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出口外,或许是年龄的幼小与季节的原因,我没有感受到蓝天白云的壮美,却让我领略了口外有着一种坦诚的裸露与大气的淳朴。一到这里,心灵自由发自生命源头的渴望,有着通灵的畅快和坦荡的呼应,有着敞开的胸怀和无拘的融入。我不是个口外人,却感觉自己也是个口外人了。抛弃了昨日的拘谨,拥抱了天真的放纵。展现出一个活泼的童趣童真。
三瑞里的村子布局零乱,既没有街,也没有巷。房屋盖得不规则,撒落得实在别扭,一处一簇,前后不一,但好在高低几乎是一样的。所有的房子有个基本的统一,小小的窗户镶嵌在泥巴墙的中间,矮矮的房子用牛粪包围着,家家都是用乱石头垒砌低低的院墙,形成各自的院落。只有一点真好,这每家每户任你随便迈入,进到哪家就是一阵热情交融,无须存心礼让,无须拿捏拘束。给人一种释放,一种感召。淳朴,厚道的人们似乎带着农耕民族的聚合,对我们的友好有着和着地气的接纳,甚至让你处于放任自流的随意。
能随意进人们家,让我放大胆子。家家陈设简单划一,两个菜缸,一块案板,就是全部家当。说是饥饿的时候却闻到那浓浓的莜面味儿伴着蒸腾的烟气扑面而来,试想应该是个特殊的日子,烟雾中,只听见说话,却不知人在何处,听到盛情的招呼。烟雾未散,看人家吃莜面,碗里是冷盐汤,夹上黄萝卜丝丝,再放上一筷子油熟辣椒,拌上个山药丸丸,在雾气朦胧中屁股一掀挑上一片,那个吃得香呀,看着就让你食欲大振。看他们有着开放的生活方式,因而在零散的居住中有了生活往来的凝聚,也就在漫长的日月中形成了共性,并依靠这样的方式而生存。
我每天玩的地方几乎就是在井台旁边,这里是孩子们聚集的地方,找上两块冰,在上面吐口唾沫,站上去,一会儿鞋和冰冻在一起了。这就像踩上了高跷,摇摇晃晃的站不稳了,越是不稳越有人推你,这样你推我一把,我拉你一下,一会儿你我全跌倒了,一会儿他哭了,一会儿他笑了,非常热闹。我每天都要玩到很晚,有时伴着月亮回家更迟,就等二姐叫我回家,这里是真正的让我野了。
公社院里演电影,放映的是‘林海雪原’,那电影和天气非常匹配,那可真是天寒地冻,电影里也是冰天雪地,虽然冷得厉害可也把电影看完了,因为是我第一次看电影,好奇心完全战胜了寒冷。我想能常在三瑞里就好了,这是我最真心的想法,我从来也没有什么的想法有了,当然这只是我内心的希望罢了。这里还让我野了一把,让这口外的风,吹醒了我少年的憨气,让我敞开了心扉,也留下了值得记住的欢乐,三瑞里是个好地方,它留在我心中。
日子过得好快,不知不觉年关将近。我们首先想到的是父亲能否回家过年,盼父亲是为听到能让全家振奋的消息,听到父亲亲口说出‘没事了,明年回去再教书’。事实上,最值得一家人深思和伤感的是父亲的何去何从,这是关系到我家的整体命运的企盼。一段日子里,父亲去县里受审,似乎全家人都在丢人。彻底感觉到人的名誉一旦受损,便是整个家庭的不幸。于是,一家人都在拼命挣脱在心中的困扰,却只能寄托在企盼的消息中。
我们知道姐姐她们挽留在三瑞里过年,一来是我们处在落难时候,姐姐她们舍不得让我们走,大冷天折腾一回很费周折,二来外甥也小,孩子,大人还需要照顾,这样全家人在一起过上个年,团团圆圆的很热闹也很开心。于是,姐姐每天跟我说,‘大大回来呀,你哥哥也来呀。’弄得我天天盼望父亲和我哥回来。
一日,父亲终于回来了。清瘦的脸上带着微笑,高高的身躯穿着一身黑市布中山服,看上去父亲并没有沮丧的神色。只是看他还有点老了,却又看他的精神挺好。仿佛父亲经历了伤痛之后不愿向人诉说,在故作轻松。也是对的,自己的痛苦不愿让别人跟着难受,痛而不言,把自己的伤痛尽量掩饰起来,让大家好好过个年吧。
