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东月白原先并不叫东月白,月白这个名字是他六岁的时候,他六叔给他取的,六岁之前他的名字叫东月,东家在村子里是个大家族,这村子有将近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姓东,东这个姓氏很少见,但也是聚落型的出现。
东月这个名字是他爷爷给他取的,一来想着小孙子出生在月夜里面,又是冬月间,本来那是停雪的第一天,想取名叫做月雪,但是给一个男生叫这个名字似乎有点女人的气质,这大大是和东家人的模子不相符合的。便取了名叫东月。
东月白的父亲在家里排行老五,名叫东成乾,他上边儿有三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下边有一个弟弟,东月白的六叔,东成巽。
一大家子人的生活水平在村里实属上游,东月白出生的时期正好处于家族发展顺风顺水的时候,不说山珍海味的大富大贵,至少和父辈挨饿受冻比起来,已经好了太多。
家族里六叔是最厉害的人,文化程度是村子里最高的,眼界也是最开阔的人,自打改革开放就下了海,在祖国的南方打拼多年,在2000年的农村可谓身家不菲。东月白六岁生日的时候,他甚至是开着小轿车回村来,跌跌宕宕的带着一个晃成稀碎的大蛋糕从车上下来。
六岁,在这个村子里算个大事儿,村里都觉着孩子6岁就醒事儿了,能有记忆了,六岁也是读书的最小年纪,该送去接受教育了。所以六岁的生日,作为村子里的大家族,不能不给庆祝一下。小孙子是最受家里老人的喜爱的,六叔还没有成家,那么东月白就是家里最大的宠儿,过个六岁生日,家里比过年还要热闹。
东成巽有七年没有回家了,一个人在外边也不知道经历了些什么,过年也不见人,只有书信来往的频繁,好歹知道人在南方过得一年比一年好了。这一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哥哥的儿子,一口气从南方带了不少礼物回来,各式各样,从六岁能玩的积木到十岁能骑的小车。
兄弟几人数年未见,倒也是涕泗横流,相互拥抱寒暄。
问到东月白的名字,东成巽倒觉得不好,东月二字似乎少了点什么,按理说小孙子可以不加辈字取名字,但是两个字的名字也和几个堂兄姊不相和谐。东成巽是唯一读了书有文化的人,只是一提大家就都觉得不好了,哄着要孩子六叔给取个新名字。
“月字是爷爷给的,这动不得。我五哥名字叫乾,乾字归白,月白月白,你们看这个名字好不好,听说嫂子生他那天晚上正是停雪,也是明月之夜,你们想那个月光打在雪地上,一片月白,倒也书生气息十足,要我说啊就叫月白,往后指不定是咱家的大书生咧!”东成巽越想越觉得好,越说越起劲,好巧不巧的是东月白站在一边听到这名字,也跟着喊“月白,月白。”屋子里顿时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东月白这名字也就敲定下来。
东家最爱的就是搞一搞家族的聚会,往前生活没那么痛快,吃喝都发愁,更别提几兄弟能聚在一起吃顿好的了。现在趁着都在年纪,有酒有肉的日子正好大快朵颐,多欢喜欢喜。
酒桌上谈论最多的还是东成巽在南方的发展,讲着自己在南方打拼做生意的一幕幕,有喜有忧,桌上的人都没出过这座城市,听闻那遥远的快速发展着的南方更是两眼放光,恨不得大家伙儿一起跟着老六去南方打拼一番天地出来。
酒足饭饱也就各自回家睡去,东家人一家人都住在村东的山腰上,老六住在山下,其他几人都住在山腰上,爷爷和奶奶则住在山的另一侧。
