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作者：糜诗
第一章
夜里鬼火星星，一灯冥惑荧荧。
除却荧光，伸手，不见五指。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哇，足足有六百三十二只了。”提着灯的男人餍足地擦擦嘴角，对着罗列在身边的数点鬼火一招手，“都进来吧。”
数点鬼火霎时一跳一跳地扑到灯里，灯花爆破的一闪，方才荒野里还响着的一些呜呜咽咽的声音，顷刻间化为乌有，只剩下野地里间或传来的一两声蛐蛐的低鸣。
提着灯的男人把灯罩了，装进布袋里，往肩上一搭，“嗯，还差四百六十八只。”
“错啦，是三百六十八。”一道小小的声音从草丛深处传来。
“是谁？谁在说话？”提着灯的男人疑惑的四下张望，然后便瞧见那草丛里一点微弱的鬼火。那鬼火一跳一跳地出了草丛，在野地里结成人形，瘦瘦小小的，不过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梳着一对可爱的羊角髻，扎着红头绳，穿着一件粉色的小袄，十分的俏皮。
“是三百六十八。”小姑娘掰着手指又认真的算了算道。
男人不和她计较这些，只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就在你说你和云姬姐姐明明相爱又不得不相离的时候。”
“你都听见了？”
“都听见了。”小姑娘认真地点点头，“这个故事真感人，我都差点听哭了，魇哥哥真是痴情，为了云姬姐姐，颠沛流离了这么多年。”
小姑娘一口一个哥哥姐姐的叫的十分的自然熟，魇也不去纠正她。
“感人是吧？”魇复解开布袋，拿出千魄灯，惺惺作态的揉揉并不存在眼泪的眼睛，指着灯对她道，“相信我也不用多说了，进来吧。”
小姑娘眨巴眨巴纯真的大眼睛，却是认真地摇摇头道，“我不进去。”
“为什么？”魇很不解，“你不是都被我的故事感动了吗？”
“是很感动啊。”小姑娘道，“可是我觉得比起收集我们魂魄为云姬姐姐结魄，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才对。”
“什么事？”
“找寻云姬姐姐失落的三魂啊。千魄灯只能结魄，三魂才是根本。”
“谁跟你说的千魄灯只能结魄？”魇好笑的看着她，“千魄灯既能结魄也能结魂。”
“真的吗？”小姑娘有点动摇了。
“真的。”魇蛊惑道，“所以只要等我集满一千个魂魄，我就能找到云姬了。”
小姑娘咬着手指认真的想了好一会儿，魇拎着灯的手都有些酸了，但他又不好催她，唯恐这一催反而把小姑娘给吓跑了。
还是要心甘情愿的魂魄才足够干净养晦，魇心里打着小算盘，暗暗地去看小姑娘的动作。
小姑娘低着头想的入了迷一般，魇忍不住道，“想什么呢？我上天入地找寻了很多方法，这是最可行的了。”
小姑娘抬起头来看着魇道，“我明白了，你等着我。”
丢下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小姑娘转头就跑了。
等着？等什么？魇一脸的莫名其妙，目睹着小姑娘匆匆离开的背影，魇摸着下巴想：这小姑娘该不是知道些什么吧。
第二章
自那一别后，魇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再看见那个梳着两个羊角髻，看起来一派天真的女鬼了，数月之前的事情，魇几乎都快忘了这一小段插曲。
毕竟那小姑娘实在太过瘦小了，就连怨气也没有一丝，以至于魇看见她，连编故事的心情也没有，实在不值一提，却不曾想，魇已经远走千里之外，还能在野地遇上。
“你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魇有些愣神。
小姑娘瞪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就在你说云姬姐姐为了救你灰飞烟灭的时候。”
“你怎么老爱偷听别人讲故事？”
“我没有偷听。”小姑娘委屈道，“我是要来找你的，正好听到了一点，我看他们都听的投入，也就不想打扰你。”
算你识相，没有出来搅局。魇在心中腹诽，一面扎紧了收着千魄灯的布袋，准备离开。
“只是为什么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
“你和云姬姐姐的故事啊……”小姑娘抹掉眼泪道，“你上次讲的，云姬姐姐是为了救梨乡众人，以身祭奠，投入浮屠海，可是这次你却说是为了你……”
“是啊，也是为了我啊。”魇把本就扎得十分结实的布袋打开，又重新打了一个死死的结。
“我也是梨乡的人嘛。”魇解释道。
小姑娘想了想，好像也确实没什么冲突，末了只轻轻地“哦”了一声。
魇掩饰着自己的心虚，赶紧开口道，“你不是特意找我来的么？怎么现在只紧着故事啦？”
小姑娘这才想起了此行的目的，手忙脚乱的从怀里捧出一堆杂七杂八的小碎玩意儿，一一铺到地面上给魇看。
“这是些什么？”
小姑娘忙指着这些小玩意儿给他“引见”——
“这是还魂丹，这是聚气散，这是牵魂铃，这是勾魂索……”
“都是些什么乱七糟八的东西。”魇一句话概括总结。
“这可不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小姑娘摆着手解释道，“这可是我从宫里偷来的，都是上好的东西。我想着魇哥哥应该能用得上……”
“我用这个干什么？”
“拿来找云姬姐姐啊。”
“凡人的东西你也能信？”魇嗤之以鼻，“我有千魄灯就够了。”
“不够。不够”小姑娘急道，“魂是魂，魄是魄，我去查过了，你那千魄灯只能结魄，不能还魂，还魂还是要还魂的法宝。”
“这话倒是有趣。”魇道，“你也知道是法宝啊……你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跟法宝搭的上边么？”
“确实是弱了点，不过有一点是一点啊，积少成多，聚沙成塔嘛。”
“那也得看看用在谁身上，你的这些丹啊散的都是给凡人吃的，云姬魂魄全都散了，躯壳也焚成灰烬，这些东西会有用武之地？”
“那这铃铛，这绳索，它们总可以吧。”小姑娘道。
魇嗤笑一声，“这些东西也就挂个名，不过皇家的一件摆设，真要有那作用也不会摆在宫里，都在术士那收着呢。”
“是这样啊……”小姑娘垂头丧气的抠着指头，好半晌才又抬起头来看着魇道，“那要不……魇哥哥你再等等我？”
“啊？”
看着小姑娘匆匆跑开的背影，魇一时陷入了沉思。
第三章
魇开始有些害怕第三次的见面了。
真是烦人！魇想着，就为了防着她又一声不吭的出现，害得自己都只能重复的讲一个故事，云姬在自己的口中都死了几十次了，魇讲的自己都想吐了，以至于现在每每讲到云姬的死都觉得她死的不够精彩，不够惊心动魄，不够……不够抒发自己有气无处发的愤怒。
