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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梅,粉笺与其他:论妙玉形象的复杂性

红梅,粉笺与其他:论妙玉形象的复杂性

作者: Hera0417 | 来源:发表于2018-06-13 22:26 被阅读18次

    “只见妙玉头带妙常髻,身上穿一件月白素袖袄儿,外罩一件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拴着秋香色的丝绦,腰下系一条淡墨画的白绫裙,手执麈尾念珠。跟着一个侍儿,飘飘拽拽的走来。”《红楼梦》对妙玉的正面描写不多,但她的几次出场也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妙玉与黛玉同属金陵十二钗,名中皆带“玉”,都是常被并提的红楼女性,其形象有着丰富的内涵。

    文墨极通,经典极熟,模样也极好,却好称自己“畸人”、“槛外人”;晋宋至今的诗文浩瀚如烟海,却只偏爱两句“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红楼梦》中,妙玉无疑是一个具有复杂性的形象,集中了种种矛盾,时而内敛,时而疏狂;时而谦和,时而冷傲……无怪邢岫烟评价其“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

    妙玉在待人接物上,有自己的喜恶,常令人捉摸不透。一边不好外人来访,嫌弃刘姥姥用过的杯子,一边又把黛玉宝钗等人请回房,拿出珍藏的好杯好茶来款待。她邀请的这几位年轻人心性不一,却又是世间少有之人,宝玉之天真烂漫,宝钗之谨严温雅,黛玉之才情横溢,妙玉都看在眼里,或许,这才是她愿意了解和沟通的那个群体。所以,即便她一开始会不客气地将黛玉唤为“大俗人”,却在之后与其愈发亲密。在对刘姥姥的态度问题上,人们对妙玉颇有微词,常指责妙玉天性过于洁癖,不近人情,然而,魏晋时期不拘于世礼的名士也常推崇“不交非类”,比起黛玉,宝玉等,贾母、刘姥姥对妙玉来说确实算是另一类人了,所以在接待这些人时常显得一肚子不合时宜。

    妙玉身处栊翠庵这样一处远离纷扰的居所,其实并不抗拒外面那个由诸多年轻人构成的热闹世界。人都有交际的需求,这个常常一身缁衣的冷美人,虽不轻易待客和外出,但也喜欢和她所欣赏的人来往:住在蟠香寺时就与邢岫烟结交,常陪惜春下棋,在湘黛联诗时参与进来……人们常讽妙玉“云空未必空”,却忘了她本就不是一心出家之人,入佛门并不是妙玉的主动选择,更多是为了疗养病体。一味把她视作易动凡心的出家人看待,未免过于苛刻。勃发的青春,纵情的诗酒唱和,少年人之间纯真的情谊……这一切是很难不令青年女性向往的,只是年少时的病疾已将妙玉与佛门紧密相连,故常给人疏离之感。心高气傲的习性,又使她难为大多数人理解。

    妙玉虽位列金陵十二钗正册,却不是贾家千金或近亲,作为“多余人”的角色,妙玉在大观园中绝非主角,和那十几个被买来唱戏的女孩子一样,不过是园中的陪衬,是权贵人家的点缀。似乎她只能寄人篱下,在孤寂的庵堂生活中了此一生,但即便在这个与莺莺燕燕无关的栊翠庵,妙玉还是坚持着她独特的爱好和品味,精通茶道、园艺,守着她的红梅,古董茶具和诗文,更有集雪烹茶的风雅举止。身在空门,却也能乐在其中,不乏灵动心性。

    不能意识到众生平等,喜恶易表露于外……是妙玉不能为世俗所容的地方,经常被书中人和读者拿来诟病。但去除这些惯有的非议来看妙玉,仍不失为一个又生活情调,有极高品鉴能力的人:会精心选用沏茶之水,耐心打理养护植物,连贾母此等精于养生的贵族老太太也对她表示赞誉,承认她拾掇的花草比别处好看。妙玉还通过读庄子,形成了一种超然达观的态度,在黛、湘两位孤女联诗时,出面阻止两人过分沉浸于悲戚,从“有几句虽好,只是过于颓败凄楚。此亦关人之气数而有”、“我听见你们大家赏月,又吹的好笛,我也出来玩赏这清池皓月。”、“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等言语,可见妙玉对人事自有一番独特感悟。日常的品茶、参禅等活动,也使她带有旷达不羁的姿态,注重灵魂的独立和精神的自由。对这个女子的内心,读者若能留心探索,则能发现一个深刻而广阔的世界。