山就上开垦出来能建房子的地儿就那么大些位置,几家人的房屋挨得都近,山上是果树,山腰有耕地,老爷子住的山侧翻过去就是全村最大的一块儿坟地,都说那块儿地是块儿福地,村子里的人对死亡从来看的轻省,生老病死,都是人生大事,也都是不得不接受的事情。
东家人坦荡,老爷子和老婆子住在离坟场两百米的地方,倒也没有什么害怕,都是先辈埋骨之地,说不准还有祖先庇佑,离的近也没有什么担忧的事情。二老从来叮嘱多的都是要敬待祖先,永远对先辈怀有崇敬的心,那么万事都会顺利。
老爷子岁数也大,虽然说最小的儿子还未成婚,但是那是小儿子啊,看看那大孙子快要成家了,指不定这几年重孙子都能抱上,身子骨也硬朗,这年年上山给树打药剪枝、下地耕锄施肥都使得上好一把劲儿。
东月白过完六岁生日,六叔在村里呆了两周,过了两周的酒肉生活,把车借给了月白的父亲做生意,人便回南方城市继续工作了。
老爷子那屋月白常常过去,幺孙儿受宠,再者爷爷的大孙子们都在外求学,也没法天天儿的呆在屋头陪老爷子,老婆子身体不好,每天去的最远的地方是屋门口,一把木椅子往门口一放,端正的坐在那里,面朝太阳,时常闭着眼睛好像在吸收太阳的精华一样。
婆婆在月白眼里是个很神奇的人,父亲给月白讲了很多婆婆的故事,让月白从耳朵里也觉着婆婆是个很神奇的人。月白常常去老爷子那屋的时候,看见婆婆晒着太阳,闭着眼睛,便轻手轻脚的,但但凡一靠近,婆婆便突地开口“月白来啦?”。
先开口,在睁开眼睛。这会儿,月白就会笑嘻嘻的过去和婆婆打个招呼,又会缠着婆婆说会儿话,讨要一颗糖吃。月白觉得婆婆定是仙子下凡,他总觉得婆婆身边有一股奇香蔓延着而且春天的时候婆婆身边总会绕着一圈儿蝴蝶,夏天的时候看见婆婆静静的呆在门口,蜻蜓也会停在肩头,而且好几年过去,不论月白从哪个方向,脚步放多低,走到婆婆十米之内,总能被叫出来。
月白问婆婆,“您是怎么知道我过来了呀?是不是偷看了!”婆婆只是笑笑,却从不告诉月白为什么,牵着小孙儿的手就往里屋去,总能拿出一块桃饼、糖果或者一罐儿好喝的牛奶。月白心满意足了,拿把椅子坐在婆婆身边跟她讲一讲学校的事情,就又去闹着爷爷听他讲他年轻的故事。
婆婆是个很神奇的人,那么爷爷在月白心里就是个很高大的人,爷爷那里似乎有讲不完的故事,东家落户生根在这个地方,东家从哪儿来的,东家有哪些历史,东家曾经出过的书生是谁,还有那些关于这座山的故事,关于村里小溪的故事,关于三山之外镇子的故事。所有的故事那么贴近生活,所有的故事都有考证,在月白脑袋里这座山和村子就是全世界,而从爷爷的嘴里,他可以细细的了解这个世界。
爷爷,便是他十岁生活中最高大的人,是他除了学校以外得知关于这个世界所有知识的窗口。
二
十岁之前的父亲忙忙碌碌,开着六叔留下来的车帮村里人拉货,后来又帮镇子里的人拉货,再往后连人也拉,除了拖拉机和驴,这辆车是村里唯一的交通工具,也是最时髦的交通工具。
东月白倒是没有坐过几次父亲的车,记忆里的父亲早出晚归,十岁里面陪他最多的是爷爷和婆婆,父亲一天都在外边,母亲一天都在地里干活,家里的田也不大,收成也是自收自耗了,山上的果树没人去管,全放着野生野长。月白的生活除了上学,上爷爷屋里,就是上那山头乱晃悠,哪管那坟地埋着死去的人,哪管山间有无野兽虫蛇,只顾着山这头跑到山那头,风带着树林香气吹过身畔带来的无尽愉悦。
月白十一岁的三月,六叔回来了,这次回来是带着伤回来的,听说在南方和人生意不和打了一架,把别人给打了个残废,攒了几年钱赔了不少出去,自个儿却也被打断一条腿,拖着个石膏腿回到村里,成天就歪在屋里喝茶读报、养伤。六叔回来还带回来一个女人,这女人生的很好看,和村里镇里月白见过的其他女人都不一样,她长着一张属于南方水乡女子的鹅蛋脸,眼里总是放着光,浑身散发着江南女子的温婉,让人感到很舒服。