那就让云姬死的再惨烈一点吧！
最开始魇还能做到悲切的效果，可是时间长了，魇每次讲到云姬的死都是激情澎湃，热情洋溢，恨不得云姬早些死了一般——
“云姬带到了浮屠海，那浮屠海里全是翻涌的熔岩，他们把她逼到浮屠海边，却还不想云姬就这样轻易的死去，他们用矛戳穿了云姬的琵琶骨，然后用钢索穿过把云姬吊了起来，看着云姬的血顺着山壁流入浮屠海中，残忍的将云姬一点一点的往海里送……”
观众们都听得忍不住牙酸，魇越讲越激动，越讲越亢奋，越讲越……
游魂们看得瞠目结舌。
情绪带入不了的后果就是——
游魂们听完都兴致索然，一点也没有要立刻献身投入千魄灯里的激情。
“你们难道不感动吗？”魇尽量让自己表现的落魄哀伤。
“唔……还……还好。”游魂们给出评价。
魇努力把自己憋得眼眶红红的，给他们看千魄灯，“我就差三百个魂魄了，凑齐了，我就能救回云姬了……”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游魂们也都明白，却都左顾而言他，“哦，那么救回了又怎样呢？”
“救回了……额……”魇在心里暗骂一声，“云姬是为梨乡的五百多人死的，何其伟大，何其无私，难道我们不应该救她？”
“可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魇找不出答案了，他垂下头不说话了。
少顷，游魂们看着他眼下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一颗接着一颗的砸到地上。
“你真没用！”魇突然狠狠的抽了自己两耳巴，“男子汉顶天立地，哭什么哭！一千个魂魄已经凑了七百了，就剩最后的三百而已，有什么好哭。”
魇抽自己那两耳光是真的用力了，游魂们都瞧见他白皙的面庞泛着很明显的红。
“可是……可是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凑这七百个已经花费了五百年，三百个……三百个魂魄，怎么可能在剩下来的一百年内凑齐啊……”
“只剩下一百年的时间？”
魇闭着眼点点头，一脸沉痛，“五百年过去，云姬的魂魄已经很淡了，她等不了了，若不能再百年内做到，云姬就真的再也找不到了……”
“也好。”魇自言自语般的道，“云姬活着的时候常说，人活一世，总要有些存在的价值。她为了梨乡的人，奉献了自己，她实现了自己的价值，她找到了她一直追求着的，也算是没有遗憾。如果百年的时间，我凑不出一千只魂魄，我想，云姬也不会怪我的……毕竟她是那么善良的人啊……”
这时候有顾影自怜的游魂便会被他的情绪感染，情不自禁的哭上一场，然后应了魇的请求，义无反顾的投身灯中，但也有另外，只是留下两颗同情的眼泪，然后一脸抱歉的沉默走远。
每当看到到手的魂魄又飞了，魇的心里都要把那梳着羊角髻的丫头骂一遍。
“臭丫头，都是你，害得我投入不了情绪，他们不被我的情绪感染，怎么可能心甘情愿！”魇捏着拳头恶狠狠的道。
第四章
在魇心里不知骂了那小丫头片子多少回后，梳着羊角髻的小姑娘终于再一次出现了，还是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还是在魇刚刚清点完自己的战利品后。
“六百五十……”点完数的魇有些手抖，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这么久了才找了十二只，都是那丫头片子害的。”
“啊？是谁害得？”一点微弱的鬼火从草丛里跳出来，她并没化作人形，可是那声音魇一下就能分辨出来。
“你可算出来了。”魇气的就想拎了她算算账，那团鬼火吓得往后一缩，钻进草丛里隐匿不见按，好半晌才弱弱的弹出个火苗，怯怯的道，“啊？你说的那丫头片子就是我吗？”
“可不就是你？”
一簇火苗看不出情绪，可那声音里却满是委屈，“我……我什么也没做啊，我都好久没来找你了……”
“就是好久没来才……”魇说到一半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失控了，匆匆又咽下后面的半句，只道，“算了，你以后别再跟我说什么要我等着的话了，我们都不熟，各走各的路挺好的。”
火苗似乎又跳了一下，频率太小，魇没有注意到，一阵沉默后，还是魇先受不了问她，“说吧，你让我等了这么久，这次又是要给我看什么东西？”
火苗跳了两下，有些雀跃的道，“魇哥哥，你跟我来。”魇嘴上嘟嘟囔囔埋怨着，“小丫头还真能折腾，你这次怎么没有带过来？费这腿脚功夫。”心里却是莫名的有些欣喜和期待。
火苗不会窥探魇的心思，只小小声的道，“那个东西我搬不过来。”
火苗在前面一跳一跳的跑，魇背着灯，不紧不慢的跟，走下山头，在山神庙前，火苗停下了。
魇皱着眉，“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我们都是游魂野鬼，可不敢触犯神威。”
“魇哥哥你放心。”火苗一跳一跳的道，“这山神庙早就空了，没有什么山神，我只是匡着那人把东西送到了这里。”
“东西？”
“嗯，就在庙里的供台上，魇哥哥快去看看，这次是真的！”
魇便探身进去瞧，便见着小方桌上放着一个不起眼的铜铃铛，魇伸手去拿，铜铃“叮铃铃”的发出一阵脆响，外面的小火苗“哎哟”一声便没了踪迹。
“丫头？”魇慌得放下手中的铜铃便出去找小火苗，荒废的山神庙前杂草虽多，但也很破败零星，不足以藏住一簇火苗。魇心下一怔，“喂，丫头，你可别吓我！快些出来吧。”
然而野地里除了风声，再没有别的声音。
“铃铛！”魇火急火燎的去看那铃铛！
这是真的牵魂铃，里外布了两个铃铛，内敛外放，一个收魂，一个聚魂。
“丫头？丫头！”魇瞧着铃铛问，“你在里面么？”
铃铛里面没有声音。
“完了，牵魂铃可以收魂，也可以破魂。”魇捧着铃铛有点六神无主，铃铛里刻着一行小字，魇仔细辨认了好一会儿，才看出那铃铛里写的是——
“牵魂引魂，此生彼生，野鬼游魂，恶除忠存。”
“恶除忠存！”魇心头一跳，“这丫头不会被铃铛当成恶鬼给除了吧。”
想到这里魇心头更乱，他不清楚心里这没来由的慌乱是怎么回事，他只知道一点，他想找到她。
第五章
“魇哥哥。”
山神庙突然传来一声弱弱的呼喊。
“丫头！你去了哪里？”魇几乎是冲出门去，那丫头还是一簇微弱的火苗，一跳一跳的，发着微弱的蓝光，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他吹灭，魇下意识的用手环着，想要护住这簇火苗。
火苗低低的笑了一声，“魇哥哥，你人真好。”
“我问你去了哪里？”
“啊？”火苗有些愣愣的回不过神来一般，“那铃铛一响，我就受不了，刚刚躲远了些。”
“那你要跟我说啊。”魇急道，“我不知道拿它会有那么响的声音，你既然怕那声音，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我说了啊……”火苗小小声的道，“我说这东西我拿不了……”
