骷髅幻戏图

骷髅幻戏图

（一）

秀懿是林家的大女儿。

（二）

安宁村离帝京不远，马快的话一天能够跑一个来回。

林重金盆洗手之后，把家安在这里。

转眼已经七年。

这七年里，秀懿长得越发高了，小姑娘虽然仅仅九岁，可是眉眼里依稀看得出十三娘当年的样子。

林重每每看着秀懿，嘴角就不自觉的在笑。

（三）

来到安宁村后，林重给秀懿找了个娘，就是有羡。

安宁村这里的人有古风，孩子取名字还是男《楚辞》，女《诗经》。

有羡家姓郑，是安宁村土生土长的人，祖先来这里有几百年了。

林重看中有羡老实，不在意她曾被人退过亲事，娶了，没几年就生了两个男孩。

大的叫澹容，五岁，小的叫重华，一岁。

有了孩子以后，有羡的日子过得定了。

（四）

入乡得随俗，安宁村的习俗是复古，秀懿每日要跟着村上的姑娘们读《诗经》。

大多数女孩都不识字，但要背要读。

安宁村的女孩，不懂《诗经》嫁不出去。

可是秀懿不喜欢，她总觉得自己和这里的孩子不一样，甚至，和两个弟弟都不一样。

她想自己的妈妈，却想不起来。

林重从不提起十三娘，在秀懿面前，亲生的母亲像是陌生的。

秀懿还小，有些事还不会往心里去，有羡又待她好，林重很放心。

（五）

安宁村的土地不多，单靠种地养不活村里的人，男人们干完了农活要把女人做的针线拿到附近的村子和城子里去卖。

安宁村的“鸳鸯红衣”肚兜，能在别的地面上卖几百文钱，价格很是金贵。

有羡的手艺尤其的好，林重每次都能弄个两三千文，除去日常用度，一个月能省出半两银子来。

家里的事都是林重说了算，村子里用钱无非是换些日用，旁人家里没有存钱的，七年下来林重存了有将近五十两银子，有羡却从不问他是做什么用的。

跟着林重，有羡很知足。

他不打老婆。

（六）

安宁村虽倡古风，但男子地位尤其高，女子在家认打认劳，饶是绣工的技艺再好，给家里添了再多的男丁，依旧只能唯夫君马首是瞻。

皇权不下县，不远的帝京早就已经废了家法私刑，这里却是管也管不到。

林重从不去远处，每次出门，当晚必回。

有羡就带着三个孩子在家守着他，不论多晚，林重到家后定然有一碗热汤水。

（七）

这一日天气尤其热，学堂放的早，秀懿便中午前回了家，在学堂里吃了带的糕饼，并不多饿，见有羡和两个弟弟都没吃，就帮着有羡喂澹容。

小重华尚在睡，有羡也热的不行，就进屋去抱了重华出来，一家子人到村口的老槐树下乘凉，想着天气毒热林重会否早些回来？

槐荫清凉，有羡略感舒服，重华也醒了，便解开衣襟哺乳。

秀懿带着澹容在树荫底下玩，时光过得不快也不慢。

村口隐隐约约有个人影出现，挑着担子走得也不快。

可是略略一个不注意，就到了眼前。

安宁村民风古朴，给孩子喂奶的妇人习惯了不避人，人之初，性子本纯良，哺乳是母性，没人会觉得淫邪。

来的是个货郎担，一个三十大几岁的男子。

他见了这一家，便从担子里拿出来些小玩意逗孩子们玩。

澹容素来小胆，见了外人先怯了，爬着往后退。

秀懿忙着鼓励他：“没事啊，叔叔带了好玩意给你，你去看看，你看，姐姐都不怕。”

那男子嘿嘿笑了笑：“小姑娘懂事。”他回了自己的担子上，取了一个木偶出来。

那木偶是个小男孩的形状，大小尺寸和有羡怀中所抱的重华差不多。

男子连好丝线，蹲踞在地上摆弄着那木偶。

只见木偶竟如一个小男童一般缓缓的动了起来，足之蹈之，舞之唱之，那声音稚嫩得就像是要奶喝的重华。

澹容见了觉得好玩一扭一扭的凑过去看。

那木偶此时却好似起了兴致，舞蹈得更开怀了，一时间竟有眼花缭乱的感觉。

老树槐荫，日头之下，这一幕货郎炫技的场景，远远看来竟是说不出的宁谧。

（八）

澹容边爬边伸出手来够那木偶，秀懿怕他弄坏了男子的木偶就在旁边随时准备要扶他，就在他猛然抬头的那一刻，忽然看见没有被槐荫罩住的男子，在阳光下的半边脸露出了森森白骨。

秀懿大惊失色，再仔细看时，那男子分明就是一具骷髅带着纱帽穿着薄布衣衫而已，那个惟妙惟肖的小木偶，其实不过就是一具婴儿的骸骨！

秀懿连忙抱起澹容警觉的看着那男子，她见有羡并没有什么反应，还在全神的看着使劲吃奶的重华。

秀懿鼓足勇气，用祈求的眼神看着那骷髅。

骷髅摇了摇头：“不买就算喽。”说完收好了小骷髅担上担儿，慢悠悠的又走了。

秀懿的心脏一直跳得很快。

（九）

林重没有回家。

同行的村人都说没见他，也没有信儿要捎带回来。

有羡有些不放心，央求邻屋的高大哥明天出村的时候给打听一下。

当晚，四个人睡的都早。

秀懿一个人在被子里辗转，白天那骷髅的样子仍然挥之不去。

骷髅没有眼神，只有表情，看他嘴角咧开的幅度，显然并非是有恶意，他是谁？为什么会来到安宁村？

秀懿躺下又坐起，看着窗外的月亮，迟迟难以入睡。

有脚步声。

窗外出现了一个骷髅的头，秀懿赶紧捂住了嘴，怕自己喊出声音来惊醒了有羡。

骷髅爬了进来，喃喃的说了句：“都这么大了。”