一家人谁也没有提说父亲的事情,就是妈妈也没有问起父亲被审查的问题,谁都在心中揣着个相互遮掩事情,谁都是不愿揭开让家人听到承受不了的消息。也是应该让父亲那颗疲惫的心归于宁静吧,安抚那经受了诬陷,打击,失尊的心灵。父亲需要休息,需要在家人的呵护中得以修复那受伤的心。是啊,父亲是好累,好累。此时,他想放开一切,让大脑静一静。
人累了,可以回家休息,可父亲不是人累,而是心累了,难以抵挡的打击让自己回不过神来,惊愕之后才觉得沉重的打击给家庭带来的不幸,不得不承认这是自己人生的最大劫难,是无法回避的事实。然而,父亲能够认识自己的处境,也明白人生总有难过的坎儿与苦涩的事儿,可这样的事让自己无能为力没法摆脱,只能面对而又躲闪不得,只能在无奈中忍受,在无助中煎熬,正所谓‘人生之苦,不吃也得吃,’告诫自己接受磨练经历挫折,只有坦然面对和承受将后的苦熬吧。
清晨是干冷的,一束阳光从那唯一的一块小玻璃照射进屋子里,觉得顿时让整个小屋亮堂了许多。可是,家里面还是很冷清的,父亲随手滑稽的把一条绒裤围在脖子上,风趣的说,‘你们看我像个什么,’母亲说,‘像个耍马戏的,’一家人会心地笑了。因为在姐姐家过年,父母亲还是有点不自在的心思存在,每天吃什么饭,怎么吃,总是拿不定主意。所以看出他们像是总有满腹心思,流露出无奈的神色。我们和姐姐她们住着一堂两屋,我们一起吃饭,一起说话,这是一家人最全的团聚,这个年饱含了亲情的抚慰和难忘的情愫。
转眼之间,这个年就过了。父亲才把不愿说出的事情告诉了我们,这是一个让全家人惊魂失魄的消息,父亲再也不能教书了,一家人所盼望的是父亲还能回店子教书破灭了。难以承受的事实摆在一家人面前,一大年的期待变成极大的落差,那绝望的辛酸在涌动,妈妈还是哭出来了,‘好不容易把日子过得像点样了,天打击的不叫你好过。’‘我就知道你不说,没有好事。’这时父亲该说什么呢,他像被人泼了一身脏水走来,浑身的委屈,满腹的冤枉。全部的遭遇连自己也说不清楚,寻找过往的足迹,找不到半点儿原因来证明自己的错误。究竟错在哪里,真的有问题吗,是做了愧对人民的事吗,难道勤勤恳恳的工作有错吗,难道自己对人间的是非都辨不清了吗,几个月的思考未能想清楚,只能承认这是自己的命运吧。
父亲还要去县里,听候组织的安排。父亲临走说,‘在前些日子人家就告诉我了,处理意见是让咱们全家迁回原籍,接受劳动改造。’‘至于什么时候让回去就不知道了’。这时,一家人的心里像是搁了一块沉重的冰,无法作出任何反应,恍若将心中的那份它盼头完全冷却了,所有的盼头没有了。没了盼头的一家人,如梦初醒。醒在这寒冷的季节,醒在这荒凉的口外。
父亲带着败落的心情离开了三瑞里,踏上迷茫而艰难的苦途。
所有的忧伤和疑虑都揭开了,只剩下追逐无家的归途,心绪烦乱的妈妈已在身居异乡的惶恐中。父亲留下的那一句话时时在耳边重复,‘让咱们迁回原籍。’这句话就像滚动的响雷让母亲不知所措。搬家,又是搬家。这个字眼让她听起来就害怕,多少年来的折腾,搬来搬去到头来还是没有一个安稳的家。搬家似乎成了这个的家常便饭,走一处安个家,住暖了,又走了。于是,搬来搬去成了这个家的脆弱之处,也就让这个家经历了一次次的脱胎换骨,眼下已经是剥离得异乎寻常的了。
命运的摆布恰恰与母亲那刚强的性格相悖而行,也使她足足尝到了生活的艰辛。然而,母亲还是能够在犹豫之后,是能咬紧牙关的人,慌乱中,还知道去做该做的事情,在这突如其来的颠荡中,还能寻找到自己的生命状态,还是能明白将后这日子该怎么过。这或许是母亲的过人之处,无奈的命运只能无言地跟着岁月被风雨席卷,把伤痛埋藏在自己心底的深处。