魇一时无言。
“魇哥哥，怎么样？我这次带来的东西是真的吧！”
“嗯。”魇漫不经心的应着。真，真的比金子都真，轻轻一响都能让你这个小丫头片子丧命，还能有比这个更真的？
“魇哥哥，我这次带来的东西厉害吧。”
“嗯。”既能勾魂索魂也能伤魂破魂，自然厉害得很。
“魇哥哥，有了这个，你就能找云姬姐姐了吧。”
“嗯……嗯？”云……云姬？魇尴尬的咳了一声，硬着头皮又“嗯”了一声。
小火苗十分高兴，乐滋滋的道，“真好，云姬姐姐那样的好人总算能得救了。”
“是啊……得救……”魇有些不自在，然后问她，“你这次又是什么时候来的，有听到我讲的故事吗？”
小火苗失落的道，“没呢，我来的时候魇哥哥已经在数数了，现在还差三百五十只呢。距离第一次见面已经过了快一年了，魇哥哥只找到十二只吗？”
“是啊。”
“一年十二只，三百五十只岂不还要二三十年？”
“嗯……是……是吧……”魇看不见小火苗的眼神在往哪里看，只好转头看天。
“二三十年还是挺快的。”小火苗高兴道，“那我岂不是很快就能看到云姬姐姐了……”
说到这里小火苗却突然顿了一下，“不对。”
“什么不对？”
“我看不到的。”小火苗声音低低的。
魇打个哈哈，“对，对呀，说好了以后你就别来找我的嘛，我们各走各的，挺好。”
“魇哥哥是要赶我走？”
经历了刚才那一出，赶“鬼”走的伤心话魇是说不出了，“不是赶你走，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的。”
“我们就是一路的啊。”
“嗯？”魇有些不明白。
“魇哥哥。”小火苗说，“让我做你千魄灯里的第一千个魂魄，可好？”
做千魄灯里的第一千个魂魄……魇有些怔神。
“你胡说些什么？我有说要你的魂魄？”
小火苗只道，“我是真的被魇哥哥和云姬姐姐的故事感动到了，也想尽自己所能帮你们早日团聚。”
“那也不需要你的魂魄。”
“为什么？”
“因为我要的是有、有杂质的魂魄，而你，太过纯粹，用了也是白搭。”魇说。
“那我要怎样才能让自己的魂魄不这么纯粹呢？”
这句话魇接不上来，魇拿千魄灯夺魂取魄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上赶着要让自己的魂魄不纯粹的。
第六章
“我是说真的，我们还是各走各路吧。”魇道，“你若真的很想看到我和云姬，我答应你，等我结成云姬魂魄的时候，我就把她带到你跟前来让你看看，就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好不好？”
小火苗沉默了半响，突然慎重的“嗯”了一声，这次小火苗没说再让魇等着的话，小火苗一跳一跳的便要往林子里钻。
“等一下。”魇心里突然有些不舍。
小火苗停了下来。
魇把手中的布袋紧紧地捏住，“那个……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以后找你，总不能还丫头丫头的叫不是？”
“可是……”小火苗苦恼道，“我也不记得我叫什么名字了。”
“怎么会不记得？”
“我在世间飘荡了太久，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前世的事情我早就忘了。”
魇有些疑惑，“你什么都不知道为何还在野地里徘徊？据我所知，徘徊在世不肯轮回转世的都是对这个世界抱有执念的人，你这么纯粹，留着也是毫无意义的。”
“我不知道什么是意义。”小火苗道。
魇静静地等她下文。
“我说——我不知道什么是意义。”小火苗说，“这就是我不肯走的原因，我想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可是你往生的记忆都没有了，又如何追寻意义？”
“所以我想不明白啊……”小火苗说，“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直到我遇见了魇哥哥你。”
“我？”
“是啊，云姬姐姐舍身救人，这就是意义。”小火苗说，“也正是因此，我找到了自己的意义，那就是跟云姬姐姐一样，舍身去做一件伟大的事。虽然投入千魄灯不算多么伟大的事，可是能救下一位伟大的人，这也是意义。”
魇看着手上提着的布袋，心头百感交集。
小火苗真是太纯粹了，魇突然有些不忍心欺骗，可是他本来就是靠吸食魂魄为生的啊，魂魄是他的法术来源，是他修炼的必备物资，更是他的每日能量补给。
心甘情愿去做食材的魂魄是最美味的，魇知道，所以他乐于编织一个个悲怆凄美的故事去博得游魂们的同情，让他们心甘情愿的交付自己。而千魄灯里的魂魄永远凑不到一千的，因为每天都会有几个生魂成为自己的盘中餐，他每次“狩猎”成功都会精心的挑选一番，挑出几个魂魄进行加工。一只两只三只……数的从来不是魂魄的数量，而是还剩下多少份盘中餐……
这一切太过残忍，魇不敢说给她听。
她实在太纯粹，太真，对于美好的东西，大家总是希望它能停留的更长久一些的。
“要不魇哥哥给我起个名字吧。”小火苗道。
“那就……真真吧。”
“真真？”小火苗雀跃的跳了两跳。
“我有名字了耶！”
“我的名字叫真真！”
小火苗雀跃着远去了，魇对着真真远去的方向摆了摆手。
“再见。应该这一次，是真的再也不见了吧……”
想到这里魇的心里酸酸涩涩的，但同时又有些轻松。
真真……真希望她能够一直这样，无忧无虑的天真到底……吧？
第七章
魇本以为再也看不见真真的，却不曾想隔了只三天，真真就又找了过来。
这一次她兴高采烈，还带着几个小火苗，一见面便乐呵呵的对魇说，“我把你和云姬姐姐的故事讲给她们听了，她们也很乐意过来帮忙。我们都觉得，如果我们的死可以换来云姬姐姐的生，那也算是死得其所，总好过浑浑噩噩的活。我想，这就是我要追寻的，之所以存在的意义吧。魇哥哥你快看看，她们的魂魄纯不纯粹？”
纯粹？
魇想，如果真真身后的几团小火苗都幻作人形了的话，听到真真这句后，脸上的表情肯定很精彩。
魇透过蓝荧荧的鬼火去看本相，这几簇小火苗也不知是真真从那个野地里找来的，全都是瘦瘦弱弱的女孩子，一如真真般的年纪，只是不似真真那般懵懂开朗。
这几个女孩子常年的惨淡愁容把脸愁的比纸还白，明明已经做了鬼却还是一副重病在身的模样，颓丧的很。
这几个灵魂魇也不感兴趣，他是喜欢博取人的同情，吸食不干净的灵魂，那些灵魂有所求，有所想，以至于有所怨，有所虑。因为有怨有虑，才能够满足戾气的滋长，化为魇鬼修行的法力。
他要的只是这样的魂魄。
而对于眼前这样的，魇向来是连看也不屑一眼地。
真真这般的魂魄虽然清淡无为，但好歹是活泼热闹的，积极地面对每一天，探索自己存在的根本，看着她，自己的心情也会跟着快活，哪里像这样很丧的灵魂，茫茫然无所求，自己先把自己放到了最低的位置，看不到任何生气。
