奋的梦像一张无边大网,捕获意识,控制行为,扼住她命运的咽喉。她被母亲禁锢于一方小小居室,在幻梦没有那么强烈的时候,母亲允许她做短暂出行,也正是在那些少有的清醒时光,她考取了驾照,时常一个人在空寂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行驶,也似在渐渐驶离曾经的青春校园时光。
她胡乱回想一阵,决定不再管此刻自己是否还在梦中,将手机凑近,点开那条匿名短信:“筱苒,不知你是否愿意回到少时居住的那栋老旧公寓,在旧房拆迁前最后回忆一次已逝的少年时光?”地址显示岚城小区,正是她四年前所居之地。虽然只是极短的一句话,但筱苒灵魂深处却好似受到猛烈一击,闷闷地痛。像深藏污浊水流的下水道被顷刻打开,她被瞬间卷入对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的回忆。不,她其实打心底里抗拒那段过往,她不知费了多大努力才将它忘掉。她摇着头痛苦地回绝,却无法抑制地回想起一个少女的音容笑貌。
记忆轮轴悄然转动,她忽地忆起在记忆底层,有那样一个少女,曾举着相机对她说别愣着呀,笑一个呗!声音之悦耳,像是百灵鸟于枝丫间欢快鸣叫。是谁?究竟是哪个已被她深埋于记忆深处的女孩?那样窈窕的身形,那样灿烂的笑容,像明媚阳光,耀眼地让她心生光彩,也让她心生嫉妒。记忆轮轴仍在飞快转动,那年十四岁的筱苒,只是冷冷地说她无法做到,因为她早已忘记开心的笑的方法。记忆深处,她冷淡的回绝竟是那般不合时宜地响起,像是一颗石子,粗暴地落进平静湖面,糟蹋愉悦心情,使气氛降至冰点。自己的声音何故冷漠至此?她又为何会冷语回绝少女那再合理不过的请求?一个名字从记忆深潭悄然上浮,告诉她那个女孩应是叫小希。可是小希,小希又是谁?她烦躁且无奈地回忆着,行将消散的记忆此刻正一点点蚕食她现存的理智。而幻梦却又不合时宜地再次浮现,扰得她更加心神不宁。她终于还是决定前行,从软皮沙发上艰难起身,环顾一下四下无人的居室。不知为何,近日不见母亲归家,这冷冰冰的“牢笼”,她姑且可以短暂逃离了。在幻梦驱使下,她于浑浑噩噩间驱车前往那栋老旧公寓。虽已然忘却,但她冥冥中有预感,那里应有她亲手埋葬的青春,一段牵扯出背后惊人真相的,她不可告人的过往。
筱苒将车缓缓拐入岚城小区时,夜幕已然降临。夜空在路灯照射下泛起灰白色,路面反射有些刺眼的灯光,小区三层住户窗内却依稀亮着点点灯光。她将车停在小区里那棵光秃秃的老树旁,下车朝记忆深处的方向走去。她顺那条老旧潮湿的楼道向上走,一切路线都与记忆中无异,但她还是察觉到异样——夹杂霉味的潮湿空气中混合不知名且惹人发困的迷香味,一遍遍催眠她在昏暗楼道中本已日渐迷离的意识。直到她停在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用掉了漆的门牌标号“301”的铁门前,夹杂浓烈迷香味的气流愈发猛烈地袭来。
短暂清醒的意识抵不过迷香味对神经造成的麻痹状态,筱苒一个踉跄,身形不觉向前倒去。倒地前最后一刻她用尽全力抓住门把,但此刻她却已然感觉不到金属的冰冷触感。她于迷离中闭上眼,半晌后却又猛地睁开,然而迷离无光的瞳眸却昭示此刻她已被幻梦症彻底控制。她只觉得意识于顷刻间被剥离,又于恍惚间缓慢回归自我,像溺水濒死时被一双手粗暴地拉上岸,一阵大脑空白的窒息感泛上胸口。她在尽全力宁定心神后,瞥见从门缝里依稀透出来的光亮。许是先前那迷香让她丧失了部分思考能力,她径直走上前去,缓缓推开门。
筱苒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也不明白为什么她只是轻轻一推,沉重的铁门就这样为她放行,而呈现在眼前的事物却又让她感到如此难以置信:一切摆设同她四年前离开时,或是同更早些时候无异,中式风格的装修简朴而温馨,昏暗灯光将有些逼仄的厅室渲染成温情的乐园。而后她才注意到右前方窗前一个少女染上柔和光晕的背影,显出一种虚幻感。记忆轮轴缓缓转动,那个背影同记忆深处某个人悄然契合——那个在海边举着相机的少女,那个被她冷语回绝的小希。是小希吗?她如是囔囔地问。小希似是听到她的低声询问,转过身来冲筱苒莞尔一笑,说她已经在此等候筱苒很久了。筱苒很快想到那条匿名邀请短信,可她的思想剧烈挣扎,且潜意识里不断暗示她,小希并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可她并不知道缘由。
小希欢快地笑了几声以做肯定答复,打趣筱苒这是怎么了,四年不见连对门邻居都忘了,随后问筱苒是否还记得同她的约定。她闻言一愣,茫然的眼神对上小希嘴角那抹不太自然的弧度,大脑在一片空白中机械运转。小希带笑的眼睛始终望着筱苒,埋怨怎么会有筱苒这般健忘的人,而后温柔地拉起筱苒的手,神情陶醉地对她说明儿就是期末考了,考完试她们就可以如约去海边,看海水泛上金黄色沙滩,带走一切烦恼……够了,筱苒厉声打段小希的畅想,此刻被吓着的不只有面前的小希,还有筱苒自己。她有些错愕,但很快冷静下来,意识到此刻发生的一切,极有可能是那段过往的某种超自然重演。又或许这只是她的一场关于过去的梦,而她此刻并不能操纵自己的行为,于是她不再对眼下反常的一切感到诧异,转而想顺着眼前或真或假的一切,找寻那段被她遗忘的过往。