自从父亲说要全家搬回古城,仿佛是给了母亲一种无形的折磨,时时萦绕在母亲心中。当初离开古城村的时候,那是这个家迫不得已才走的,这又要回去还是迫不得已,命运总是让这个家无从选择。在外头漂泊了十几年,还得再回去。回去就意味着从头再来。此时,妈妈对古城没有半点可留恋的,反而还感到那岁月深处的阴影。可是回去是别无选择的,命运的安排没有资格去寻别的去向。所以也就只能在心理上屈从命运的摆布了,回去哇,怎么也绕不开的宿命。这个家的根在哪儿,或许回去还能获得心灵上的某种安慰。
我蜷束在炕上,眼看着妈妈又在默默的流泪。妈妈不愿把自己的苦楚让姐姐她们跟上难过,却能让妈妈感受到一种来自亲人情感的灼痛。‘这搬回古城,往哪住呀。’‘你大大也没受过,这往后的日子不知道咋过呀。’妈妈缝着衣服,落着眼泪,心中不敢想象往后的日子该咋过,或许是更困苦的日子延伸出更艰难的心痛。她不敢想了,抬起头,摸去眼泪,看了我一眼,似乎让我明白她心中的苦楚。此时,窗外的寒风在凄厉的嘶叫着,天地间已是一片迷蒙。刚过年的口外,寒冷天气还正是劲儿上,妈妈瞅着窗外传来寒风的吼叫,心里一阵寒颤。她才知道已经是晌午了。
这时,我姐夫回来了,母亲赶忙擦掉脸上的泪水,‘哦,晌午了我还不知道来,’转过身子掩饰住自己的痛苦忙着做饭去了,姐夫凑上去跟妈妈说,‘我们也要搬家呀,我调到鄂卜坪了。’‘真的。’妈妈有点惊奇的说,‘那也好,要搬家咱们都搬吧,事儿都往一块儿挤’。之后的日子里,一家人整天相互都少了言语,都在愁着搬家的事,都在藏着,掖着,不去谈论,谁也怕谁伤心。
这一搬家,就要离开姐姐家了,姐姐知道我们回去还不知道往哪住,总是放心不下,可姐姐又不能挽留我们,让姐姐她们实在为难。妈妈说,‘还是我们先走哇,你们搬家我们也帮不上忙。’‘能早回几天,去古城问房子。’姐姐说,‘哦,走吧,我们这儿放心吧’。而后,娘俩相互无语,心中有着难以别离的情愫。本来是正常往来的事,却在这个特定的年代中,把人们的情感剥离的如此脆弱,亲情在伤痛中是那么难离难舍。这个时候的亲情相互不是牵挂,而是揪心。
春天还没有真正到来,天气还是挺冷,一大早,我们抹着眼泪离开了三瑞里,顶着飘扬的雪花上路了。我坐在车上,回头望着在晨曦中的三瑞里是那么迷茫而寂静。那远处的炊烟起了,我心中默念着一句话,‘三瑞里真好。’可怎么也没说出口。车走远了,目光离开那远远的三瑞里。我只看零星的雪花,看那雪花飘落得有气无力。一瞬间,一轮红日驱散得飘落的雪花,太阳一出来就不冷了。我伸腰坐立,打起了精神,可我怎么也没有来的时候那么兴奋。坐着同样的车,走着同样的路,却是不一样的心情。我知道来时带着看外甥的喜悦,这回来时,却是心有不愿归途的苍凉。妈妈是一路无言无语,两眼呆滞。我想妈妈一定是想着没有着落的家。命运总是在折磨着无奈的妈妈,让她柔弱的身子担起多难的家,这搬家的大事,需要妈妈自己拿出主意,自己想出办法让这个家有个着落。事情逼到这份上,妈妈是既要屈从当下,又要从容面对当下。而我实在能为自己的家做不了什么,又对自己的家知道得太少了,或许只能从妈妈的表情中寻找这个家的不幸,从而能体会着妈妈的心情。或许在我这个年龄没必要知道的那么多,至少不要懂得这个家的不幸。我却能从妈妈的脸上知道她在想搬家的事,妈妈是个有主见的女人,她历经世故,看似懦弱,实则刚强。
没想到今天是个初晴大好的天气,暖阳照射着斑驳的原野山峦,发起蒸腾的雾气,大地似乎挣脱冬天的束缚日渐消融,这时候似乎淡忘了抗争冬天的严寒,看来春天真的到来了。
一路轻车快马,穿过大林柞滩,翻过鹅岭坝顺沟出来,向东一看店子村已在眼前。我顿觉心神不安,因为我知道眼前的这个家又要搬走了。可是看着妈妈却目光沉稳的说,‘这回来天气好,不觉得就回来了。’这时,我知道妈妈已经有了搬家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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