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猫

C是一个临近三十的男人，在一所高中当语文教师。他在高二时得了一场大病，这场病令他昏厥了七天之久。在这段时间里，C不断地做着同一个恶梦，他梦见一只黑色的猫飞进了他的卧室，那只猫漂浮在半空中，居然像一个人类那样冲他发笑。然后它慢慢的地坠下来，落在他的胸膛上，用爪子在他的心脏的位置上抓了一个很深的口子，但是并没有血从里面冒出，而是不断地从里面喷薄出一团乳白色的气状物体，接着被猫给吞了下去。这只猫就蹲在C的胸膛上，而C却动弹不得。虽然C醒来后很快便痊愈了，身体状况跟正常人也没什么分别。但自此以后，便出现了两个令C痛苦万分的症状。

第一个症状就是关于黑猫。

这只黑猫，在C每年生日那天，无论C身处何地，它都会出现。这只猫全身油光黑亮，警觉地竖立着两只三角状的尖耳朵，胡须又细又长，瞳孔中总是闪烁着幽蓝的光芒。正如C生病时所见到的那样，这只黑猫可以做出像人类那样鬼魅般的笑，它喜欢一边笑，一边用爪子拨弄自己的胡须。那种神态，仿佛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对着一个卑躬屈膝的家伙，投以鄙夷和蔑视的目光，以至于每次这只黑猫冲着C发笑的时候，都令他感到不寒而栗。

有一回在课堂上，他正给学生们在黑板上板书，一回头，这只黑猫正端坐在讲台之上，恶狠狠地盯着他。C吓得大惊失色，冲向教室门口，中途还绊了一跤，待他在门口回头看讲台的时候，那只黑猫已经不见了。学生们自然对C怪异的行为表示不解，因为除了他，再没有别人看见这只猫。

至于第二个症状，则要复杂一些。

C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症状是在大学时代，那个时候的C还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有一个内向的女孩哆哆嗦嗦地走到他跟前向他告白，他便欣然接受了。直到一个夏日的黄昏，两个人牵着手坐在河边的石凳上，夏日的风吹动着河面，荡起层层细小的波纹，这一副诗情画意的场景，本最容易燃起情侣心中的火焰，可惜C无动于衷，像一个木桩坐在一旁，他甚至连去拥抱女孩的欲望都没有。两个人已经相恋了三个月之久，可最亲密的举动也只限于牵手，再进一步的举动则是一概没有。女孩自然不高兴，终于问C是否有想吻她的冲动，C看了一眼女孩，本想摇摇头，但突然明白了女孩的意图，转而点了点头。女孩满意地闭上眼睛，一副幸福的神情，等待着C来吻她，C也真的吻上了女孩的唇。

这一吻，便坏了事。这不是热烈深情的吻，而只是一个云淡风轻的吻——就像人每天喝水那样，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接吻之后，C还做了一些其他大胆的事，比如抚摸女孩的头发，去嗅一嗅女孩的发香，又或者将手放在女孩的胸和脸颊上，这一系列轻浮的举动，令女孩也吓了一跳。最终C还是放弃了，收回自己的双手，坐了回去。他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爱眼前的这个女孩，之前的恋爱都是假象，他将双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一副很正经的坐姿，这时候女孩根本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沉默了几秒钟，C开口了，他低低地说道：“我们分手吧。”C的语气十分平缓，平缓到连这句分手，都说得毫无感情色调。女孩先是一愣，接着暗自抽泣起来，最终大骂一声“混蛋！”，重重地扇了C一个响亮的耳光，便离开了。

这是C的第一次恋爱，也可以说是最后一次，此后的八九年光景里，他再也没有谈过一次像样的恋爱，因为无论他怎么做，都体会不到爱情的滋味。爱，成了一个空泛的词，一个虚无的称号，除此之外，再无特殊的意义。

C将自己的病称为“失爱症”。

为了治愈这种病，C也试着追求过几个女孩，其中有比他小好几岁的朝气蓬勃的少女，也不乏有优雅端庄的成熟女人，但没有一个能走进他的心里。C虽然无法体会爱，但作为人，内心的欲望却与日俱增，这让他不得不常常出入一些烟花场所，想在烟花女子的怀中寻求一丝慰藉。C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当他将金钱摆在那些女人的面前，她们原本黯淡无神的眼睛里会突然迸发出一种异样的光彩，仿佛一堆死灰复又被点燃，然后满脸堆笑，迫不及待地脱去自己的衣服，露出光溜溜的身体要来服侍C，讨好C。C起初无法理解这样的行为，迫于道德的压力也没有与这些妓女交欢，可后来他明白了，那些女人眼中闪烁着的，是贪婪，是欲望，这么一想，C便挣脱了先前的道德束缚，时常与这些风尘女子们厮混在一起。“她们得到金钱，我得到宽慰，只不过是各取所需。”C这么想。

只是短短几个月，可悲的C再度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一方面寻不到爱情的真谛，另一方面他开始对女人们的肉体以及她们脸上挂着的千篇一律的笑容感到厌烦。

“为什么我感觉不到爱呢？还有，那只黑猫真的存在吗？它怎么能像人类一样发笑？我该怎么做？”C反复地思考着这些问题。终于在C三十岁的生日那天，他暗自策划了一场计划——他要把这只令他感到厌恶的黑猫给杀死！

