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者飞鸿 | 来源:发表于2018-09-16 09:20 被阅读27次
    清清的清潩河

                  1

    老冒一沓四折地蹲着,靠在瓜庵门口的木架子上。夕阳照着他古铜色的脸上,雕塑一般。夹在手里的香烟,最后一丝烟气,少气无力地摇摆着飘走,长长的烟灰掉了下来。

    自打老伴正月十五去世后,近半年来,他时常这样蹲着发呆。老冒是古桥镇双岗村的瓜农,做事好激动,性子急,脾气足,冒冒失失的,都叫他老冒。今年也就五十六岁,老伴儿去世后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看上去像六十五岁。岗后湾的这几亩瓜田是他的。他已经这样蹲着好长时间了。

    清潩河依后岗环绕而过,土地肥沃,风景秀丽。货出地头,得益于此地的肥沃良田,上些年双岗种出的小白瓜是出了名的,南至漯城,北至许都,远近闻名。在许都城,瓜摊前常听到这样的对话:

    “哪的瓜?甜不甜?”

    “城南双岗儿的,保甜!”

    摊主会把“双岗”后面加上卷舌的“儿”话,语气中透出骄傲和自信来。摊主连古桥都省了去,可见双岗瓜的名气。

    可近些年来,自打白孬的厂子扎到岗后,后来其他村的能人也陆续跟风开了好几个类似的厂子,清潩河的水从姜黄色变成了酱油色。这一带的空气都弥漫着一股顶嗓子的异臭味。河里再也没有鱼虾了,双岗的瓜变味了。不但种不出好瓜了,土壤好像也生病了,庄稼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天旱浇地,抽出的水都是异色的,再也没有以前那种井拔凉水的甘甜了。病死的人也多了,几乎都是一种以前没听说过的病,癌症。到医院一查,多是晚期。

    老冒家里的去世引起村民心理的恐慌和隔应。双岗村以村前村后有两座像陵丘般的岗子而得名。或是迷信,或是赶巧,说来奇怪,双岗村从来殡人撵双不撵单。不殡人是不说了,一殡人,一年之内必逢双。且只逢双数年份。这也是笼罩在双岗村上的魔咒。村民对此都讳莫如深。原先是一旦走了人,村民们会各自在心里揣忖着,下一个最有可能的会是谁呢?然而,黄天路上没老少,最终的结果往往大大出人意料。伴着对逝者的惋惜和惊愕,最有可能要走的人会长舒口气。

    对此事的恐惧还表现在人们对后岗上的小庙虔诚地崇拜上。逝者殡后十日,逝者家属和其本家的头面人物会自发地前去烧香拜神。深夜,十几号人默不作声地跪在庙前,排在阴阳先生庚臣后面烧纸。听着庚臣念念有词的祷告后,跟着他齐刷刷地跪下磕头。

    近年来,双岗村殡人撵双不撵单的魔咒也被打破了,几乎每年都有。人们心里有一种没抓拭捞的恐慌和悸怕。时不时有人会惴惴地问问老庚臣,老庚臣只是眯缝着眼,叹口气道:“唉,村子风水破了,休矣,休矣。”再问哪破了。闭而不答,其实大家也心知肚明,只是敢怒不敢言。

    老伴的葬礼仍旧是庚臣招呼的。人们为他老伴的去世而唏嘘,毕竟她才五十来岁。老庚臣和老冒是老伙计,他们还有个共同的老伙计是老白。八十年代初的时候,仨人就一块出去到外地给人家当瓜板。仨人的技术个顶个地好。老白原先是村长。老了,不干了。他儿子白孬目前是村长,还是岗后河边厂子的厂长。之前,他、庚臣和老白隔三差五地坐一块聊聊,整两小菜,喝上几盅。可得劲儿。

    白孬可比老白有本事多了。人高马大,身材魁梧。脑袋大,脖子粗,脖子上的金项链只想比脖子还粗。说话粗声粗气,腆着个大肚子,像是给他的粗声粗气提供了深厚的底子。财大才会气粗,气粗且说一不二。不仅在厂里,就是在村里也是,乡里干部也要让他三分。白孬厂院子的大狼狗,也像白孬一样,一幅威猛凶相,吠声恶道,远远地都瘆人。

    办老伴的事,白孬这个侄乖子和老白一起来到老冒家,吊唁后拉着老冒安慰一番,白孬拉开鼓囊囊的手包,抽出一沓子钱来,硬塞到老冒手里,说,“冒叔,婶子不在了,人去如灯灭,节哀顺便吧……恁和俺爹是发小,我就是恁亲孩儿,有啥事恁只管支声儿……”