凭借仅存不多的对那段过往的记忆,筱苒察觉现在的一切,应该发生在她初二上学期期末考前一天。四年时光一晃而过,她在学校日日苦读的时光已然走远,但每当想到“考试”二字,她的心便会被猛地攥紧,压迫感迅速蔓延周身,近乎夺取呼吸的能力,让她苦不堪言。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并不是应试教育下一个合格的考生,也不是一个值得母亲骄傲的孩子。她所能带给母亲的,只有一次次铩羽而归的窘迫,和对别人家的孩子那永无止境、歇斯底里的渴慕。因而她在母亲眼中“别人家的孩子”面前,总会有抬不起头的挫败感。而小希......或许就是母亲眼中那个当之无愧的“别人家的孩子”。
小希是她的对门邻居,也是她的同学。虽然家境一般,父亲是个哑巴,自身也因先天性心脏病经常缺课在家,但小希凭着勤奋和刻苦,学习成绩在班级名列前茅,成为全家希望所在,也成为母亲眼中值得骄傲的对象。小希母亲常常会高扬着嘴角,向邻居们炫耀小希成绩之优异。这也是为什么筱苒不是很喜欢小希母亲。过分的张扬,让她和母亲在人前总是抬不起头,而小希恰恰是母亲心目中的理想型学生:成绩优异,乖巧懂事,自律上进。一切母亲所渴望的一个良好学生所具备的品质,完美无缺地集中在小希身上。
虽然小希母亲在为人上属实让她感到不快,但小希并未受其母亲性格的影响,总能给他人带去温暖和治愈。其实小希还是她在两年初中时光里唯一一个朋友。如果没有学习上那层芥蒂,她们一定会成为更好的朋友——筱苒一直这么认为,可她绝不可能忽略隔在她们之间那层可恨的厚障壁。每逢考试结果公布后的归家,昏暗的楼道会多出两个身着校服的归家学子,以及分别跟着的双方家长。那段楼道是筱苒和小希共同的归家之路。两人一路上默默无言,环绕各自的情绪氛围却分明可辨:小希取得好成绩,心情愉悦地揽着母亲肩膀,小希母亲脸上洋溢着难以抑制的自豪,和对小希发自心底的满足感。筱苒一路上拉着母亲的手,又一次考试失利的她低着头不敢去看小希,也不敢去看身旁暗沉着脸的母亲。三层楼距离仿佛被无限拉长,煎熬她的内心。到三楼后,她们各自迈入家门,顷刻后“301”便传来她母亲厉声责骂声和她无助的啜泣声。
筱苒感受不觉涌入脑海中的记忆所带来的种种不快,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此刻她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又试着活动一下四肢,却发现四肢似乎失去知觉,不再听候她差遣。此刻她仿佛一个提线木偶——她就这样被离奇遭遇禁锢在那段回忆之中,无法脱身。一切情绪都和她在记忆里所处的时间点无异,包括此刻一股不知名的、对小希的恶意排山倒海地上涌。她转头看向小希,然而眼神中柔和尽数退却,转而化作犀利似剑的目光。小希用无辜且澄澈的眼眸回视筱苒,语气依旧温柔地说如果筱苒不想去,可以直接跟她说,她不会勉强。不,她芥蒂的并不是这件事,筱苒这么想着,放弃无谓的挣扎,继续顺着记忆安排往下走。她感觉此刻自己已不再是那个十八岁少女,而是那个初二的“落魄书生”,为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胆战心惊,被不知名的复杂情绪裹挟着的十四岁女孩。她将自己的身心乃至灵魂,都托付给那个记忆深处被她遗忘的筱苒。
筱苒冷冷地看着小希,良久后,她拉起小希的手,十指相扣间,感受着自小希柔软掌心渗出的温热感,目光渐渐柔和,终于吐出那些经久郁结于心的话。她问小希知不知道那种被压力漩涡裹挟的无力感。小希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迟疑的目光,摇了摇头。她仰起头,看着天花板上那盏散发柔和光线的暖光灯,自嘲般笑了一声,继续说小希当然是不会懂的,因为小希是个足够优秀的好学生,是让她母亲羡慕的“别人家的孩子”。知道为什么她不能跟小希在期末考后一起去海边吗?因为她不够格。她无法在明日期末考取得优异成绩,无法满足母亲的期待。而期末考若是考差了,在考后她会被母亲责难的话语二十四小时攻击着,她会被母亲关在房间里,成为一个没有感情的“作业机器”……