六叔家里条件要好上一些,又还没有小孩,月白便整日的往六叔家里跑,一口一个“小六妈,小六妈”的跟在六叔的女人屁股后边儿转,又到六叔屋里捞着零食吃。六叔很疼爱这小儿子,又是养病的时候,正愁没人陪着说话,月白也愁没人带,正好两个人搭个伴。
六叔从南方学来一套修身养性可谓学的精湛,回来的三月便在门前包上了一块儿地,几个挖机连着挖了几天,给整出个堰塘来,又买来鱼苗放进去,塘边盖上个小屋子,一个月的时间,村里就多了一个鱼塘。夏天刚到,鱼塘边便长期坐着个瘸子,拿个鱼竿,展一壶茶,带一个小鬼头跟在身畔,整日整日的钓鱼。
月白很少再去爷爷屋里,一周也难得再去一次,毕竟爷爷那些故事好像都是烂谷子事情了,哪有和六叔钓鱼,听外边儿的故事有趣呢。往爷爷那屋跑的时候,总觉得有事情不对,跑过去发出再大的声响,婆婆也没有反应过来是她的乖孙儿来了,就连月白和婆婆说话,也得不到多少回应。这让月白总有一些不适,就好像婆婆身上的仙气在慢慢的消逝。爷爷跟月白说这是婆婆真的老了,又叹了口气,讲道“时日无多了。”
月白并不能很真切的理解什么叫做时日不多了,也没人告诉他,他打心底也觉得这个事情也不能随便的去问。
“时日无多了,是死亡的意思吗?”月白心里想着,看向那块前段时间还放风筝的坟地,冷不禁的害怕起来。
这些害怕很快被打散,十一岁的夏天和秋天简直过得飞快,在快活的钓鱼和没人管教的日子里尽情的撒欢。
月白没有经历过任何死亡,他只知道,人会死,死了,就会去那块坟地。
死了,就没有仙气,没有蝴蝶,没法说话了。
月白知道婆婆的仙气在消散了,他心里担心着,下了学,去找婆婆的时候也变得频繁起来。可是一日日的,这仙气好像还是没法留住了。
秋天很快的过去,冬天很快的来。东成乾难得的在家里歇了几日,陪儿子玩了两天,又和东成巽推茶换酒,坐在塘边聊天,好不快活。月白却总是皱着眉头,一日难得晴天,他却觉得婆婆的仙气好像彻底的消逝了,那一缕光照耀在婆婆的头顶,他跑到塘边突兀地对着爸爸和六叔说“婆婆好像要死了。”
死,是很晦气的事情。死,是不可言说的事情。
莫名其妙的心有所感,让月白一吐为快之后捧着被抽了一巴掌的红脸蛋躲回屋子自个儿哭去了。
东成乾也很害怕,这一年似乎看着老婆子老下去的,眼里的光彩一天不如一天,一日不如一日,好像就要熄灭了,这可是他的亲娘,谁能说这种话的,亲儿子也不能讲,一巴掌算轻的,要不是成巽靠一句“童言无忌”拦着,换个人指定给揍鱼塘里头喂鱼去。
这个冬天格外的暖和,似乎知道老婆子身体不好,天公作美没有大寒。过完了新年,想着总算让家里老人熬过了冬天。农村里的老人寿终正寝多在冬日,熬过一个冬天就能熬过一个新年,到这个岁数的时候,冬天过去了,好像就意味着又有一年的新生。
可是生死这个东西从来讲不得老话,生命到了时间,终究是要回到自然去的。
明明过完了新年,柳树都要吐芽子了,为什么人还是没能留住,去了呢。
月白觉得父亲的教导都是假的,什么老人不能说死掉只能说老掉,老人只会在冬天老掉,冬天是老人的坟墓。可为什么春天到了,婆婆还是住进了坟地呢。
明明冬月连晴天,为什么偏偏到了春天下起了雪,明明冬天才会老掉的老人,为什么春天离开了他。他不明白大人嘴里那么多的道理和规律从哪里来的,他只知道以后他没有婆婆了。按着村里的习俗,家族里最小的孩子该捧着遗像走在出殡队伍的最前面,月白低着头,看着胸前捧着的遗像照片,身后是几近整个村子的人跟着他。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全村的人跟着他的身后,村子唯一的道路排开四五十米的长队,沿路全是哭声,唢呐声,鞭炮声,一路的黄纸飘洒,白纸飘洒,炮灰飘洒。呛的他想咳嗽,心里却又有莫大的悲哀蔓延,他突然意识到,这个人死了,永远永远的就看不见她了,这一生就再没有这个人了,她永远成了一把灰,住在一个小瓮里边儿,埋在后山的坟地里,他这一生再有什么,也没法跟她讲了。