    老冒感动得稀里哗啦的。之后,老庚臣俩人一起喝闲酒,心情不爽,少许即喝大了。老庚臣醉眼朦胧地咬着耳朵对他含含糊糊日白了起来,但老冒却听了个明明白白:村里风水破坏和老伴的病因,皆因岗后那戳到天上的烟囱。老冒想起白孬爷俩送来的钱,心里别提有多堵得慌。

    老冒就这么蹲着。一阵风从岗后吹过来,像悍匪般蛮不讲理地冲侵而来,携带着沟里里红的白的塑料袋,夹杂着刺鼻难闻的气味,花花绿绿地张狂地示着威,结成一幅狰狞而虚大的魔形!从田里奋起的风,像土著群一般毫不示弱,轰然迎头与之纠缠在一起。两股风形成不小不大的旋风,厮杀得难解难分。一阵鏖战之后,最终两败俱伤,各自偃旗息鼓。

    没了底气的塑料袋像泄了气的皮球,没头没脑地茫然地皮软着落了下来,躺在了老冒的脚面上。老冒用力想把它踢开,可它又死缠在脚脖上,像个无赖一样讹上人了,就是甩不掉。老冒用手把它解开,揉巴揉巴扔到沟里,嘟嘟囔囔地骂道:“娘的,滚开!恶心人。”

    老冒看看地里奇形怪状的白瓜,真是可惜。老冒长叹一声,也许再也住不出好瓜了。思前想后,把本已灭了的烟头踩在脚下,用力碾了几碾,做出了决定。他回到了瓜庵,简单收拾一下东西。明天进城。

                2

    三天后,几辆警车威武地开到了双岗村,后岗的几个厂子悉数被贴上了条子。

    那天真的热闹,场面乱哄哄的。工人和工作人员几乎要打起来,一个个怒目圆睁,剑拔弩张的。场面几乎失控。得到消息的白孬开着他那黑色大奔一溜烟地赶了回来,在人场边尖叫着“日~!”刹住了车。他肥大的身躯从车壳子里面拱出来,满脸堆笑地快步走向执法中的领导。白孬不像以前夸张地挺着他的肚子,哈着腰的样子倒觉着他像是比以前瘦了似的。

    他习惯性地从手包里掏出“大中华”,向领导让烟:“郑局长,这点小事还劳您亲自出马?给小弟打个电话不就得了,来抽上。”

    那个叫郑局长的依然不放脸,推开他的手怒气冲冲地骂了起来:“白总,白主任,已经三令五申多少次了,整改,整改,为什么还直接排放?关停高污染厂子关系到环境治理,关系到生命安全,子孙后代……不举报要查,有人举报更要查,要对党和政府负责,要对老百姓负责!”

    白孬满口答应着是是是,小弟不懂事,愿受罚愿受罚,改天单独去给您赔罪去,可咱先散了再说呀。又回过头冲厂里的人骂道:“娘那脚,都不识数了不是?敢对抗政府对抗党!都滚蛋。”

    经常在大场面混的白孬就是会来事,双方各自都有了台阶下,退场。

    远处站在瓜庵旁的老冒,踮着脚目睹着一切。开始他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少后,也有点偷人家般的不得劲儿。扔了手中的瓜刀,回了庵里。

    几天后的夜晚,灰暗的天空挂着灰头土脸的月亮。老冒躺在竹床上,回想年轻时和老伙计庚臣、老白一起外出当瓜板的岁月,那是多么美好的回忆啊!

    “老冒!老冒!”三个人从地那头向他走来,老冒起身望去,白孬打前,老白、庚臣走在后面。

    老冒起身迎去。他们依次来到庵前的小空地。白孬手里提着一兜子酒菜,老白掂着几瓶白酒。

    白孬哈哈地笑着说:“冒叔,侄乖子也来跟恁老哥仨凑个热闹,中不中,叔?”

    老冒尴尬地磕磕绊绊地回道:“咦,鳖子,可,可中,可中!”夜色遮了他黑红的脸,他感到脸热辣辣的。

    没有桌子,在庵前的石头台子上摆开。老冒拿出几只简易的马扎坐下。白孬腆着大肚子刚窝别着坐下,“咔嚓”便摔了个仰趴叉。白孬自我圆衫地笑道:“呵,冒叔,你这马扎也偷打锤儿呀,哈哈哈”。老冒听出来话里有话,讷讷地挠挠头笑笑。庚臣打趣地回道:“咋不说你那一身膘太欺负它呀”。老白骂道:“娘那脚,看你啥时候把这一身膘减下来。”他只好把竹床往这边一拉,坐在上面,透出一幅居高临下、君临天下的气派。