小希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与担忧,不解地反问筱苒,筱苒母亲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每个人都有决定自己人生道路的自由,就像之前同校一个学生文化课成绩很差,但通过艺考,依旧考上一所理想大学,成为一名小有名气的设计师。筱苒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在对上小希真诚目光的那一刻,她下定决心,问小希是不是从没有见过她父亲?这是因为她父母相识于同一家公司,她父亲是公司里一个成绩优异、足够上进的正式职员,而她母亲只是公司里一个学历低下、勤劳上进的临时工。初入职场,父亲与母亲平等地从底层开始,在公司展开求职之路。在父亲位居低位的日子里,母亲给予他莫大鼓舞,是母亲用温柔和爱抚让他度过职场风云间那段晦暗岁月。职场之路风云变幻,他们一路相伴,擦出爱情火花,迈入婚姻殿堂。也正是在他们相识的第二年,母亲怀上了她。
父亲是一个高学历的职场新人,凭借出众简历和卓越的业务能力,在母亲怀胎三月时顺利得到升职机会。而母亲由于学历限制,依旧在临时工岗位上止步不前。一开始,父亲会借职务之便给母亲提供额外照顾。但或许身居高位,人们所接触的人和事物都会有所不同,视野也会得到前所未有的开拓。父亲逐渐意识到与母亲间地位之悬殊,巨大的落差感使他无法再正视同母亲的关系。在她出生后的一个月,他彻底同母亲断绝关系。临行前他对母亲说了一句话,他说母亲的确是个很好的人,但是身处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一个人的立身之本便是扎实的学识,而母亲缺乏这种学识。一个人的文化素养从校园时期就开始积淀,而母亲并没有这种积淀。他们之间,注定不会拥有一个圆满结局。而后父亲便跳槽到一个高管企业,一去不回,留给母亲和她的只有每个月固定的抚养费。
或许是受父亲言论影响,“教育要从娃娃抓起”这一观念深深镌刻在母亲思想上。父亲离开后,母亲辞去工作,居住在父亲安排的岚城小区里一间老旧公寓内,依靠父亲每月的抚养费,一个人含辛茹苦地将她拉扯大。她母亲没有什么文化,却尽心力为她安排最佳的学习条件。记忆中,幼儿园是她最好也是最后的快乐时光。迈入小学后,各种培训机构开始将她所有课余时间尽数压榨。母亲一改往日的温柔面孔,在学业成绩上显示出前所未有、近乎狂热的追崇。同多数家长一样,母亲看到自幼学不懂数学的她,又一次写不出数学题时,会心急如焚地在一旁怒吼着,扰得她更加心神意乱,伴随而来的是作业纸上越发凌乱的线条,和批改后的满面红叉。如果没有数学——她唯一一门严重落后的功课,她或许可以成为母亲眼中那个优秀学生,其他家长眼中艳羡的“别人家的孩子”。那时,她一边这么想,一边继续接过母亲递来的试卷,沉溺在数学汪洋中,无法脱身。
讲到此处,筱苒停下来,因为接下来的话她无论如何都不想让小希知道——那些真正被埋没于心底的可怖想法,包括她对于小希的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恶意。意料之外的是,小希并未追问下去,只是眼眸中多出些许对她同情。她一阵怒火中烧,咆哮着对小希喊李天希,她筱苒素来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情绪的剧烈波动下,筱苒第一次当着小希的面叫出她的本名“李天希”,巨大的挫败感几乎要将她压垮,绝望在心底肆意滋长。小希手足无措地站在她面前,片刻后转身离开。筱苒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嗡嗡直响,看着小希渐渐远去的背影,一阵风捎来小希略带失望的温柔话语,无奈地对筱苒说,她认为筱苒需要一个人冷静一下。
关门声闷闷地传来,筱苒环视一下重新安静的居室,那抹温柔气息不再,属于“做题机器”的冰冷气息在空气里迅速蔓延,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惊慌,一种过往悉数抖落的不耻感。她为什么要将过往一切告诉小希呢?为了博取同情,还是为了收到一句于事无补的安慰?又或者,只是单纯想要找一个人,一个可以静静听她倾诉苦水的人?她只知道,小希并不能给她实质上的安慰。小希的确是个足够温柔的女孩,这点不置可否。只不过那种若即若离的温柔,填平不了她内心巨大的失落感,也减轻不了成绩上的悬殊差距施加给她的巨大压力。
小希自记忆深处重现在她的面前,又自记忆深处离开后,静谧,静谧逐渐蔓延整个狭小居室,而筱苒置身令人窒息的静谧中心。“啪”的一声,头顶那盏暖黄灯于顷刻间熄灭,留下筱苒一个人在黑暗中心思索方才那段回忆。身处黑暗中心,没有光,没有温暖,亦没有回忆带来的些许温存。她试着活动手指,听候差遣、随意舞动的纤细五指使她确认自己已经恢复行动力。这时不远处前方,准确来说是从书房处突然传来一束光线,像舞台剧现场上徒然亮起的打光灯,在浓郁黑暗中显得格外耀眼。她狐疑地朝那束光走去,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像一个大意忘掉自身过往的时间旅人,一步一当心,行走在找寻记忆的独木桥上。