这是永远的。月白开始理解永远这个词,也开始明白死亡的意义。
月白硬是没有哭出来,只是肩头忍不住的颤抖,鼻涕和下着的雪混在一块儿,脸颊通红。月白不知道队伍要往哪里走,他走在第一个,却只是浑浑噩噩的往前走着,天阴着,雪飞着,哀伤的曲子呼啸着。
这条人间道好像走成了阴间道,他只是送行一个仙气消散的婆婆。
三
婆婆去世那年,东月白十二岁刚过。也没再村子里呆着了,上了初中,要去城里读书了。说来也巧,整座山除了姑姑一家和爷爷还留着,就只有山后坟地住着的婆婆了。其他的几个东家大人都同月白一起去了城里。
月白是这样觉得的,好像这一年他就长大了很多,家里也变化了很多,城里的一切都和村里那么不同,没有鸡给他撵,没有鱼塘撒欢也没有果树林满山。
朋友也都换了一圈,镇里小学的朋友来自山间几个大村子,城里初中的朋友来自不同几个小社区,他觉得这些社区的孩子真可怜啊,只有死死的玩具和卡牌,玩的东西都没有灵魂,刚进城一周的他眼里完全瞧不起这些城里孩子玩意儿,眼神和表情充满了不屑和傲娇,没过三周,这些孩子便被他收到麾下,东月白硬是把玩具和卡牌的玩法整出了全新的花样。
然后,他成了拥有玩具和卡牌最多的人。
家里人是不知道东月白成就多高的,来城里做些个体户的买卖,只是混个温饱,管住孩子能好好读书,“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和“棍棒底下出人才”这是东家的金玉良言,心里记得的就是“古人言的总没错。”毕竟中华上下五千年传承的句子,能错到哪儿去呢。
东月白在城里当孩子王的日子,在学里读书高的日子,棍棒,也没有少挨。
挨了棍棒,就去找他六叔哭诉,六叔在三条街以外开着一家卖盗版碟片的店面,月白每次挨了棍棒,隔着两条街就哭开了,一直到六叔的店里,那哭声一点也不见小,要不是那六月没有下雪,不然全城的人听见那哭声都会以为哪里发生了天大的冤情。
六叔和那南方水乡的女子一直没有小孩,东月白又逗人喜欢,又是五哥家的独生子,整个家族最小的孩子,搁在东成巽这里,那可是个宝贝,得捧着得含着。受了委屈,月白知道往六叔那里跑,六叔一套“他还是个孩子”能够让全世界的人住嘴,更何况只是他的五哥呢。
月白每次挨了打跑出家门,那三条街以外的天上就好像有一道闪亮的门,门里闪烁着闪亮的光,那光芒像西方耶稣基督的圣光,又像童年婆婆屋里最美味可口的糖,向着那道光跑去,今天做过的错事会被无条件的原谅。
月白是个醒事儿的孩子,但他从来都觉得让他醒事的不是父亲的棍棒,而是六叔店铺上空带给他的那道光。做错了事情,先挨一顿打,再去和六叔进行一下心灵上的沟通,吃上两颗糖,和那南方女人做的可口饭菜,再呆在六叔屋里打开VCD的放映机,放上两张南方邮来最新的光碟。光碟里的世界,定然是他未来的世界。
对未来的向往,在童年是六叔嘴里关于城的话语,在少年则是六叔店里光盘里的光怪陆离。高楼,大厦,地铁,飞机,大桥,还有那糖果色彩的,散发着动感轰鸣的帅气汽车。
一个孩子王、学渣,在欢声笑语中慢慢的成长。很快就到了初三,面临初升高的艰难时光,月白开始变得沉默起来,感受到了学业带来的压力,埋头一心扑在功课上边,而六叔那边,自从村里来了通知说要村子这几年可能要整体拆迁了,光盘店的光盘也没人管了,开着小车成日晃悠在村里,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事情。
距离中考还有两个多月,清明节放小长假,月白周五回家很晚,趁着放假在外边和同学玩了一圈才到家,到家以后只见母亲板着个脸,月白寻思自己是不是玩太晚了,换了副表情准备接受暴风雨的袭击,可是看母亲的样子好像有点出神,似乎心思不在月白身上,月白看了看时间,七点钟了,母亲却还没有去做饭。
