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活到现在做了很多蠢事以及错事,当然以后肯定还会接着做。虽是蠢错事,但后悔的少,除了小时候外面怂窝里横这点。
可同时我觉得我也做过几件比较机智的事,比如大学的时候决定整牙,比如五年级的某一天突然醒悟要好好学习,比如93年的夏天决定从我妈的肚子里出来。
前两个决定还好,也不过就是丢了几颗牙还了好几年债,还有变成了一个高度散光的女僧。但是最后一个决定颇为艰难,这直接害得我妈在床上要死要活痛了好几天,差一点就要问我爸保大还是保小了。
幸好我还算争气,没让我爸有机会做八点档电视剧男主。
其实我也不是很明白自己七八个月就要跑出来干什么,许是觉得外面的世界太好玩了,所以迫不及待想出来溜达。这么一想自己一颗浪心原来是打娘胎里出来的,也就对自己总是不想学习的羞耻念头释怀了,毕竟人不能和自己的天性作斗争,会输的。
可能真的是太痛了吧,这件事让我妈产生了非常深的怨念,导致从小我一跟她吵架,她就在我耳边以无数种方式念我不孝顺,说难怪老人说难生的孩子最不孝顺。她认为我就是民间谚语真实性的血淋淋的例子。虽然我默默翻了个白眼——怀娃娃还天天坐着打麻将,不难生才怪。但是我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她又觉得民间谚语更加血淋淋。
我两三岁的时候家里差不多算是中落了。她把我扔给爷爷奶奶,然后和林爸去大上海谋生存求发展,只不过是住无产阶级棚户区,还有进饭店当服务员小妹。后来她可以做一手好饭菜,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学下来的。
那时候的我妈真好看,少女般的皮肤,眉眼里又有少妇的韵味,烫大卷毛,穿时髦高腰小脚裤,尽是风情。可惜我和我妹都没有传下来,尤其是我,被林爸的基因毁了大半,好气哦。
八卦的人一猜就知道,她这样子的长相,在上海,又是做餐饮,不被人勾搭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也问我妈,怎么不跟有钱人跑了,哪至于后来过得这么辛苦。
我妈翻了我一个白眼,估计意思是,还不是因为你们这几个拖油瓶。但我觉得,十有八九又是老人说的话起作用了,因为老人说,抛家弃子的女人要被打入地狱,具体是第几层我给忘了,反正就是特别特别坏然后一定会特别特别惨。我妈啊,因为没读过什么书,这辈子就靠老人的话指引人生方向了,她信得很。我也不忍心告诉她,这个时代,老人的话十有八九都是不准的,但我又特别感激她听了,不然我的戏就太多了。
等我长到十一二岁的时候,我妈终于回来了。因为爷爷奶奶罩不住三个孩子,她得回来接管,不过这次回来以后她也就再没有踏出那个江边的小镇了。
在我十一二岁之前的印象中,对于母亲这个词的概念是很模糊的,当然父亲也是一样,然后生活中突然有了母亲这个角色,我先半激动半忐忑了好半天,但是很快我妈就用实际行动告诉我,什么叫如果你在青春期,但是你有个不信这个邪的妈,你会怎么样?