筱苒摸索着走到书房门口,门并未关上,又或者其实根本就没有门。记忆里的方位让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此刻她应该会进入书房,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她发现自己像是跨入一个由结界组成的怪圈,一切记忆以难以探寻时间顺序和发生规律的形态呈现在她面前,就像此刻门内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初中就读学校的初二年段办公室一样。她感到行动再次不受控制,像方才一样,身体再次为记忆中那个筱苒所掌控。她能感受到记忆中初二那个已然被忘却的自己,一颗心脏此刻正怦怦乱跳,重重击打胸膛。一股极为复杂的情绪洋流自心中流出,在空无一人的年段办公室里氤氲。
筱苒四下查看,确认无人后,哆哆嗦嗦地从口袋中拿出考试专用的黑笔、涂卡笔和橡皮,朝右前方班主任的办公桌走去。办公桌上整齐摞放一叠同学的答题卡。透过筱苒颤栗且疯狂的眼神余光,她发现那正是初二期末考最后一科数学科的答题卡。记忆中学校管理虽然不算疏松,但因为期末考在校方眼里不算大型考试,所以答题卡在考试后被随意放在没有加锁的办公室内,这也给了一些别有用心的同学作弊的可乘之机。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筱苒感受到自己急切翻找数学答题卡,随后分别抽出她和另一个人的答题卡——小希的答题卡。两份答题卡,字迹竟出乎意料地吻合,像是刻意为之的模仿。不过她还是很快辨认出二者的区别,不是依靠上面的名字,而是单凭答题情况,就可轻而易举分辨:数学大题写满整齐答题步骤的显然是小希的,而因为大脑空白而大题整面放空的自然是她的。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拿橡皮将两份答题卡的准考证号擦去,随后分别涂上对方的准考证号。做完这件事后,她明显感到她深吸了一口气,高度紧绷的神经有所舒缓。紧接着y她泄愤般用黑笔将调包后的小希答题卡上本就少得可怜的答题步骤尽数划去。整个过程不过耗费两分钟左右,但“初中的筱苒”在做完这一切后,很长时间里,都将饱受内心上的煎熬,和良心上的谴责。
记忆中的她将两份答题卷随意地放回答题卡堆,飞速逃离了依旧空无一人的办公室。而现实中的她则在肌肉的驱动力下,同步朝门外黑暗奔去。重又置身于浓郁的黑,筱苒又惊又怕,思索着方才发生的一切。在知晓自己于初二那年冒名顶替小希成绩后,巨大的震惊使她浑身上下的肌肉止不住颤抖。她难以想象初二那年自己竟如此居心叵测,为了取得优异成绩这般不择手段。她更难以想象如若事情败露,母亲会以怎样的眼光看待她?骗子,废物,畜生?她只知这件事情绝对不能暴露。而如果有可能——有可能所有人都傻傻不会发现,她将如愿满足母亲对自己在成绩上的期待。而母亲为了这种不切实际的期待,已经足足等待了十四年。这十四年来,母亲费尽心力栽培她这个并不算优秀的学生,甚而“虑之太甚,忧之太急”,违反了学习规律。她对母亲有怨吗?或许有,但并不多。母亲有什么错呢?她只不过是一心想让自己拥有绝佳成绩,进而拥有完美人生的入场券。母亲常常以被父亲抛弃一事告诫她好好学习的重要性,母亲这么渴望她考好,都不过是因为母亲想让自己拥有一个足够完美的人生。母亲不想让她同自己一样,因为学术上的不济而被要强的男人们抛弃。这些是筱苒从始至终都知道的。
筱苒不知道的是,发生在初二学期末这件并不算光彩的事,将如何作结?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事情,而这些事情又是如何使她在幻梦症驱使下,犯下那个无法被更正的巨大错误,甚而是犯罪,使她不得不离开校园,从此和母亲独居家中,近乎结束她的人间生活?筱苒费力思索,却想不起来半点。不过通过已有的记忆,或者说是方才自己亲自重演的回忆,她察觉到了初中时自己在人格上近乎扭曲的缺陷,过度的情绪波动,伴随此起彼伏的对他人的恶意,其间却又不乏彻头彻尾的自我否定。相比现在,初二的她让她感到十分陌生。她不知道是什么最终改变了过去的她,又将会有什么改变现在的她。不过有一点她可以肯定,在她篡改小希成绩后不久,会有一个重大时间节点——而这个时间节点将彻底改变她的人生,因为她可以感受到,自己在那时的情绪已经达到崩溃的临界值。这样下去,初二那年她会疯吗?或许会吧。况且就算不提过去那层关系,现在的她不时受到幻梦症影响这件事,也已经够让人抓狂了。