“妈,我饿了。”月白小心翼翼的走到母亲面前,晃了晃手说道,母亲这才回过神来,只答道一声“哦”,便放下手上的似乎停滞了很久的活,甩了甩手,心不在焉的往后屋走去。月白突然的觉得天色暗了下来,那种日夜交替的瞬间,却暗的很快,平时都是没有注意的时候,白天会变成了黑夜,但是在这一刹那,月白觉得天色暗了好多,在屋里走了一圈,也没有找到父亲在哪儿,一想到母亲的脸色难看的像一张扑克牌,隐隐的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月白没敢接着问母亲什么,只是坐在前屋帮忙照看一下店面,要有什么事情,到了时间,母亲自然会跟他说的,至于父亲,可能加班没回来吧。月白心里想着,本来就贪玩回家晚了,母亲脸色也不好,可别自找不痛快,还是老老实实帮着看店,老老实实写作业的好。
刚拿出书本又想到这是小长假啊,为什么要今天就写作业呢,这突然的心神不灵让他更担心了,冥冥之中好像真的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正在发生。月白的心突地跳个不停,莫名其妙的慌乱起来,这种感觉很熟悉,又很陌生,好像似曾相识,又好像不愿意被记起来。沉不住气,扭过头去问母亲,“妈?”他喊了一声,但是没人回应,便走到里屋,抠着手指脑袋缩缩的问到“爸爸呢?”
问出这话的时候,月白心里脑补了几个答案,要么父母是吵架了?家里要有什么变故了?一出家庭大戏已经在他心里展开了。但没一个是对的。
“你六叔,”母亲开口气息很短,有气无力的说着,“你六叔他出车祸了,你爸赶过去看了。”母亲终究是个成年人,组织了一下语言还是说了出来,“好像挺严重的,你爸接电话的脸色很难看。”母亲似乎有自己的判断,眼里躲闪着,又好像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判断,不希望事实会是自己的判断。
月白看不出来母亲有什么心思,只是自己盼望着问题不大,放假可以去六叔的店里陪陪他,如果六叔要住院,那我就去医院陪他吧,带上两张碟片去医院病房放。
月白已经开始考量这个清明节要怎么度过,六叔出了车祸,一定很痛苦,要去医院陪他度过一段时光,陪伴是对病人最好的安慰。月白搞清楚了事情的始末,便没有瞎猜,坐在店里打开电脑,看着今天店里的营收记录,打发时间,等着晚饭。
整个晚上的生意都很差,明明是放假人流量却显得很少,一晚上也没几个人到店光顾,店里一整个晚上都沉默的可怕,月白想打电话问问父亲那边的情况,却又怕医院很忙,担心会没空接电话,想着具体情况出来了,父亲会打电话过来说的吧。
母亲似乎有些疲惫,低沉着情绪早早的躺床上休息去了,月白独自一人等着父亲回家,坐在电视机前面看着无聊的夜间综艺打发时间,屋后厨房的灯泡似乎坏掉了,一闪一闪的,夜色从屋后绕了进来,这个夜晚显得格外冷清,闪烁的月光掺和着闪烁的灯光从贴着贴纸的门窗上穿过来照在地上,地上干干净净的,反射到月白的脸上。
屋里安静的可怕,直到被电话铃声打破,就好像打破了冰冷的局面,月白神游的瞌睡立马清醒了,这个电话会告诉他什么时候能去六叔那里吃好吃的,看VCD。
“喂,爸爸?”月白接了电话,语气里有一丝焦急,“噢,”父亲在电话那头显得疲惫不堪,语气里慢慢都是丧气。“你六叔,走了。”月白举着电话,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望向店铺门口的玻璃门,目光穿过三条街道外,看着那边的天空,黑暗的气和云混杂在一块儿,似乎宣告着六叔的命运。
“什么?”月白明明听得清清楚楚,却不由自主的再问了一遍,似乎有点不敢相信听到的内容。走了?是死的意思吗?