答案是,很惨烈。
反正那几年,吵架,被揍,半夜关门外,离家出走,想自杀差不多都是家常便饭。也是,我妈这种脾性秉直刚烈的女人,生出来的我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气性大得要上天,被揍得哪怕是鼻血汪汪也不会求饶,还觉得自己特别有宁为玉碎的气节,充满了自我感动的壮烈。
我记得那时我好羡慕我的发小钱静,她白白净净然后说话轻声细语,身上总穿着各种各样她妈妈织的好看的衣服,她妈少女心泛滥总是把她打扮成粉嫩的小公主。
而我是,生病了就让我自己去医院,下雨了绝对不会接,不给穿色彩鲜艳的衣服,还有,要做做不完的家务。低头对比一下自己的样子,觉得可以悲伤到尘埃里去。
大概是我中考那一年吧,我得了一种怪病——没事流鼻血。就是那种走路好好的,流血了,吃饭好好的,流血了,睡得好好的,喉头一甜,又流血了。这种症状对于从小饱读言情小说,想象力丰富的我来说,脑海里蹦出来的就是女主角苍白的脸和白血病三个字。
不过自我诊断以后,我倒没有难过得要死要活,反而平静得很,毕竟我是一个五年级就开始思考生死,并得出不怎么乐观的答案的小朋友。我觉得自己得像女主角那样离开,于是半夜爬起来,一封一封地写遗书。写给我依然在外漂泊的林爸,给养了我近十年的爷爷奶奶,从小被我欺负的弟妹,我的两个小伙伴,还有我的妈妈。
我写啊写啊,然后发现自己绷不住了,我都要死了,特么怎么都是在反省都是抱歉啊。那个晚上坐在灯下哭得不能自己的我,第一次明白生命是如此可贵,离别有多不忍,以及我竟然这样舍不得她。
好像那件事成为了一个节点,我来的异常早且惨烈的青春期突然就走了。而青春期一走,我和我妈之间的战争,也就此鸣金收锣。感谢时间终于决定让我们能够像一对正常的母女之间那样相处。
阿门。
只是玄妙的是,我们好不容易和解,和解之后却又开始经历漫长的分离。
16岁以后,因为读书我就很少有大段的时间待在家里了。从县城到省城再到上海,离家的距离越来越远,能回去的机会也越来越少。每次一回去,总感觉时光快得吓人,转眼间又要离开。
也就是从这种一次次离开,回来,又离开的过程中吧,我是如此直观地看到我妈以一种怎样可怕的速度在衰老。从眼角,头发,再到整个身体,整个精神。我忽然意识到我的妈妈再也不是二十年前照片中那个美丽的妈妈了。
不但不美丽了,我甚至都可以预料到,像我妈这样偏执的一个人,即便老去也不会是那种眉眼慈祥从容优雅的老太太,她一定还是会经常念叨,抱怨,生气,痴迷于打麻将,不愿意尝试新的事物;还是会隔一段时间就怀疑人生的意义和价值,相信香烟可以解愁。
可是呀,我没有办法不难过,就像我没有办法不去爱她。
她用一种非常坚硬的方式教会我成长。让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独立,学会一个人去面对生活,并且坚信女孩子一样可以非常优秀,这些都是她潜移默化教给我的。
我妈很少会干预我的人生选择,同时给予我全部的信任。或许就是因为不想辜负她的信任吧,我很少会做过度的事情,所以就变成了有些人眼里板儿正的放不开的姑娘。虽然我喝酒也是她带的,抽烟也是她教的。
她觉得这些都没有什么,因为她相信我自己知道度在哪儿,而事实也确实是这样。我的妈妈有时候真的很酷呀。
长大以后,我才能深刻地理解她的不容易,七八岁的时候失去父亲,从此没有读书的机会,而外婆思想保守,又没让出去学手艺,以至于后来嫁了一个不适合自己的人,为生孩子养孩子这件事吃尽苦头。
特别是人到中年以后,她常常流露出些很消极的情绪,甚至有时候会对我说,人生其实也没什么意义。
我理解她,心疼她,并尽力去开导她。所以有时候我很庆幸自己学的是文学,至少灌鸡汤的本事是有的。可即便是这样吧,我也常常生出一种无奈且无力的感觉,我妈的困境指向太过终极的命题,我是局中人之一,也没有办法回答的。
这世间有无数种亲子关系,有的人很幸运,小时候被父母生养,长大后又能够被父母的精神滋养,而有的人在亲子关系里饱受折磨,爱成为了伤人的利器。
当然,我也很幸运,甚至非常非常幸运,我从来不觉得我曾经经历过的那些事情是一种苦,在我看来那只是一种经历而已,而谁还没有些经历呢。
只是我是有遗憾的。这种遗憾没有办法挽回,它只能留在那里。
不过后来我才慢慢意识到,我曾纠结的那些有缺憾的爱,包括我妈所面对的困境,我哭过无数次的求而不得,其实都是构成我的东西。
如果说我曾是她的骨与肉,是人生荒谬和虚无背后的希望所在,那么,在漫长的叛逆和离别之后,我终于发现,她已经长在了我的身体里。
我这样爱她,因为我这样爱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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