就在她疯狂思索对策时,一束比先前昏暗许多的光束自她右前方照来。这一次她没有感到些许讶异,反而即将迈向逝去记忆的神圣感,而其中又夹杂对于未知真相难以言喻的恐慌。她将自己的身心放逐,将身体驱动力重又交给那个筱苒,那个让她感到陌生、恐惧与一丝好奇的,十四岁的自己。筱苒跑进右前方的房间,进入她的书房。书房里的光线十分昏暗,只有书桌上的台灯散发微弱光芒。透过那缕微光,依稀可辨桌上放置的复古色钟表,指针指向了凌晨三点半。旁边是一个日历本,日期指向期末考试后的第十天,也就是出成绩后的第五日午夜。书桌上还平摊了一本内页布满褶皱的日记本。筱苒轻手轻脚地拉出学习椅,执笔于日记本上写下一段文字:
“如果今天也能如愿让我梦见小希之死,那么就将是第十次了。小希曾对我讲过她是只猫,那又能如何呢?就算是有九条命的猫,也逃不过命中注定的第十次死亡。但愿这一次她能同梦中一样死去吧,这样我的世界就会少去一个绝对完美的“别人家的孩子”,少去一个母亲攀比的对象。我早就已经厌倦同小希的这层若即若离的关系了,有时候我真的很想她死,在她母亲每一次仰起骄傲的脸庞,露出洋洋自得的神情时,在母亲一边训斥我,一边憧憬她的优异时,我便断定正是因为有她那样完美的存在,才会有母亲在成绩上永无止尽的渴求。以至于每当我看见她时,一股不知名的恶意便会涌上心头。而现在,这股恶意在前九个关于小希死亡的梦中,化作难以抑制的杀意。今夜将是我不眠的第五个夜晚,为了这一日,我已经不眠了整整五个日夜,整个人游走在死亡的边缘。梦与现实的界限已经越来越虚无了,如果我身上那个古怪的幻梦症当真存在,那么它应该可以让小希在今夜死去吧。真是奇怪,为什么我会有这样荒唐的想法呢?是因为我讨厌小希吗?或许不是吧。相反我或许应该感激她,因为她是那个在母亲彻夜责骂我时唯一一个叩开房门,带我短暂逃脱苦海的邻居,是学校里唯一一个肯陪伴在不合群的我身侧的朋友。这一切想法当真是太疯狂了,然而我竟无力抑制它,真是可笑至极。晚安,十四岁的筱苒,今晚将会上演一场独属于小希、梦中的你、现实中的我的罪梦。但愿梦醒之后,小希能成功从世界上完美消失吧。”
龙飞凤舞般写下这段不知所云的话后,筱苒拖着沉重步子向一旁的床挪去。床单和被套是同个系列的,图案都是密密麻麻铺满整个版面的函数式。母亲真是太过疯狂了,筱苒腹诽了一句,整个人瘫倒在柔软的床上,近乎与海绵的松软质感融为一体。五个不眠的日夜耗尽她所有体力,即便有纷杂思绪干扰,她睡得依旧安稳。同她所希冀的那般,她很快做起了有关小希死亡的梦,并在幻梦症驱使下睁开了眼,看得见眼前清醒的梦幻,和浸泡在梦幻中的自己。她看见在那梦幻中自己于悄无声息的夜晚从床上一跃而起,她看见梦中那个想于今夜杀死小希的格外疯狂的自己——为此她想过很多种方式,最后选择言语上的激将法。或许是受到被母亲长期责骂的影响,她认为这种心理上的杀人手法是最简单,也最不容易被发现的方式:一个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十四岁女孩,由于期末考试失利,在悄无声息的午夜因突发心病不幸离世。
准备好一切后,她在屋内狭长幽暗的过道里像鬼魂般不发出任何声响地行走,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径直走出家门,走到了那个她时常与小希相向而行的、两家间的楼道口,站在“302”门前。这一切进展得都很顺利,仿佛冥冥中注定。今日正好是出期末考成绩的日子,很显然母亲并未发现她篡改答题卡一事,在看到成绩后,母亲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开心,因为她自幼唯一一门拖后腿的数学科,取得了前所未有的优异成绩,尽管那个成绩本应是小希的。她就这样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本不属于她的一切,包括她第一次所见的,母亲先前从未露出过的那种心花怒放的神情。出于某种炫耀心理,母亲头一回请对门的小希父母吃饭,彻夜未归。因而今夜,将会有独属于两个十四岁女孩的对白。她将在幻梦症驱使下,以某种近乎“完美犯罪”的手段,上演一场让小希从她的世界彻底消失的罪梦。她敲着房门,低声而有力——出于某种不愿坏事被曝光的心理,她并不敢过于用力。今夜的一切绝不能惊动任何一个人,除了小希。她在门口焦急地等待着,步子在虚幻的梦中摇摆不定。很快她听到屋内的动静,先是开灯、后是转动门把的声音。随着门缝吐露的光线逐渐变亮,披头散发、脸带泪痕的小希渐渐浮现在她眼前。她抬眼对上了小希幽怨的眼神,那是小希从未在她面前流露出的神情,那种往日温柔已然不在,残存的是极为复杂的情感,她在其中依稀分辨出了不解、失望,与为数不多的对她那最后的宽容。