死亡,没有发生的时候是闪亮的,一旦出现,又觉得苍白。
月白愣愣的,脑子瞬间的短路了,没法接受父亲清淡的话,那五个字里面读不出任何味道,空落落的从听筒里面飘了出来,没有一点威力的冲进他的耳朵,撞进他的脑里,却搅得一顿混混沌沌,虚无缥缈;一股无形的力量绊住了他的脚,又往上袭击,双腿不听使唤的颤栗起来,父亲还在电话那头说着什么,听筒脱手滚在桌面上,微弱的声响从桌子上传来,月白一步步挪进里屋,任由听筒响着。
走到母亲房间门外,扶着墙,颤巍巍的叫了一声妈。
“六叔出车祸,人走了。爸爸赶过去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没想好怎么跟我们说,就没说。”不知道里屋的母亲睡没睡着,月白只是自顾自的说着,说完回到电视机前边儿,痴痴傻傻地,也不知道电视机在讲什么,只听见屋里传来母亲的啜泣声。
便再也忍不住的,那关于死亡的黑暗光芒瞬间笼罩着整个屋子,笼罩整个身体,脑袋变得清醒过来,死亡的意义变的重新明晰起来,眼泪决堤一般的从心底里涌了出来,两眼被眼泪涨的酸痛,直直紧紧盯着那颗灯泡,屋角闪烁的灯泡,明暗一瞬间一瞬间,变成漫长的苦不堪言。
清明节变成了忙碌的白事,这一次的月白,是作为孝子出面葬礼,原本被撞的面目全非的六叔持着一张被修复了的安详的脸好像完整的躺在冰棺里边儿,透明的棺盖让所有人得以看上他最后一面。月白隔着玻璃想要抚摸一下六叔的脸庞,却发现再也碰不着这个人了,直愣愣的站在棺边,母亲站在一旁,想要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两眼相对,却只是默默留下泪水。月白的手指紧紧的贴在玻璃棺盖上,留下了指印,他仿佛泥塑一般矗立在那里,哭声渐小,最后只是静静的看着躺在棺木里的人。
许久,姑姑走上前来想拉开月白,扯了扯衣角,月白却没有一点反应。
母亲心里明白东成巽在东月白心里的地位,除了父亲母亲,就是他六叔最好了。跟着走了过去把东月白的姑姑拉了回来,摇了摇头,使了个眼神。
葬礼上最沉默的人,是爷爷,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煎熬着他,那份煎熬明明沉在心底,却又写在眼里,月白看见爷爷独自站在殡仪馆的角落,猛地跑了过去,扑到爷爷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老爷子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屋子四周的花圈,嘴里默念着上边儿写着的挽联,粗糙的手缓缓的抚摸着月白的后脑勺,摸到那根系在头上的白色布条,垂下眼去,抬起月白的脸,蹲下身来,眼里的光芒灰蒙蒙的,手里整理着那根系带,叹声说:“这老天不开眼啊,带走你六叔了。”
那是月白生命里最漫长的一个小长假,六叔的死给月白沉重的打击,自那以后他始终明白死亡的真实意义,生命的价值从那一天开始变得复杂起来。关于六叔的事情他很少再提起,家中的大人聚会的时候,酒桌上却少不了提两句六叔的事情,到这个时候,月白能低着头,仔细去记忆那些大人嘴里的六叔的样子,那个在他少年时期最闪亮的人的样子。
姑姑的儿子陆叶在六叔去世第三年毕业回家,月白正值高二,陆叶带回来不少的书,除了自己自习和让陆叶给他补课以外,最大的乐趣就是看陆叶大学攒下来的那些小说。六叔去世之后也没有VCD看了,时间久了,月白培养了新的爱好。