这样的灵魂吃到肚里还不如去喝一碗白水，魇失望的摇了摇头。
真真也很失望，“就没有一个可以吗？她们都是很热心肠的。”
“这和热不热心没有关系。”魇道，“不能用就是不能用。”
真真“哦”了一声，小火苗落寞的跳动着。
魇难得的起了好心，“你们这样在外面飘着也不是办法，不如我送你们去轮回司吧。”
那几个火苗里便有人道，“你知道轮回司在哪里？”
“轮回司随便问一个野鬼就会知道，有很难吗？”魇有些诧异，“我看你们身上的寒气，做鬼少说也有一两百年了，会对这些一无所知？”
那几个火苗齐齐摇摇头，“不知道。”“没有鬼差来找你们？”
“没有。”
“也没有遇到其他会去轮回司的鬼？”
“没有。”
真真帮忙解释道，“我是在洼地里发现她们的，洼地里湿气大，寒气重，位置又太偏，很少有鬼去那种地方的。”
“我们这种无名小鬼，估计鬼差也没把我们放在心上吧，没有找到也就懒得再找了。”有名少女补充道。
天地那么广阔，鬼差们确实也照顾不到每一个魂魄，可是鬼门就在酆都，通往轮回司的路每天都有两个时辰开着，明明是“鬼鬼皆知”的事儿，这几个鬼偏偏固步自封，白白耽搁了几百年岁。
“那你怎么会去那洼地？”魇便问真真。
真真说，“因为我以前在洼地遇到过一次啊，我带他们去了轮回司，这次正巧看到一片洼地，想着会不会也有，就去试了一试。”
魇好笑又无奈的看着那些切切诺诺的火苗，“洼地里泥沼太深，寒气太重，在那里做鬼十分难熬，你们是怎么熬的住的？”
“就……就不能熬也得熬啊，谁知道外面会不会更难熬？”其中一个道。
“那你们如今出了那洼地，感觉如何？”
几个小火苗听不出魇言下的讽刺之意，都只为当初的胆怯懊悔不已。
魇突然有些不想送他们去轮回司了——费劲儿。
第八章
真真倒是顽皮得很，还欢喜非常的说，“没关系没关系，如今去到轮回司，你们就再也不必受那泥淖寒气之苦了。”
魇皱眉看着真真的那团微弱火光，“从上次见面，就总见你这般模样，怎么不显形了？”
方才还激动雀跃着的真真瞬间默了。
“额……这个……嗯……”真真谨慎的措着辞。
“算了算了，我也就随便问问。”
魇并不想在这些并无意义的问题上纠缠太久。
本来就和自己没有关系嘛，魇懊恼的想着，也就这个真真麻烦，隔三差五的出现在面前，害得自己的行程老是被打乱。
魇打算不理真真了，拎着布袋自顾自的便要走。
魇心里有些烦，而且是没来由的烦，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烦着什么，总之看到真真就很烦就是了。所以问题的关键是在真真？
魇摇了摇头——不对，因为看不见了心里好似更烦了。
魇十分郁闷的停下脚步。
“哎哟！”身后传来一声。
接着便是一声接着一声的“哎哟。”
魇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回过头就看见几星鬼火排成一列的跟在自己后面，便是看不到她们脸上的表情，魇也能想象到刚才都发生了什么。
“你们跟着我干什么？”魇惊道。
“咦？你不是说要带她们去轮回司么？”真真帮她们解释。
魇这才想起方才一时兴起许下的诺。
魇下意识就想改口说算了，可是话到嘴边却又莫名其妙的变成了一句——
“哦，那继续走吧。”
几团鬼火又雀跃的跟着魇前行。
于是野地里就出现了这样的一幕——背着布袋的魇，布衣长发，飘逸非常，身后几点鬼火排列得整整齐齐，一跳一跳的，像是跳动的音符，更像是点缀在魇发间的星芒。原本十分诡异的感觉，却偏生因为魇长了一张讨喜的脸，竟然显得有些仙气飘飘。
此去酆都，又是好几个千里，魇一路走走停停，路途中也会碰到一些“熟人”，见着魇身后跟着的几簇火苗，那些家伙便会或好奇或打趣的说，“哟，怎么？这是什么新路子？还改口味了？”
每每碰到这样的时候，魇就有些尴尬。
毕竟熟知他的人都知道，他可没那份好心，会帮自己的盘中餐去到往生。
可是眼前的事实是，魇确实就在做这样的事！
于是每被“熟人”问上一次，魇就要尴尬一次，懊悔半天，然后自我安慰道：一定是自己平日里太过无所事事了，这次不过是找个乐子。嗯！一定是！
魇想静静。
这样的场面见的多了，一向秉承“不懂就问”原则的真真到底是忍不住了，“魇哥哥，为什么老有些奇奇怪怪的人看着我们问你那些奇怪的话？”
“既然是奇怪的话不理他就好了。”魇一本正经道，“你看我理会他们了么？”
真真想了想，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是又说不上来。
第九章
数千里的行程，在鬼魅的世界里总是去得很快，不过五日的功夫，便到了酆都。
酆都的夜里，吹来的风里都满是呜呜咽咽的哭声，听得真真十分难受。
真真便问魇，“魇哥哥，他们怎么老是哭呢？哭就能好起来吗？”
为什么老是哭？魇皱着眉头看着酆都里满城飘着的各色茫然的灵魂，把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出手把这些魂魄撕裂的冲动！
魇也很想知道他们怎么老是哭呢，这声音折磨的耳朵疼。这也是魇从来不考虑来酆都物色食材的原因。
来酆都走一遭耳朵都要被刺破了，还有什么兴致吃饭？！
魇摆摆手，“这里就是酆都了，轮回司的路会在子时的时候打开，你们跟着鬼流进去便是，我就不奉陪了。”
魇揉揉备受摧残的耳朵就要离开。
许是这酆都的鬼气太足，太够滋养鬼的精神，一直跟在魇身后一跳一跳的火苗们，这会儿都纷纷化作了人形，齐齐喊着“恩公留步。”
魇被空中呜呜咽咽的声音吵的心烦，头也懒得回了。
几名少女只得对着魇远去的背影盈盈一拜，真真依依不舍地同她们作别，转头一步三跳的又去追魇。
“魇哥哥魇哥哥，你停停吧，大家还想跟您道别呢。”
“魇哥哥魇哥哥，你是有什么着急的事儿要去处理？”
“魇哥哥魇哥哥，你走慢些，我都快跟不上你了。”
魇终于停下步来，定定的看了真真一瞬，然后咬牙切齿般的道，“知道我有急事以后就别来烦我了，你当谁每天都跟你一样清闲啊。现在轮回司就在跟前，我劝你也赶紧跟他们一起轮回去吧，这样下辈子好歹有个伴儿。”
化了人形的真真被魇这么一吼，霎时间眼眶红红。
“我……我不投胎。”
“你不投胎留在这儿干什么啊？别的鬼不肯走，是因为有眷念的人，有放不下的结，你有什么啊！”
“我……我说过了，我要做你千魄灯里的最后一个魂魄。”
魇顿了顿，好笑道，“是么？很可惜，你的灵魂根本不够格。我不需要。”
真真道，“我知道，你说我的灵魂太过纯粹嘛，那没关系啊，做第九百九十九个也好。”
“你有病么？”魇道，“你什么都做不到，这样去死根本毫无意义。”
“意义不意义我自己说了算。”
“可是千魄灯收不收是我说了算！”
真真委屈巴巴的瞪着眼，“我……我就想为云姬姐姐做点什么……云姬姐姐那么好……”
“云姬？”魇觉得十分荒谬，“那如果我告诉你，云姬其实……”