    酒局开始,老冒早看出来了,这是老白父子挟着庚臣来向自己兴师问罪来了。

    老庚臣打开瓶酒,老白分开一次性筷子,老冒分开一次性杯子。老庚臣说,今晚只喝酒,不说别的。

    三杯下肚,又扯到了几天前的查封事件上。白孬喝了杯酒,装出一副可怜相,说,老爷儿们呀,侄乖子也有苦衷呀,当初搞这个厂子是有关领导批准的,这些年来,咱村修的道路,新建的学校,每年赞助咱村的大学生、活动室,敬老院,哪一项不是我出的大头钱?这钱,哪一分不是厂子赚来的?俺冒婶的事,我出的钱不多,也就一万元,我约摸着也差不多了吧,是不是冒叔?他边说边回过头来问老冒。老冒黑红着脸回道,是,是,那是,不少,不少,侄乖子真看得起恁叔。边说,老冒边双手合十做作揖状。

    白孬扭回头,眼睛看着他爹老白,余光却乜着老冒道:……俺不怕出力出钱,就怕他娘的有的人吃屁不盛情,占了便宜还当哑巴蚊子背地里咬人……

    老冒像做了错事一样低着头不敢言语,脸色一赤一白的。老庚臣抢过话说:“中了,中了,扯远了,不说这事儿”。

    老白也骂骂咧咧地怼着白孬,话却是反着说哩:嫑说了,事情摆平不就中了。整改整改,再投个几百万把无害处理弄好不就中了?看谁还再背地里咬蛋!

    老冒只顾闷头喝酒,一会儿工夫,便有了醉意。他哼哼哧哧想要发作,压在心头的怒火将迸发出来,一旁坐着的老庚臣踢了踢他的脚,才忍住。他心里明白,一旦怼出去,一辈子的老伙计就再也做不成了。他做喝醉状,伏在石头台上装睡。任凭老白再喊,就是不直头。老庚臣就腿搓绳地说道:“老冒喝醉了,让他睡吧,来,把他抬到竹床上,咱回吧。”

    老白和白孬也不再说啥,只好照办。三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老冒直起头看看他们走远,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嘴巴,骂道:“真窝囊!”他当时真想给白孬怼翻,把他送来那一万元钱摔给他。上了年纪,脾气是息了。

                3

    今年夏天,雨水多,且大。老庚臣来瓜庵找老冒喷空儿。谈到天气,老庚臣伸手掐指,说,一龙治水。

    “咔嚓”一个霹雳,又是阵猛雨。俩老伙计蹴在痷里。又聊到了白孬的厂子。

    “老冒,你这一弄不当紧,白孬又多花好些钱,弄套污水处理设备……”

    “唉,我那天夜里,要是搁年轻时的脾气,非给白孬怼出来不中,别人都怕他,我不怕。你用脚踢我,我着啥意思。一辈子的老伙计了,不能弄翻脸了。可你也着,咱村恁好的风水,这样下去,非让白孬他们折腾尽了不可。”老冒抱屈地向老伙计诉着苦。

    老庚臣接过老冒递上的烟,笑笑道:“着了,着了,可兄弟,有一点你弄得不得腔,举报之前,先给老白沟通一下,毕竟咱是老伙计,亲如弟兄,要是先踢踢老白的门槛,他爷俩也不会这样。多少有点不仗义了。”

    老冒有点羞愧又有点不服地梗着头争辩道:“咱村里的往乡里反映的还少吗?结果咋样?不都是乡里的有些领导和白孬一个钱串的?有用吗?我没踢老白哥的门槛是有点理亏,是不对,那也不能那样指槡骂槐腌臜人不是?”他越说越激动,脖子的青筋鼓胀暴跳着。

    老庚臣笑笑拍拍老冒,安抚一下他激动的情绪:“我着我着”。老冒脾气慢慢熄了下来,说:“改天我给他爷俩赔不是,中不中。”

    老庚臣又笑笑,沉默了。他的目光看向外面哗哗的大雨,雨点打在田里的水坑中,像一群精灵般狂欢地跳着一样的舞蹈,前赴后继。虽然雨点不同,但它们箭一样飞速地做着如一的动作,慷慨赴去,让人觉着又像是静态的。又说:“唉,不是不赔也罢,那个处理设备只是个摆设。”

    “啊?”老冒吃惊地瞪圆了眼,扬着脸用他疑惑的表情在追问老庚臣。老庚臣不慌不忙地笑笑,不慌不忙其实也代表了他的无可奈何,无可奈何之下自然也就不慌不忙了。又说:“白孬不知搁哪儿弄来了一套二手设备,翻旧如新。有钱人都迷信,安装前不但请了相关领导,以示积极整改,还请了我去看看安装的地点和时辰……据说验收通过了,那东西安好后就运行了十来天,费用太高,白孬就让停了。

    白孬的厂子

    也没全停,白天开,夜里停;检查时开,检查完停;晴天开,雨天停。呵呵,预报哩有十几天的雨天,那设备怕是不会开的,污水可就直接排到清潩河啰。老冒,你离河近,你都没去看那河水啥颜色?”