时间久了,看VCD的时候也不会为六叔的去世感到难过了。
人会对逝去的亲人抱有永远的遗憾和长久的思念,但是难过是一种情绪,情绪永远不会保留数年,心里的那些痛苦是一颗长满尖刺的石头,在时间的长河里却会被磨成一颗光滑的鹅卵石。
高二的时候,拆迁的事情到了眉头上,所有人要搬家,连山也被规划到了城市的快速发展里头。山上的那些逝去先辈,也得跟着搬家,统一迁坟到新规划的墓地里去。大学刚毕业的陆叶没有工作,呆在家里就是帮着父辈们打理一下家里的闲杂事情,带着月白四处晃悠,迁坟的事情通知下来,陆叶心里有点抗拒,月白说服了他,让他去帮忙。
月白是有私心的,家里人是不许小孩子去坟地的,哪怕从年龄上来看月白已经不小了。说服了陆叶去帮手,也就有了跟着去的理由,家里人自然没有阻拦下去,那充满晦气的坟地,站着家族里从爷爷到月白所有的男人,那土地里葬下的先辈,又被叨扰了清净。
和春节清明节去点灯踏青这些祭拜逝者的心情不同,村里人觉得迁坟对死者是大不敬的事情,对生者是晦气的事情。
六叔去世以后,爷爷看上去老的很快,从前七十岁像五十岁,现在七十来岁像九十岁。他从未来过坟前,亲儿子的去世让他难以接受,现在又要迁坟,他是一万个不愿意的,那浑浊在眼里的灰蒙蒙都变得清澈起来,但哪能争论过村里的、市里的规划局的干部呢,下锄头伸铲子的那一刻,月白站在堂哥身后,看着爷爷的脸,好像瞬间被那灰蒙蒙笼罩起来,从脸上慢慢蔓延到身上,腿上,最后一直到站着的那块土地上。
迁坟的那一刻,爷爷的神采看上去好像丢了三魂一样,没过多久搬家之后,又好像丢了七魄,整个人只剩下皮囊,没有了精气神,村里的老话儿终究是灵验了,那晦气谁也没找上,却找到了家里最老的老人,爷爷病倒了。
四
心脏病,家里并没有能力担着下不了手术台的风险让爷爷去做手术,乡里人嘛,都觉得那手术台子可不是好上好下的地方,阎王殿里走一圈,谁知道能不能走回来。那个时候的开胸手术让人听着,就很害怕。而似乎大家都知道时日无多,所以也都缄口不谈这样的事情。
月白很难受,却没有办法,就好像太阳要下山了,天要黑了,地平线的光逐渐暗淡下去,你想要留住,就只能开灯,可是,你发现这里没有灯,也没有电。天终究会黑下去。
爷爷的病床前总是月白的身影,月白心里明白这位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看不见明天,不知道哪个明天自己就会看不见这位老人了。放学之后月白径直奔向爷爷的病床,和爷爷讲学校的事情,讲爸妈的琐事,又拉着爷爷讲那些村子里的陈年旧事,从鬼子进村到新中国成立,从饥荒到改革开放,每一天似乎有讲不完的故事,明明是在病床前呆着倒数,明明是生命末期的灰暗时刻,却过得好像比以往更安详了。
那个最开始显得灰暗无比的房间似乎慢慢的被光明填充起来,爷爷的病情好像在月白的每日陪伴下逐渐恢复起来。爷爷的孩子们轮番来看望他,每天都拎着不同的营养品,昂贵的营养品就好像是续命的希望一样,不停的拎过来,这位可怜的老人就可以多活上几日。
月白在学校很努力,下周周一他将作为毕业生代表去升旗台发言,他站在自家阳台练习着演讲稿,一整个小区的都是熟人,乡里人嘛,最喜欢的就是攀比,全校演讲的事儿恨不得让全小区的同村人知道,这在家里,可是一件开怀的大事儿。
月白整个周末都没有去爷爷那个屋子,忙的好像眼里只有那篇带来一切的稿子,而那个充满药味儿的房间和角落斜倚的老人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