“是假的”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原本静静悄悄地旷野突然“轰隆隆”的震动了两下，两缕黑气从地面撕开的裂缝中升到空中，形成一对巨大的手掌，魇面色一变，匆匆把真真往旁边一推，那对黑色的手掌顷刻间合拢过来，将魇牢牢地抓在手中。
“哈，等了你许多年，今天可算是落在我的手里了。”半空中飘起一面芭蕉叶，绿油油的盘在空中，嘻嘻哈哈的笑着，“魇啊魇，快给我看看，你这次又做了些什么好吃的？”
第十章
“魇哥哥！”真真吓得尖声大喊，旋即不管不顾的便往手掌跟前冲，两手捏出一道脆弱的法诀想要去救魇，可以那法术也只堪堪够在黑手背上挠挠痒。
芭蕉叶被这脆弱的攻击惹得哈哈大笑，一把芭蕉叶呼呼的扇着风，魇的长发都被吹乱了。
“你怎么会在这儿？”魇被那手掌捏的有些喘不过气。
芭蕉叶便道，“现在外面的世道不好混，到处都是和尚道士，还不如留在这酆都附近，来来回回的都是魂灵，虽然吃不大饱，好歹也饿不死。今天倒是赚到了，我看看，你这千魄灯里几百个魂魄可够我吃好一阵子了。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们魇不是最受不了酆都的风声，从不踏足此地么？”
魇奋力想要挣脱出来，对于这个问题选择不答。
看着真真再一次卯足了劲想要发起的进攻，魔轻轻的叹了一声，“徒劳。也好，魇吃鬼，魔吃魇，我们三啊，刚好形成一条链。”
“你要吃掉魇哥哥？！”真真惊诧道。
“是啊小丫头。”芭蕉叶晃悠晃悠朝着真真看，“不仅如此，你的魇哥哥也是要准备吃掉你的，你还打算继续救他？”
“吃……吃我？”真真被魔的话吓得吞了吞口水。
“是呢，我最喜欢魂魄被撕裂的感觉了。唉，好久都没看到灵魂被撕裂的情景了呢……”芭蕉叶煽起一股幽风，“要不这样，魇，你把这丫头吃了让我瞧瞧，没准我看的高兴了，会给你一个痛快呢。”
魇被魔的一对黑手掌捏的痛得要命，却偏偏还要强撑着装的不在意。
“我从来不吃生食。”魇道。
魔“呵呵呵”的发出一阵冷笑，手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魇疼的险些晕厥过去。
真真立在旷野中，粉红的小袄被月光照得淡成了近乎白色，就那么小小的一个，看的十分的无助又可怜。
“快！走！”魇痛的咬牙喊出两个字。
真真醒过神来，转头便往轮回司的方向跑去，芭蕉叶扇了一扇，冷哼道：“到了我的地盘还想走？”
说话间芭蕉扇大力一扇，疾风扫过，真真被那风吹得往后一翻，重重的摔倒在那对手掌下面，黑手一手擒着魇，一手摘蚂蚁一般的勾起真真。
“魇，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不吃，我就吃了。”魔呵着气冷冰冰的道。
魇眸色一闪，问，“好，你想我怎么吃？”
“撕碎她，一点一点的用你的千魄灯把她给溶解了，这样的滋味，一定更加独特。”
魇哼道，“那你还不如说是自己想吃？”
“诶，当然还是你吃。”魔道，“毕竟是你做的嘛，我只是看看你那千魄灯是怎么用的，以后啊我用起来也方便些，好歹吃得更有滋味。”
“听起来并不是一笔好交易。”魇道，“这对我并没半分益处。”
“我不是讲过了？我会让你痛快地走。”
“这条件并没有吸引力。”魇道，“我的法宝妙处可多着呢，就这样轻易地讲给要杀我的人知道，你是觉得我太蠢了么？”
“你以为你有资格跟我讲条件？”魔冷森森的道，“有的选就不错了。”
“我是没有什么资格。”魇道，“不过比之于吃上一顿美餐，和吃上一辈子的美餐，我想，是个聪明的都会选择后者吧。”
第十一章
魔顿了顿，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可惜又讲不出来。
魇趁机便道，“不如这样，你答应放了我，我就把千魄灯交给你，顺便给您讲解讲解这千魄灯的妙处。”
魔不说话了，但显然很是动心，这从他捏着魇的力道逐渐变轻中就能感觉出来。
真真被魔的手指吊在半空，却并没有魇想象中的惊慌失措柔弱无助，真真只是瞪大了眼睛静静地看着魇，好似要把魇看穿，魇被这眼神盯得发毛，情不自禁的产生一阵阵的负罪感，这种感觉来的太过强烈，以至于魇只好避开真真的眼睛。
“有意思。”魔似乎是轻笑了一声。“那就如你所愿，我可以放你，不过这个小鬼头，我还是想看你怎么处置她的。”
“怎么处置？你不是要我吃了她么？”魇动动身子，“你把我放开，我这就教你怎么用千魄灯将一个个生魂做成美味的。而这个丫头片子……呵，正好是个食材。”
魔哈哈大笑起来，连说三个“好”字，痛快的放开了魇，为了防备魇的逃跑，魔那宽阔的手掌并没有挪开，全程真真都没再多说一句话，只是定定的瞧着魇。
魇斜着眼睛道，“你还这样防着我呢，却不知我也在防着你。”
“防我什么？”
“防你说话不算话。万一我说完了你仍不肯放过我呢？”魇道，“你们魔太过狡诈。”
“彼此彼此，同道中人。”魔道，“我也怕我一松手你便跑了，到时候我又找谁去？”
“既然已经达成合作，何不给彼此一个信任？”魇道，“我们各退一步，你把手拿的再开些，我呢，也教的再快些。”
魔应了一声，旋即便回过神来，“你同我玩这些把戏，仔细得不偿失。”
“怎么会？”魇指着真真道，“这丫头片子不还在你手上么？这个魂魄我可是精心养护了很久，你觉得我会就这样撇下她便跑？”
“也对。”魔大意了，他单想着看魇和真真，亲近的人相互残杀一定精彩，却没仔细琢磨魇那各退一步话里的逻辑。
魔十分慷慨收回了一只手，芭蕉叶静止不动的悬在半空，屏息凝神的等着看戏。
魇拿出了千魄灯，一灯火星一闪一闪的十分魅惑，真真被那火光吸引，终于把目光从魇的身上移开。
“真真。”魇伸出手去，摸上了真真的脑袋。
“对不住。”魇口中念念有词，千魄灯升到半空中，芭蕉叶忍不住往上抬了一抬。
“破！”魇一声大喝，千魄灯中突然放射出数百星子，针扎一般的刺向芭蕉叶，刺破黑手掌，魇扣在真真头顶的手向下一摸，拎着真真的后背急掠开去。
魔发出一阵惨叫，痛苦的声音吓得酆都的幽幽鬼哭都瞬间静寂不见。
魇拎着真真，劫后余生的飞掠个不停，唯恐慢下一步又落入那魔的手掌之中。
也不知飞了多久，被拎着的真真终于缓过神来，抬头看见满头大汗的魇，忍不住拍着魇的手道，“魇哥哥，停下吧，我们已经逃出来了。”
“逃？逃出来了？”魇恍恍惚惚的停下来，落在树头，把手中的真真一扔，真真“哎哟”一声跌在地上，摔得屁股疼。
“魇哥哥，你救了我。”真真道，“可是你的千魄灯好像落在魔那里了。”
“落就落吧。”魇此刻没心思理会真真。
真真却不会看魇的脸色，还小小声的说，“魇哥哥对不住，我误会你了，那时候，我还真以为你是魔说的那样，要吃掉我呢。”
第十二章
“我那时候怕得要命，很想听你说一声不可能。”真真道，“可是你不但不说，还答应了魔，说着各种奇奇怪怪的话。”