    “我说呢,我还以为是邻县上游的事儿呢,原来如此啊!”老冒像知道谜底般了然了。接下来,沉默了。

    天阴看不出天色,老庚臣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不早了。雨暂时住了,老庚臣从庵里走出,贪婪地伸个懒腰,不顾老冒强烈挽留,拿上雨衣,冲入到凝重成黑灰色的苍茫中。走出几步,又回头交待老冒,嫑冒冒失失地再装那二杆子。老冒只顾扬扬手示意说:“快回吧,又快下了。”

    天黑了下来,那雨下得正欢。躺在瓜庵里的老冒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想想老庚臣说的,他更睡不着了。不中,他起身坐起,犹豫了一阵子,还是要亲自到河边厂子的排水口看个究竟。

    他披上雨衣,卷了卷裤腿,随手拿起一把铁锨,趟着水向河边走去。

    雨声和时而在头顶炸开的霹雳声像千军万马厮杀的战场,狂风吹得老冒瑟瑟发抖。狂风中那种刺鼻的异味让人顶嗓子,远处哗哗可劲排放的流水声更让老冒觉着刺耳。他把雨衣往身上箍箍,加紧了向那边趟过去。

    灰暗的夜色下,酱紫色的污水挟着几乎让人昏厥的气味,可着粗大的水泥管道正向清潩河排得起劲儿。污水蛮不讲理地冲入河中,宽阔而湍急的河水无奈地接纳着它,交汇处形成大的漩涡。河水被冲撞得徒劳地流淌着,旋转着,最终不得不同流而下。

    老冒一看,便生出一头的火星子来,他抄起铁锨向管道铲去,这显然是徒劳无益的。发了一通子怒气,一阵强风吹过,老冒冷静了下来。想想老伙计庚臣的话,是不能再冒冒失失的了。他要到厂里找白孬理论去。他趟着没到小腿的水向大门口摸去,他“哐哐哐”地打门,打门声在狂呼的风雨声中几乎没有任何显应。他把耳朵贴在门上静静地听听,听到的只有大狼狗低沉而瘆人的恶吠和用力挣链子的“咔咔”声。老冒在风雨中瑟瑟发抖,这样不是办法。他观察了一会儿,想到了个好主意,住了手,向河堤上趟去。站在河堤上,高高的河堤刚好与厂里面的办公楼平齐。看看办公室里有灯光,老冒凹着腰,双手裹作喇叭状,向里面大声喊去。虽然狂风暴雨中他的喊声被消弱得仅有那么一点的响动,但他还是不停地凹着腰,拼力地喊着。

    远处的狗洞有了动静,老冒正猫着腰在要看仔细,那大狼狗已经恶虎般向他扑来。老冒还没反应过来,大狼狗恶狠狠地撕咬着他的脖子。老冒奋力地与之搏斗,人和狗厮打在一起,在水滑的泥地里,滚来滚去。受了重伤的老冒一不小心,顺着河堤滑到了河里。大狼狗冲着被湍急的河水卷走的老冒,胜利般地昂着头狂吠着……

                4

    三天后,人们在下游水闸的滤水网找到了老冒的尸体。

    葬礼仍由老庚臣招呼。老庚臣几度禁不住哽咽着,但他还是强打精神把老伙计送走了。

    老白跪在老冒的灵柩前痛哭不已。

    白孬主动去自首了。他要为死去的老冒和他的罪过赎罪。

    半年后,随着阵阵的爆破声,一座座戳天的烟囱轰然倒塌。

    五年后,经过精心治理,清潩河河水清了,鱼虾又长了出来。一到春天,阳光明媚,花红柳绿。双岗村因有两座如山一样的岗子和毗邻碧绿清澈的清潩河,被当地政府开发成景色秀丽的“双岗湿地”,成为市区的后花园。每逢周末,城里人来这里享受着新农村的休闲时光。

    老冒和老伴儿都安葬在后岗脚下。他们也看到,他们出生时的双岗村在他们死后又回来了。目前的双岗村,只是碧水蓝天,云白风清美丽中国的一个缩影。

    王国宏作于2018.9.9-11

    微信:王者飞鸿

    QQ:641031354


    原创不易,相遇是缘。

    无我之淡俗,没您之高雅!

    没我之粗艺,无您之君子!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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