（十）

八年前，林重随师父玄青子下山捉妖。

本来寻常的妖灵鬼怪，不伤人命的劳烦不到玄青子的头上。

人有人道，妖有妖道。

但是这一次，据说一窝得道的白骨为祸附近的村民，还是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血屠，似乎是有什么血海深仇。

玄青子虽然是化外的高人，这回也就不能不管了。

师徒二人寻到了白骨群妖的巢穴大开杀戒，因为白骨妖太多，玄青子和林重被杀散了。

林重被十几个白骨妖围攻，身上受了伤，顾不得师父只能逃。

一路穿林过水，实在跑不动了，隐身在一丛草木之间。

一个举着长杆铁斧的白骨力士在附近找他。

林重只得屏住呼吸，祈求不会被发现，就在那关键的当口一只冰凉的手拖着他动了起来。

林重以为被别的妖怪发现，正要动手，扭身看时，却是一个皮肤白得吓人的女孩。

女孩回头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不要说话。

（十一）

女孩有种天生的好感。

林重知道她一定不是善类，但完全没有控制住自己。

在那个他认为是用来躲避危险的山洞里，林重违反了师门的戒律，破了自己的童子之身。

女孩的肌肤触手极寒，但肌肤相贴一阵之后却又极热，但见她苍白的嘴里缓缓吐出一团团白色的雾气。

“你知道我为什么救你吗？”

“你是修炼的人，身上有神通，能受得住我。”

“可是这样一来，你的神通就被我破了。”

“不过对你是件功德。”

“我生了孩子，就解了大家的诅咒，各自解脱了，多好。”

“我不爱你，你不用记挂着我。”

“累你叛了师门，是对你不起，我这镯子是个通灵的东西，你拿去，算是补偿了。”

她自顾自的说着，全然不管林重。

“你叫什么？”林重看着她清冷的背影，只问了这一句。

“十三娘。”

（十二）

爱上一个人，或者说，爱上一个妖。

其实，爱上的是人还是妖也不重要。

爱上，到底需不需要理由。

林重想不通这个问题。

他看着手心里的镯子，想着十三娘。看着刚刚那些追逐他的白骨身上渐渐长出了血肉，他真的相信自己是做了一件功德。

神通散尽，见识犹在。

这些白骨身上，必然有着极大的冤屈。

师父却不懂。

玄青子脱出重围后见这些白骨渐渐生肉，自然认为是违背天道的事，召来了自己门下的两大弟子，浮生和半月，见到生了一半肉的白骨就斩杀。

那些白骨得偿所愿本是欢欣异常，突然遭到击杀一时间慌乱不堪，损失大半。

“你帮我照顾孩子，这也是你的女儿。”

“她一定要活下去，不然这里终究还会成为白骨枯冢。”

“你别杀我师父。”这是林重对十三娘说的最后一句话。

自那之后，他再也没见到过十三娘，也没见过师父和师兄。

（十三）

“玄青子还活着。”骷髅说。

“我爹岂不是很危险？”秀懿说。

“你最危险。”骷髅说：“因为你和我一样。”

秀懿的脸上看不出悲喜：“我娘怎么样了。”

“没了。”

“没了是什么意思？”秀懿不懂。

“没了就是比死了还要干净。”骷髅眼中有恨，秀懿不知道怎么看出来的。那空洞洞的眼窝里虽然没有眼珠，但秀懿能看出眼神来。

“我爹到底在哪？”

（十四）

林重再也没出现过。

骷髅从那以后每个月都会来看秀懿，给秀懿、澹容和重华带点东西。

除了秀懿之外，从没有看出来过他其实只是一副骨头架子。

在这个静静的村口，几个人围着一个骷髅看他玩一只小骷髅，这画面却是无比的温馨。

（十五）

秀懿直到十六岁了，都不知道骷髅到底是谁，为什么每个月都要来看她。

十六岁之后，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寸

二零一七年一月十九日

骷髅幻戏图

南宋李嵩绘

纵：27厘米

横：26.3厘米

绢本、设色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图片来源于网络

注：悬丝傀儡这一门手艺本来玩的就是小骷髅，小说里为了情节，没有体现。原画作是以大骷髅、小骷髅和人对照，表达出今朝尚是血肉躯明朝难免不会化为枯骨的幻灭之感。画家对人体骨骼的精微描绘，以及对生死的思考，是本画作的意义所在。小说为了牵强附会，将原作的某些精神隐去了。还有，原作中秀懿的原型，据说是个少妇，然而，我怎么看怎么觉得……还是像个女孩……还有，虽然看起来独立成篇，但还是想塑造一个大点的世界，所以必然会有相关的角色在其他篇目里出现。只不过这个系列可能都会有一张古画做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