真真抹了抹因情绪泛滥有些湿润的面颊，“我真傻，怎么会呢？那是魇哥哥用来救云姬姐姐的千魄灯啊，千魄灯本来就是要吸人魂魄，转化结魄，吸鬼魂魄是很正常的嘛，我也亲眼看见啦，大家都是心甘情愿的嘛。就那个魔会挑事。”
真真吧嗒吧嗒的说个没完，魇忍不住低下头看她。
真真垂着脑袋自说自话，魇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见她说，“我知道，魔是最喜欢挑拨离间，把最黑暗的东西交给大家看，攻破大家的心防，做出错误的事，这就是他们最想看到的，我也是太幼稚了，才会被魔的言语蛊惑，好在有魇哥哥。魇哥哥你聪明，勇敢，而且还救了我，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真真说着高兴，仰起脸来看魇，四目相对，魇沉静的面庞瞬间浇灭了真真心头的喜悦。
“很抱歉。”真真又复垂下头去，“因为我，千魄灯没了，这下云姬姐姐没得救了……”
真真十分愧疚，魇张了张嘴，有一股想要讲给真真知道真相的冲动，可是一张口魇又忍不住懊恼的拍自己的头。
这算什么？自己救她就已经是极限了，还解释什么解释？魇想，他没必要跟真真讲那么多啊，魇吃鬼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儿，诸鬼都知道，只是他们不清楚魇也有和诸鬼一样的皮囊，善于编造故事，让人被情节迷惑，不再去纠结表象的背后。
若不是这丫头太过乏味，早就成了盘中餐了，魇想。于是他到底还是闭嘴了，枕着手臂靠着树杈，魇开始思索一个严重的问题：没了千魄灯，自己该怎么做。
“啊！有了！”树下的真真突然道，“魇哥哥，我有法子去找回你的千魄灯。”
“你？”魇嗤笑一声，不想去打击她的积极性，但也不抱任何期望，魇眼皮都懒得抬，只管闭着眼睛吸收月华。
“我是真有法子。”真真道，“还记得我找的那个牵魂铃么？那是我从一位道长手里骗来的，那高人是真有本事，只要请他出马，一定可以除掉那只恶魔的。”
魇听了忍不住笑，这又算什么？妖魔鬼怪请道士帮忙收服妖魔鬼怪？这和真真送上门来请当最后一个魂魄有什么区别？哦，区别也有，真真命好，并不合自己的口味，魇不想吃，可是到时就不同了，世间妖魔在道士眼里都是一丘之貉，见一个杀一个，自己若真找过去，只怕还不等自己张口就已经先被打的魂飞魄散了。
魇选择不理不答，闭着眼睛装作睡着了。
真真高高兴兴的讲完自己的构想，却久久等不到回答，真真好奇的捏诀飞到半空去看魇，魇沐浴着月光睡得十分踏实，真真瘪了瘪嘴，无奈的飞下枝头，依旧落到地上，小小的身子团作一团，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魇闭着眼睛闭的久了，倒是真的睡过去了。
天际处雄鸡报晓才把魇惊醒过来，魇看看东方泛起的白，慌忙的跃下枝头要看真真，那真真的灵力低微，可挡不住这白日光。
可是跃下枝头一看，地面上哪里还有什么真真？
得，又走了。希望这次，是真的走了吧。魇想，还是不要再出现了，再出现，对大家都不好。
第十三章
真真走了，去找那个云游的道士。
她很怕他，可是一想到魇折在魔手里的千魄灯，真真便鼓足了勇气。
好容易找到那道人，真真又犹豫了。
那道士四十来岁的年纪，并不算老，本事却厉害着，通身的法宝叮叮当当，道长身上背着的是斩妖除魔无所不利的乾坤剑；腰里挂着的是可以收妖降魔的八宝葫芦；手里托着的是辟邪罗盘；腕上系着的，是收缩自如的如意绳；头上簪着的，是断魂簪……
更别说那道士包里叮叮当当的一堆宝贝了。那道士走起路来，身上的法宝就足以晃得五里之内的鬼怪妖魔瑟瑟发抖，张不开眼，真真上次求一个牵魂铃只是稍稍靠近了些，就几乎掉了半条命，这一次……真真自己都不敢预料自己的结局。
为防万一，真真觉得还是应该采用上次去“借”牵魂铃的那招。
上一次是怎么做的来着？
哦，真真想起来了，上次她捏诀做了一个法，在山神庙旁做了一个局，故意做出些鬼魅的影子来吸引那道人的主意。
已经“神去庙空”的山神庙，再怎么说也是做神庙，道士心存敬畏，不好在庙里施法，只好把牵魂铃拿出来，将那些鬼魅收入铃中，可是这一收，道士便中了真真的套。
那牵魂铃罩住的那是什么鬼怪，全是些乱石子，石子儿把牵魂铃堵住，都发不出清脆的声音，道士拨弄了一通不胜其烦，索性把这铃铛丢下了。
道士的法宝多得很，也不在乎这一个不起眼的。
而后真真才得了机会靠近那牵魂铃，撤了并不精妙的法子，几乎又耗去剩下的半条命。
为了一个“不起眼”的铃铛尚且如此，想要和那道长面对面的交流更是难上加难了。
真真想了想，咬牙捏了决，又变出些鬼怪妖魔来吸引道人的主意。
她把酆都外遭遇的“芭蕉魔”的事情写进书子，混在那些鬼怪妖魔里面，期望道长过来“收妖”的时候能看到，到时候“书信”商谈，岂不妙哉？
真真为自己的想法感到高兴，说干便干。
纸片人升到空中便作一只只魅影，影影绰绰的在夜里飘着，不远处的道人果然很快就被吸引过来。真真吓得赶紧躲出五里开外，是以真真并没有看到那道人看到这些鬼魅后一脸无奈的笑意。
“又是这个调皮鬼。”道人笑了笑，看到了真真混在鬼魅影子里的留书。
“你要留书，我也给你留书。”道人手上一动，捏出一道符纸，符纸顺风而动，在空中盘旋两圈，忽而直直的朝着一个方向费去。
五里开外的真真胆战心惊的等着，突而破空而来的一道符纸，吓得真真的魂魄都要淡了，她还来不及反应，便被那道符纸定了个结结实实。
“完了！”真真心里暗道，“这逮个正着。”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真真听见那道人一声法宝乒乒乓乓的声音，吓得闭上了眼睛。
“原来是个小丫头片子。”一道声音从真真头顶传来，真真吓得把眼睛闭的更紧了。
“你现在知道怕了？”道人笑笑道，“当初想拿我牵魂铃的时候怎么不怕？”
真真不敢说话。
道人觉得没趣，推推她道，“怕什么怕，你不觉得现在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了，我都被你逮着了，要杀要关还是要送往轮回司，悉听尊便。”真真苦着脸。
第十四章
道士摸摸一把小胡子道，“瞧你怕的这样，我要真想杀了你，也不会留你说这么多的话了。”
“咦？”真真试着张开一只眼，仰着头看见道人神采奕奕的一张脸。
“放心吧，你们这些小鬼调皮是调皮，只要不曾为恶，我都不会在意，更何况你如今是希望我去除魔？”道人说完又忍不住叹道，“你们这些小鬼啊，懵懵懂懂，这么大的天地里也无人管束，只知道没头没脑的乱转，转的久了，总想给自己找点事儿，不过心都是好的，我能理解，你想要那牵魂铃，我给你便是，反正心术不正的人拿了牵魂铃他也用不着。”
“啊，原来你全都知道。”真真明白过来，怪道当初取铃铛的时候这般容易，原来是有人故意放水。