她示意小希同她一起走进屋内,随后关上了房门。两股情绪洪流在二人间剧烈交织,令人窒息的焦灼氛围在二人之间迅速蔓延。沉默,无言的沉默笼罩在她们四周,直到小希的哭喊将这种压抑的沉默彻底划破。她听到小希哭着质问筱苒,筱苒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到底是哪里对不住筱苒,要让筱苒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来折磨她。她知道小希说的是她擅自调包答题卡一事,一阵冷笑后,咆哮般怒吼着说,她也曾经无数次希冀过,她也想过透过小希的温情,短暂摆脱母亲对她的约束感,然而事实是什么都没有改变,她依旧生活在母亲为她量身定制的牢笼中,整天像畜生一样被母亲抽打,二十四小时为优异的学习成绩运作,比一个冰冷机器更加疯狂地写母亲强加给她的那永远写不完的作业。她有选择余地吗?根本没有。她在母亲面前永远是被唾弃的那一个,而小希则是那个永远被母亲捧在云端上的天之骄子,人中龙凤。因为有小希的存在,她所有努力都付诸一旦。是她不够努力吗?她自幼比任何人加倍努力,为了完成母亲未完成的理想而燃烧自我,她在母亲的约束下遍体鳞伤,可是没有任何人会帮助她,包括小希。她永远都将是一个人。
一行清泪沿小希姣美的脸庞滑落,无声滴落在地。小希夹带哭腔,语气疲惫告诉她,小希已经很努力想要帮她了,只不过是她的执念太过深重罢了。听罢后,她的头略微歪斜,步子似踩在青云上,左右摇晃,迷离的瞳眸中有微光闪过,似在梦中若有所思。她在虚幻的现实中听到小希紧接着说了很多话,包括小希母亲其实同样施加给小希极大的压力,包括小希因为先天性心脏病经常请假在家,返校后落下一大截功课,费力追赶的无力感。她听到小希也在吐露从未跟她提及过的一切,那些潜藏在内心一隅的压力与挣扎。话语的最后,小希无奈地告诉她,其实每一个父母眼中都有一个不完美的自己,承认吧,大人们永远不会满足。有时候,适时的反抗,也不失为一种成长。
此刻处在幻梦症控制下的她,已彻底丧失了理智。她知道小希是想让她自己打破母亲的压迫,可她还是不受控制地出言讥讽小希,将其所有努力贬低得一文不值,就像母亲在曾经的无数次责骂中对她所说的那些一样。她在心底承认自己不敢反抗自幼压迫她的母亲,她能做的只有卑劣地将对母亲的所有不满一一施加在面前的小希身上——就像母亲将对那个抛弃她的、她从未见过的父亲怨恨施加在她身上一样。此刻恶意自心中汹涌而出,排山倒海地袭来,她的措辞也越发猖獗。小希始终一言不发,取代她激烈言辞的是小希无声的泪水——就像在母亲面前无助啜泣的那个她。一切的伤害在此刻形成闭环,无论是父亲对母亲的,还是母亲对她的,乃至现在她对小希的。那些永无止境的对完美的追求,和对不完美的憎恶,造就了此刻幻梦症下她的这一场罪梦。
她自顾自地向小希发泄所有不敢向母亲发泄的负面情绪,她像母亲一样只顾发泄自己没有来由的怨恨,而不顾及对方感受。而小希直到先天性心脏病复发,表情扭曲、神情痛苦地下蹲,紧紧捂着心口,呼吸困难地喘着气,挪动到茶几处的抽屉翻找药品时,都不再做出任何反驳。自口中倾泻而出的刺耳话语于此刻戛然而止,她如早有预料般,冷静地看着脸色苍白的小希颤抖着手,从抽屉里拿出一瓶缓解心脏病的药物,无力的双手却让手中的药瓶悄然脱落在地,滚落到伸手无法触及之地,也就是她脚边。她看见脸上满是泪水的小希痛苦地扑倒在地,向她投之以求助的目光。她知道只要自己适可而止,在此刻捡起地上的药瓶,递上关键的良药,便可让小希迅速缓解病情,平安度过今晚。而今后她们还将在楼道口无数次相向而行,仿佛今夜这一切从未发生过。她的整个灵魂都希望她捡起脚边的药瓶,将救命的良药递给此刻生不如死的小希,然而潜意识里她却将药瓶拿起,紧攥在手心,死死按着。小希彻底绝望了,剧烈的喘息是濒死者的哀嚎,无助的泪水流尽生命最后的活力。
小希逐渐没了动静,长出短进的呼吸逐渐变得微弱,苍白的脸色逐渐化作铁青,死死捂住心口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逐渐化作僵硬。小希就这样在她的面前带着无助死去,在她言语诱发下的先天性心脏病的折磨中死去。今夜过后,将无人察觉到此事与自己有关,或许包括她自己。她发疯般狂笑起来,庆贺着她的胜利,同时感激这该死的幻梦症给了她完成这一切的勇气。可是一阵狂笑过后,大滴大滴的泪水却不受控制地蜂拥而出,滴落在冰冷的地面。巨大的空虚感迅速取代心中短暂如昙花一现般的狂喜,使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难过和沮丧。她知道自己此刻应感到高兴才对,她成功完成了预定中的一切,成功上演了一场罪梦,以一种近乎完美、不易被发现的方式,让母亲眼中绝对完美的小希从她的世界里彻底消失。可为什么此刻眼泪却不受控地下落?她缓缓蹲下,探了探小希的鼻息,似是还带着侥幸般的希冀,希冀她还能活过来再约她去一次海边。可她收到的,不过是象征死亡的沉寂。