    奉茶、赠梅、粉笺道贺等更是《红楼梦》里属于妙玉的不可忽视的经典场景。如妙玉门前雅致而明艳的红梅,仿佛是她的内心写照。曹雪芹在描写这些红梅时也用了不少笔墨,“……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可见花之主人心中亦有热烈、浪漫的一面。

    当妙玉不在场时,红梅和粉笺帖子等物件就如同另一种象征物,这些色彩感极强的元素,在妙玉素淡的生命底色上添了鲜活生动的一笔,使这个看似寡淡的女尼形象生动了不少。虽然《红楼梦》中与李纨有关的花签也是一枝老梅,但“竹篱茅舍自甘心”,同样处在青春年华的李纨,已如槁木死灰,而妙玉的红梅代表的却是青春的另一种姿态,鲜活明亮而不妖冶,足以将她与真正甘愿清心寡欲的李纨区别开来。

    栊翠庵关不住她的想法,妙玉作为俗世的旁观者,始终在以她的方式,观望、思索着这个人间,对大观园里的年轻人,妙玉自有她的看法。她与宝玉的关系,在书页里外也备受关注。

    宝玉在评价妙玉时,颇为用心:“他为人孤僻,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的目……他原不在这些人中算”、“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们在家的俗人。头一件心是静的。静则灵,灵则慧。”面对此番赞美,妙玉是“微微地把眼一抬,看了宝玉一眼,却又低下头去”可见对方说对了她的心思。之前有哪些人曾对她说过如此溢美之词?在李纨等长辈眼里,甚至在惜春、邢岫烟等年轻人看来,妙玉为人“可厌”,怪异,放诞诡僻,尘缘未断……也只有宝玉理解自己“原是世人意外之人”。

    后来,连贾环这种粗俗之人也察觉到她待宝玉并不一般,抱怨“妙玉这个东西是最讨人嫌的,他一日家捏酸,见了宝玉,就眉开眼笑了。” 但世间很多情感不一定就要以男女之情收尾,《红楼梦》也断不会只着意描写情情爱爱。宝玉与妙玉之间的往来,展现的无如说是人际关系中的一种互相尊重理解的知己之情。宝玉拜访她时,她不多说多讲,而是默默同他逛一圈,仔细地挑选出最好的梅花给他,抬手之间不卑不亢,是对待访客和朋友的方式。庵里的红梅开得最好时,那边的脂粉香娃们正在享受琉璃世界,送客之后,妙玉或许还是像往常一样,无声地望着这一切。

    宝玉过生日时,妙玉派人送来贺信,使用的竟是一张粉笺。信笺的颜色是很女性化的,上面还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依然自称“槛外人”,但已少了几分冰冷孤傲。薛涛、鱼玄机们也曾用艳丽的诗笺传递情感,但妙玉的粉笺子也不能仅仅视为暗喻情爱的物件,依然使用“槛外人”的称呼,恰表明宝玉和妙玉之间更多的是相知相赏的情谊,克制而有分寸。至于续书中写妙玉坐禅“走火入邪魔”,借盗贼之口说妙玉“害相思病”,就显得异常别扭粗俗了,将妙玉对宝玉的情谊写得偏于直白露骨,难免使人误读误解。

    在《红楼梦》的结局里,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少女们,有的流离失所,有的抱憾离世,有人被逐,有人出家……谁都难逃悲剧命运。连妙玉这种几乎把青春献祭给佛门的女子,也无所得。后四十回中,妙玉的结局是异常惨烈的:以一种掉入污泥般的狼狈姿态,从云端堕下。她最后被发卖,还是惨死,不得而知,而无论走向哪个结局,都是她的噩梦,都是让喜欢她的读者们痛心的。

    所以,不该只把妙玉视为清高傲慢的荒诞之人,“过洁世同嫌”亦可视为曹公似贬实褒的春秋笔法,妙玉仍是“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的女子,是作者倾注笔力塑造的红楼女性。终其一生,清高与世俗,佛性与俗性交织。在她的复杂性中,也包蕴着悲剧性——在那个污浊的世道中,这束开得正好的红梅,到头来还是难逃被碾压、零落成泥的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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