真真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她的魂魄此刻被护在符里，道人一身叮叮当当的法宝总算不会再闪的真真喘不过气，可见道人的贴心。
“我可以帮你去捉魔，拿回你说的千魄灯，不过……”道人顿了一顿道，“据我所知，千魄灯并不是你这种小鬼能有的东西。”
“那是魇哥哥的。”
“魇？”道人眯眼想了想。
“魇哥哥也是很好的。”真真怕道人要找魇的麻烦，赶紧帮魇说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千魄灯里确实装着很多亡魂，但大家都是心甘情愿。”
“骗的也能算是心甘情愿？”道人哂笑一声。
“魇哥哥是真的好！”真真认真道，“只有那片芭蕉叶，不知道害掉了多少准备轮回转世的人。”
道人见她认真，也就不跟她强辩，拍了拍一身的法宝，道人跟着真真去往酆都的方向。
有了道人的灵符，真真久违的在白日里也能现形，沐浴在阳光中的感觉十分的好，真真忍不住求道，“道长道长，你真是个好人，你这灵符以后能送给我么？”
道长只道，“小丫头不能太贪心。”
真真失望的瘪了嘴，道长也没去理她，他们日夜兼程，很快就来到的酆都附近，真真循着记忆去找那“芭蕉叶”所在的地方，谁料一路走来，原本哭声不止的酆都，此刻竟都静悄悄地，连一丝儿虫鸣鸟叫也听不见。
道士叹叹气，无奈的收了一身的法宝，尴尬的咳了一声，“嗯，好像是我太招摇了些。”
这法宝一收，道士周身的光芒一敛，又隔了半个时辰左右，酆都那些呜呜咽咽的声音又才重新热闹了起来。
“道长你真厉害！”真真由衷的叹。
可是一人一鬼在酆都左右搜寻了一大圈，还是没能找到上次那片芭蕉叶的踪迹。
“要不你把你的魇哥哥找来吧。”道长提议道，“他们都太怕我了，就算我的气息此刻已不再外露，他们也会小心着掩藏自己，我们这么继续干等着也不是办法，你说是不？让你的魇哥哥过来，说不定会让那魔放松警惕。”
真真便又去找魇了。
第十五章
没了千魄灯的魇十分的落魄，他已经吃惯了经过千魄灯“调制”的美食，如今少了这味“作料”，魇吃什么都很乏味。
“要是能把千魄灯找回来就好了。”魇揉揉咕咕乱叫的肚皮，饿着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可是千魄灯……他也知道凭自己一己之力是拿不到了。
“魇哥哥。”
听见这熟悉的呼唤声，魇几乎以为是自己饿得昏了头了。这还是白日啊，魇仰头看看很高的头日，真真那微弱的灵力，怎么可能在这时候出现，
“魇哥哥。”那人又叫了一声。
魇这才忍不住回头看，真是真真！
“你怎么又来了。”魇嘴上嫌弃，心里却有点莫名的高兴。
真真也很高兴，一步三跳的走近道，“魇哥哥，你的千魄灯可以找回来了。”
真真走得近了些，魇便感觉到她身上的不正常，现在又听她这么一说，魇立刻明白了，“你真去找了道士？”
真真点点头，“道长人很好，答应帮我除魔，你看，他还给了我一道符，我如今在阳光下也能行走了，和常人无异。”
“怎可能无异。”魇道，“鬼就是鬼，人就是人，要把鬼暴露在阳光下，有再多的法术那也是在消耗鬼的灵力，这道士居心叵测，你快给我躲到树荫里去。”
真真吓得一缩，却又迟疑道，“不是吧……哪有那么可怕，我都在太阳下走了三天了，并没有感觉灵力衰弱，反倒比以前好了不知多少倍呢。”
“真的？”魇不信。
真真便道，“我总不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魇便说不出什么了，他还是担心真真，可是真真又说的那般笃定。
“道长是个很好的人，他身上的法宝特别多，真有心害我，我早就死了，哪里会出现在这里？”真真用听来的逻辑转述给魇知道，“他给我这道符，主要还是要让我避免被他的法器误伤。”
“那你找我做什么？”
真真便转述了酆都发生的一切。
魇将信将疑，可到底是抵不住对千魄灯的依赖，以及真真的信誓旦旦。
魇再一次来到酆都了，这一次他带着真真大喇喇的在酆都郊外走着，偶有飘来的几个游魂野鬼，把风都哭的呜呜咽咽的，魇听得口干舌燥，饥肠辘辘。
呜呜咽咽的风吹过了三次，魇几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野地里突然袭来了久违的黑手掌，魇下意识的又把真真往外一推，情景再现一般的，魇再次落入那对黑手掌中，芭蕉叶绿油油的悬在半空，笑的风声都跟着起伏，“是想来找回你的千魄灯吧，只是很可惜，你总是差我一着，如今你的命又拽在我手里，我看你们这次往哪里跑。”
真真吓得高声喊道，“道长！道长！”
“道长？！”芭蕉叶喊出一个破音，还没来得及撤手，半空中突然炸开一道金光，“急急如律令！收！”
道人捏着八宝葫芦立在半空，以手画诀，八宝葫芦吐出金光，把芭蕉叶紧紧锁住。
芭蕉叶哭哭啼啼的叫了一两声，十分不甘的被八宝葫芦扯作一丝一丝的黑气，收入葫芦里，野地里终于只剩下一块没了灵魂的芭蕉叶。
芭蕉叶下压着的，正是魇的千魄灯。
第十六章
“千魄灯！”魇十分欢喜，迫不及待的想要收入布袋里，可是背后却好似被什么扯住。
“道长？”真真疑惑的看着道人，道人手里的八宝葫芦已经收好，可是腕上的如意绳却不知是什么时候放了出去，一头扯着的，正是刚从黑手掌里脱困的魇。
“哼，都是邪魔歪道。”道长一脸的正气凛然。
“道长你误会了，魇哥哥他是好人，真是好人。”真真大惊道。
“哼，他算什么人，一只魇鬼而已，好鬼都轮不到他，还好人？”
魇也不去辩驳，只看着真真苦笑，“这算是找了一只虎来赶狼么？其实用法得当，狼还好赶些呢，而虎……”
魇不说了，他看见真真眼泪啪嗒啪嗒一颗接着一颗的往下掉，豆子似的，显然是真伤心了。
“真丑。”魇挖苦道，“这道人让你显做人形，倒把泪也还过来了。”
真真哭的愈发伤心，她是在自责。
魇终于还是不忍心，“没事，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我早就想明白了，我不怪你。”
“可我会怪我自己。”真真张着手臂挡在魇的前面，冲着道人道，“道长，你说他是坏鬼，他到底是哪里坏了，就是因为那千魄灯收的魂魄么？可是他是为了云姬姐姐才那样做的。云姬姐姐救了很多很多的人，能把这样的好人救回来，他又有什么错？”
道人不知道真真口里的云姬是谁，可是魇的套路道人都知道，无非就是编纂一些故事博鬼魂同情信以为真，可是这些对于那些听故事听的太过入迷，不自觉就把自己带入进去的听众来说，想要跟他解释这些是件十分困难的事。
他们会固执地相信自己听来的信仰，排斥着一切会推翻信仰的话。
固执的可怕。
道人只好说，“错便是错，不管有什么借口。”
“可我们都是甘愿的。”
“骗你们也甘愿？”
“就算是骗我也甘愿。”真真不假思索道。
“果然！”道长无奈，他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道长只好又说，“你若再护着，我就连你一起收了。”