筱苒被自己不住淌落的泪水惊醒,她不知道这泪水究竟是筱苒的,还是此刻已回想起有关小希的一切的自己的,亦或是二者兼有。过往的苦痛于此刻伴随回忆带来的阵痛,使她肝胆欲裂。她极力抑制下落的泪水,在依旧漆黑一片的室内,她意识到那股始终萦绕室内的浓烈迷香味已逐渐消散。她深吸一口还算清新的空气,被剥离的意识重新回归自身,她这才察觉到手中似乎紧握着一个圆柱形物体,但在浓郁的黑中她无法辨认。就在这时,屋内灯光突然亮起,漆黑一片的室内瞬间耀眼如白昼。透过明亮光线,她这才发现,此刻紧握在手心的,正是一瓶心脏病专用药。她惊恐地将药瓶扔在地上,药瓶却在地上滚动一小段,随后碰到某个固体,发出一声并不尖锐的钝响。她猛地回头,却看见一个身着碎花连衣裙的仿真人偶倒在自己不远处的前方。她回想起在方才切身重演记忆的那一瞬间小希倒地的位置,敏锐察觉到近乎重合的方位,瞬间明白了什么。
她擦干泪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信将疑地站起身,在已恢复明亮的室内漫无目的地游荡,逐渐发现先前被匿于黑暗的端倪:乍看之下,她现在所处之地,俨然是那个她曾于十四岁午夜逼死小希的案发地“302”,因为一切摆设都同记忆中无异。然而当她顺着记忆中那个小希家中由厅室通往卧房的狭长走道行进时,却意外来到尽头处她推开铁门后第一眼所见的“301”的客厅——房内一切摆设和构造,都像是专门为回忆中那个初二的她量身定制的一般。她若有所思,继续往书房的方向前行,却看见面前放置一张初二年段办公室的同款办公桌,桌上放着两张答题卡,标注的名字显示这分别是小希的,还有自己的——除数量外同方才回忆中的无异。走出“办公室”后,她转而朝左前方走去,这一次,她才真正站在她的书房内,然而却又有不同:书房内只有一张床和一张书桌,而书桌上平摊一本已蒙上一层厚厚灰尘的日记本,正是她于初二的午夜,写下早有预谋的罪梦的那一本。
从书房走出后,筱苒斜眼瞥见斜前方原应是储物室的位置,被装修成初中校图书馆一角。她快步走上前去,看到桌上摆放着那本她初中时和小希常看的小说,东野圭吾的《恶意》。书中内容直到四年后她都还记得一清二楚:主人公野野口修出于不知名的恶意,或者说是对对方所取得的文学成就的嫉妒,杀害了一直善待他的,曾是极为要好的朋友的作家日高邦彦。她清楚记得在读完整本书后,她第一次找到一个恰当词语去形容她对于小希的种种负面情绪,是“恶意”。或许是出于对品学兼优的小希的嫉妒,又或许是因为母亲对小希的过高仰慕扭曲了她的认知,她就这样在不觉中产生了对小希的恶意,而这股恶意正是使她最终产生杀意,并于初二午夜的那场罪梦,在被幻梦症放大的强烈恶意中,逼死小希的缘由。她在脑海中回顾今日所经历的一切:匿名信的邀约,几经犹豫的前行,楼道里越发浓烈的迷香味,以及被回忆里那个筱苒所掌控,切身重演初二那段刻骨铭心的经历的自己,还有此刻面前被分割成一个个记忆单元的室内,那熟悉而又陌生的摆设,一切被设计好的感觉此刻愈发清晰——很显然,室内布局是根据她回忆中的内容,特地装修过的。这时她听见口袋里传来消息提示音,查看消息内容后,她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想。匿名短信的号码同先前邀请她重回伊岚小区的那个无异,然而其间内容,彻底改变她接下来的人生轨迹:
致小女的邻居、初中同学筱苒:
如果这算是一封电子信,那么请容许我在此省略称呼语中的“亲爱的”,这不仅是因为你不争的犯罪事实,也出于对我枉死的小女小希一份身为父亲的责任感。我此刻只恨我口不能言,以至于不能当面同你对质,发泄对你的恶意、恨意、杀意!但在强迫自己保持理智后,出于和你母亲公平的“信息交换 ”,我还是得向你坦白自你收到我的匿名短信并前来赴约,到现在发生的一切的前因后果。说在最前面,筱苒,我承认我对你的情感是复杂的。我一方面同情自幼被母亲禁锢的你,一方面却又憎恨利用幻梦症,蓄谋了一场让小女生命永远停在十四岁的罪梦的你。我不得不承认你当年的犯罪手段之高明,你挑选双方家长恰好都不在的绝佳时机,选择鲜少有人醒着的午夜,以至于当年在现场属实找不到任何嫌疑人入场的痕迹——毕竟身为邻居,你的指纹和脚印不足以引起警方足够怀疑。法医报告结果显示,小女是死于心因性疾病,这也是你在那场罪梦中充分利用到的一环,以至于到最后整件事甚至都无法被评定为一起刑事案件,而只是一场意外事件。关于你的那场“罪梦”,如若不是你那个在我对门凭空消失四年的母亲,在小女的第四个周年祭出于对当年往事的良心上的谴责——或是出于对困在幻梦中无法脱身的你前途的担忧,在昨日拨通我号码一一向我坦白她对于你当年所犯罪行的猜测时,我甚至根本不会怀疑小女的死,其实是他杀。
在“301”室所经历的一切,想必你已经有所觉察了,这里的摆设的确是我为了让你回想起初二那场“罪梦”而亲自打造的,一个独属于你的“回忆空间”。在这个初二的你生活场景的微缩一角,你在迷香作用下进入一个真实存在的回忆世界。(迷香的作用,正是为了让这伪造的一切显得更加真实。)想必能够在初二利用幻梦症完成那场罪梦的你,应是听过你母亲谈起过幻梦症的概念,也正是因为幻梦症这种特殊属性,你可以在方才那场因迷香而被动陷入的“幻梦”中,感受到屋内光线明暗变化,察觉到此刻身处的环境中同记忆里相差无几的摆设,并能够感知到屋内物体的移动,这便能让你陷入记忆的重演——相似地点、相似环境隐匿在无法洞察全局的黑暗中,加上一个由我全程操控的仿真人偶充当小女的存在,这使得你顺利完成这场罪梦的重演。现在,想必你一定已经能够回想起在初二那年所犯下的深重罪行了。而我之所以这么做,便是让你想起那段过往,并最终证明那场罪梦的真实存在。