周一月白起了个大早,想提前去学校,站在台上先感受一下升旗台的氛围,路过楼下的时候,开窗,掀开帘子,望了一眼,只觉得很难得,爷爷没有戴氧气管,脸上也洋溢着难得的静谧。轻手轻脚的关上窗户,又轻手轻脚的离开,只想着今天很难得他能睡着一个好觉,没有醒来。
几近完美的演讲发挥,似乎让月白的天都亮了几分。
中午走出校门,第一眼看见的人却是陆叶,陆叶的脸色灰白灰白的,紧皱着眉头,月白觉得光芒猛然间就暗淡下来,太阳好像被一朵厚厚的云正好挡住,陆叶眼里那忽闪忽闪的灰暗的光芒让东月白瞬间想起了六叔葬礼上爷爷眼里的光芒,那若隐若现的光芒突兀极了,照耀在月白红润的脸上,瞬间带走脸上的血色,明明只有几步路,月白却觉得走过了万里刀山火海,四目相对,陆叶身上的光芒沿着目光蔓延到月白的身上,像一把利刃切断了身体里关于血脉的那一道链接,慢慢的浮现在整个人身上,遮住太阳的厚重云朵飘开了,阳光之下却站了两个灰色光芒的人。
气氛越发的不对,陆叶的欲言又止被东月白看的清清楚楚,心里明白家里出了事了,出事的,是爷爷。
陆叶终究开了口,“爷爷病种,现在在中心医院抢救。很不乐观。你下午别上课了。”
听到这个话,月白心里却是一喜。那种压抑的情绪瞬间消失了一半,心脏慢了半拍才回过神来,回过神来又在心里暗骂自己。
赶到医院里,手术室外已经站满了熟悉的面孔,每个人脸上都是一个表情,一个色彩,白晃晃的灯管悬在走道的上空,却没办法照亮每个人,就好像阴云密布一般充斥在十来个平方的过道里面。父亲坐在椅子上,左手拿着一根烟,没有点燃,却不停的揉捻着,月白安静的走过去坐在父亲旁边,一言不发。
姑姑最紧张,站在原地踱步,眼睛红红的,好像是刚刚哭过。没过多久,二伯三伯两家子也赶到了,询问这询问那。手术室的灯亮着,月白眼里的灯却好像电压不稳,一闪一闪的和六叔去世那天如出一辙。
如出一辙,想到这里,他紧张的握住了父亲的手,父亲手里全是汗水,甚至微微颤抖着,好像比月白还要紧张一些。手术室外出奇的安静,这是月白人生里最快的七个小时,也是最漫长的七个小时,那七个小时里除了记得第三盏灯电压不稳不停的闪烁之外,什么也不记得了,就好像人生从来没有那七个小时。
七个小时的漫长等待,月白在七个小时里几乎反省了一遍自己十几年的人生,一直想到上一个周末,无论怎样努力,竟然想不起来和爷爷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手术室的灯熄了下去,少了一个灯,挤满人的屋子却好像少了很多光,所有的沉默随着这光芒的消失被打破,医生出来的瞬间就被围满了人。月白各自不高,没能挤进去听个明白,被长辈夹在中间,黑暗笼罩了他,那种感觉从肺部窒息到心脏,什么也听不见,什么光都在逃离,几乎要眼前一黑晕过去。
“人救回来了,手术很成功,出人意料的成功。”
月白眼前从至黑突然闪亮起来,身子突然变轻起来,好像临空一般,耳边是所有人的长叹,仿佛吐掉了七个小时的浊气,月白脑子重启了过来,映入眼里的是几乎贴到头顶的灯管,往下看去,才发现自己坐在父亲的脖子上,所有人的脸上反射着白炽灯的光芒,屋子都显得更加明亮了。
刚出医院,太阳刚从地平线升起来,东边那一道光照耀着整座城市,也照亮了东家所有人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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