今年无论如何一定要杀死它！即便是在睡梦中，C也在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那样子异常恐怖，就像一只失控了的愤怒的狮子。

今天是C的生日，他谎称生病向学校请了假，一大早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静待着黑猫的到来。可惜一上午的时光是一无所获，黑猫仿佛提前意识到危险的存在一样，始终没有出现。C开始急躁起来，坐立不安，最后还是决定出门去找猫。为防止有学生认出他来，他穿了一件黑色风衣，戴一副墨镜，时不时点起一根烟，这幅打扮给人一种痞子气，谁也不会想到他居然会是某所高中的教师。他躬着身子，穿梭于城市的街道间，一边走一边四处留意，那只黑猫随时可能出现。

又晃荡了两三个小时，那只黑猫果然出现了。当时C正走着，这只黑猫居然出现在C的身后，冲着C“喵”地叫了一声，这一声猫叫倒是把C吓得不轻。C转过身，这只猫便飞也似地逃去，C立刻反应过来，追了上去。

这只猫的奔跑速度出奇地快，C足足追了它好几个街道，最后黑猫窜进了地铁的地下通道，C顺着地下通道追了进去。来到地下，一辆地铁刚好停在那里，而那只黑猫则在地铁门前朝C又叫了一声，似乎是故意在向C扬威，然后溜进了地铁，C气得直跺脚，然后急促地跑进地铁，这时门刚好缓缓合上，地铁启动了。此时是下午三点半，地铁中的人还是挺多的，C在拥挤的人海中艰难的前进着，眼神则是四处搜寻着这只该死的黑猫。

终于，C在走了两个车厢后，发现了这只黑猫。它此时正优雅的坐在一个少年的腿上，看来这个少年就是它的主人。可C细细想来，又觉得不对，这只黑猫，简直是幽灵一般的存在的黑猫，又怎会有主人呢？难道眼前的黑猫只是一直普通的猫，并不是自己要找的黑猫？正在C陷入沉思中，这种黑猫居然露出了似人类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这才让C醒悟过来。

C想着，这只早该下地狱的猫是猖狂不了多久的，因为他今天就要杀死它，可是这个所谓的猫主人的少年又是谁呢？在杀死这只黑猫之前，他要搞清楚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名堂。终于，地铁在K站停下后，少年抱着猫出了地铁，C紧随其后。这时少年不再抱着黑猫了，而是把它放在地上，径自走着，黑猫则跟在他的后面。猫跟着少年，C跟着猫，就这么在大街上走着。可是C突然觉得很奇怪，因为这街道，令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C跟着少年走进一家小餐厅里，在少年的后桌坐了下来，见少年点了一份餐，C也点了一份，看样子，少年是在等什么人。大约在接近傍晚的时候，来了一个女孩。C吃了一惊，因为当他第一眼看到这个女孩的时候，他瞬间醒悟过来了——C在那个地铁里坐了两站后，居然回到了过去，见到了自己，也就是眼前的这个少年。而他高二前所遗失的那一小段回忆，现在也一点一点地被拾回来了。

男孩跟女孩对着话，猫在他们的桌底下嬉戏着。而这所有的对话，都在C的脑海里再现了，他现在甚至能做到，女孩说一句什么，自己就能先于少年答出来，而少年后说出来的话，几乎跟C说的分毫不差。

接下来的时间里，气氛开始变化，女孩要跟少年分手，原因是她觉得少年过于幼稚，而少年确认为女孩有了新欢，于是两个人起了争执。最后的结论是，两人分手，而少年要将黑猫还给女孩，因为这是她送他的生日礼物，可是女孩不同意，又说这只猫一直是少年在养，跟自己是没有感情的。于是针对这个问题，两个人又喋喋不休地争论起来。

“人年轻时，总爱在无意义的问题上争论不休。”C这么想着，但转念又想，“不也正因为如此，才能证明这个人还年轻着嘛。”可突然地，一个回忆窜进他的脑海，他知道大事不妙，就在这个时候，男孩跑了出去，猫也跟着离去了。

C要立刻冲出去，追上自己，并阻止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一件可怕的事情。但走到门口，还是忍不住回头注视着女孩，他真想坐下来和女孩好好聊聊，可惜时间并不允许他这么做，他只能拉开玻璃门，快步走出餐厅。

C在大街上徘徊着，找寻着少年的身影，终于在一个人行道上发现了这一人一猫。他立刻飞奔起来，可是还是没来得及，就在C要大声朝少年呼喊的时候，只见少年朝着黑猫的腹部踢了一脚，这个黑猫就像皮球一样飞了出去。与此同时，一辆蓝色的大卡车疾驰而来，黑猫娇弱的身体被卷进了高速转动的卡车轮胎里，一阵献血喷溅而出！

C与少年同时惊叫起来，黑猫的身体被卷的粉碎，只剩一颗猫头滚落下来，一直滚到少年的跟前，而猫的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扭曲表情，少年剧烈地颤动着身体，昏厥了过去。

C回忆起来，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失恋的他沮丧地走在一条无人的街道上，这只黑猫就跟在他的身后，冲他不断地叫着，而他，居然失手杀死了这只可怜又无辜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