在得知小女死亡真相后,我的确想了很多,关于潜藏在人心角落那一隅不易被察觉的黑暗面,关于幻梦症是如何放大你对小女的恶意。或者再简单一点,关于梦境是如何放大现实的恶意的。要知道每个人每晚都会做梦,而在这些看似虚构的梦中,不乏对现实世界的反映。梦境不仅是一场属于幻想的“头脑风暴”,它同时有一个极为重要的功能,便是在梦中肆意发泄现实世界中的不满情绪。同时,梦境也将那些不满情绪无限放大,而幻梦症的存在,则让梦境多上一层危险的阴霾。梦境放大那些罪恶念想,并通过幻梦症成为现实。这也是为什么幻梦症患者经常会成为一个杀人犯,即使他们只是潜意识里讨厌某个人。而那些于幻梦症控制下的迷惘中所犯下的罪行,被统称为“罪梦”。对了,关于你对小女恶意的来源,从你调包二人成绩的举动来看,这或许是出于你母亲对小女的赏识吧。毕竟“别人家的孩子”这句话,让所有少年人为之困扰,也因此受到非同小可的伤害。
筱苒,你的犯罪事实成立。在罪梦发生前的第十天,你已经九次梦见小女之死,并在恶意驱使下,认定没有她你便会过得幸福。为此你先是调包小女的答题卡并篡改她的成绩,为了完成这一点,你甚至模仿她的字迹数月之久。在那个虚假的期末考成绩出来后,母亲对你态度发生极大转变,坚定了你的猜想。这使你最终决定五天五夜不眠,以便在那场罪梦中彻底失去理智,顺利完成犯罪的实施。五日后自认为时机成熟的你“心满意足”地进入梦乡。在长达五日不眠后的精疲力尽中,你的幻梦症发挥到了极致,以至于它引导你在一场真实的罪梦中,完成一场近乎完美的犯罪。当你最终实施完一切预定计划,第二日梦醒时分,你究竟是会感到完事的庆幸,还是无边无际的空虚,亦或只是单纯认为自己做了一场格外真实的梦呢?无人知晓。你还是会感到惊讶和怅惘吧,毕竟你本质上其实是很珍视同小女之间的友谊,但由于那股至深的恶意,和在梦境中被无限放大的杀意,使你在幻梦症主导下的罪梦中逼死了小女。
筱苒,在那场以罪为名的真实梦境中,你就这样害死了小女,那个昔日之好友,今日之仇人。一场罪梦已然完成,一个生命无力回天,罪梦的破碎吹灭现实宁静而飘忽的泡沫。一次恶意的肆意宣泄,触碰法律红线的噩梦,源于罪梦,终于湮灭。那场罪梦困扰了你四年之久,使你在虚无的梦境中逃避了四年,以至于四年来总是陷入半梦半醒的混沌状态。而现在,那场罪梦,是时候该醒了。为此我专门为你找到治疗幻梦症的心理专家,希望在经过专业治疗后,你能带着这份罪念,重新开始。人生非梦,且行且珍惜。
一座人迹罕至的小岛,一座城堡状建筑矗立其上,暖色调外墙将整座建筑渲染成如梦似幻的逸境。海水轻轻拍过海岸,泛起朵朵闪着粼粼波光的浪花。这座城堡不是他物,正是在这世上治疗幻梦症的唯一一个诊疗所。而其内接受治疗的病人,皆是曾在幻梦症驱使下,于各自罪梦中犯下杀人罪行的“梦的独行者”——他们被困在那场罪梦之中,活成梦的幻影,无力脱身。其中也包括一年前来到此地的筱苒。据心理专家的讲述,小希父亲刚把她送过来时,她整日整日地陷落在绝望的幻梦中,时常无助啜泣,在诊疗所内复古长廊如幽灵般走动。直到辅导员尝试让她描述罪梦的经过,并尝试通过迷香尝试将她代入那时的情境——同小希父亲当年所做的一样,并用温柔话语告知怎样做才能破解幻梦无限循环的怪圈,她才终于得以直面那场罪梦。在诊疗室的一年来,筱苒思考了很多,关于母亲的严苛,关于对小希的感情,关于恶意与杀意,关于罪梦。她知道自己是时候该鼓起勇气面对这一切了。此刻,十九岁的她正站在透明落地玻璃窗前看窗外的浪起浪涌,几万年不变地冲刷着海岸的海水,似能带走她的忧愁,抚慰她的心伤。海水象征过往时间的印记,使她总是不由想起初二那场罪梦,想起小希,想起小希父亲,想起一年前的那天,小希父亲准备好一切道具,含着无奈的笑在精心重修过的“301”室,等待她的到来。他的目的不是讨伐她所犯下的罪行,而是让她来到这里,治好使她虚度四年光阴的幻梦症。
现在筱苒已经有勇气正视那段过往,直面内心深处的那股恶意,直面那个疯狂的筱苒。她时常会哼唱一首名叫《无人之岛》的歌,致自己,致迷惘过往,致远在天国的小希,致已不足以影响她正常生活的罪梦:“如果云层是天空的一封信,能不能再听一听,听你的声音。就算是探秘,跟着潘彼得去无人岛旅行,我不会怪你的。天空一望无际,是海洋的倒影,蓝色一望无际,我的你在哪里。假如迷路了一定(记得),把思念装进漂流瓶,(记得)快寄给我,别让人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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