“那便一起收吧。”真真闭着眼睛慷慨赴死的模样让魇瞧的很不是滋味。
“傻姑娘，我有什么好的，值得你为我这样？”
真真摇头道，“我也说不清楚，总之好就是好，左不过一个我愿意。”
“好一个‘我愿意’。”道人无奈的叹了一声，“小丫头，别怪我没提醒你，今天你做了这个决定，以后可莫要后悔。”
“绝不后悔。”
道人叹了一声，终于是收了法器，不再追究。
道人临走时手上一招，真真身上的符咒也便消了，真真又化作一簇蓝荧荧的小火苗，可就算是重新变回了火苗，真真也是高兴的。
“真好，魇哥哥拿回千魄灯了。”
魇苦笑一声，“好什么好，千魄灯里什么都没有了。”
“没关系啊魇哥哥，没有了就再找，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十年，总会凑够的……”真真道，“而且我们还有牵魂铃啊，我们可以先搜集云姬姐姐破碎的魂，如此才能配合千魄灯里结出的魄。”
“可惜……我的千魄灯永远结不出魄。”魇道。
第十七章
千魄灯永远结不出魄？
真真火苗跳了两跳，像是很坚定地点着头，“能的！”
“不能。”
“能，我查过，千魄灯可结六魄，牵魂铃可牵命魂。”真真道，“等搜集齐了，送到昆仑山养上九九八十一天便可九九归一，涅槃重生，我真的都查好了。”
魇只当她在说笑，“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我都不知道千魄灯还有这功效。”
“就是从道长那里啊。”真真道，“道长的本事你也瞧见了，他说的不会有假的。千魄灯就是结魄，牵魂铃才可结魂。”
“就算是吧，可还是可惜。”魇啧啧叹着摇摇头。
“可惜什么？”
“可惜云姬根本没存在过。”
“啊？”
“云姬不存在，梨乡不存在，我讲的故事里的一切都不存在。全是假的，是我编的。”魇讲出这一句突然觉得好轻松，“你看，你被我骗了呢。试问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物，我又从哪里去结他的魂？”
真真便呆住了。
“不……不存在？”
“是啊，就你们这些傻子当真。”魇道，“尤其是你，三番四次的撞见我同人讲说这段故事，都没听出我的前言不搭后语，让我随随便便两句话就能糊弄过去，真是可笑。”
“可是我当真了。”真真说，小火苗一闪一闪的，蓝光幽幽黯淡了不少。
“可是我真的当真了，魇哥哥。”真真道，“我不相信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些的人，能讲出这么伤感的故事。魇哥哥你的伤心是真的，我能感受的到。”
“伤心？你是哪只眼睛看见我伤心？”魇道。
“伤心不是用看的，用心去感受的。”真真说，“这里，才是最真的。”
魇受不得真真讲这些大道理，他只觉得烦闷得很，“随你吧，该说的我也都说了，你若还要帮我找些理由，那我只能说你傻得无可救药。”
“你为什么不摸摸你自己的心呢？”真真忽而喊道，“我是真的想跟你做朋友，真的想帮你。”
魇有些怒了，“假的就是假的，就算编造得再完美再天衣无缝他也还是假的你知道吗？你也别给我找什么理由，错就是错，你难道还非要我跟你赔礼道歉才能罢休么？”
真真被魇难得的愤怒吓到了，好半晌才呐呐的道，“那……你拿千魄灯是做什么的？”
“结魄。”既然已经戳破，魇也不介意做得再残忍一些，“你别多想，我是结魄炼丹来吃，不是为了什么莫须有的云姬。”
“可……千魄灯不是拿来做这个用的啊……”
“千魄灯就是拿来调味的。”魇道，“这是我的灯，它真正的功效是什么还需要你来教我？”
“所以，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真真红着眼圈道，“继续骗我不好吗？反正我那么傻……你的千魄灯里现在一个魂魄也没有，说不定我一时意气，奋不顾身的投进灯去，你也就不会饿了……”
魇咬牙恨道，“我做什么也不需要你来参合，你既然知道我是吃鬼的，还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早些滚蛋？”
“魇……魇哥哥……”
“滚蛋啊！”魇大吼道。
第十八章
真真吓得一缩，踌躇半晌，却并没有离开。
“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你让他们投进千魄灯是要干什么的……”魇听言有些愣神。
“我都知道。”真真道，“槐树婆婆跟我讲起过你，说你是个爱编故事博鬼魂同情来换取优渥生活的人，槐树婆婆很看不起你，但又不得不佩服你，毕竟能把故事编造的天衣无缝还能面不改色的，也算是一种本事。”
“你这是在嘲讽我？”
“不是我说的，是树婆婆，但树婆婆是真的很欣赏你。”真真慌得摇摇头解释，“经过这些天的相处我也知道，魇哥哥你是很真的一个人……”
“我不是人，是魇。”魇打断道。
真真道，“其实都一样，魇、鬼、魔、神、人，都一样生活在天地间，有自己的所欲所念，所怨所求……”
魇这才想起，真真作为一个游魂，在天地间也飘荡了几百年，存在的时间或许比自己还久，真真能讲出这样的话，证明她并不像她外表看起来的那般幼稚，她就是很通透，很纯粹的一个人……哦，不，是一个鬼。
“你都知道，怎么还说想做我千魄灯里的最后一个亡魂？”
真真道，“因为我觉得你有故事，想和你做朋友。千魄灯永远装不够一千个魂魄，我又何必担心会做最后一个亡魂？”
“朋友？”魇觉得好笑，真真说得十分的笃定，十分的自信满满，可是越说到后面，那闪烁的眼神还有微微的颤抖还是出卖了她，“你这么做毫无意义。这些是你的那个树婆婆教你的，还是你自己编的？”
“我……”真真红着眼眶道，“这些不需要我编，我是真的想和你做朋友。”
“骗子。”魇骂了一声，“你编的这些纸糊的谎言，一捅就破。你要是真的早就知道，当初带那几个游魂过来的时候也不会那般高兴；你要是真的早就知道，也不会在听到魔说我要吃你的时候那般惊讶；你要是真的早就知道，就不会在那道人要收了我的时候舍命相救……”
“我……我做什么要骗你。”真真矢口否认，可那微微颤抖的嗓音还是出卖了她。
“你是想维系你破灭的梦。”魇一语拆穿，“我不知道你的那位树婆婆和你说了些什么，可是从你一开始铁了心的要跟我帮我来看，你应该是把我看做一个梦了。只是很可惜，我这个梦破碎的太快，我并不是你心里想象的那样，我残暴，无情。与其说你是想和我做朋友，不如说你是把我看做了一个崇拜的对象，高高仰望的那种，你接受不了我的跌落。你自己问问你的心，是这样吗？”
真真的话被噎住了。
魇便又道，“很多涉世未深的孩子都会这样，听了一些传说片语，便把那传说里的主人翁当做自己的偶像，一路去寻觅追随，这也没错，有一个心理预期，有一个追寻的方向，自己也成长得更快些，可是你要分清理想和现实，我只是你一时的标杆，跌落就跌落了，你要继续追寻你可以在心里自己追寻下去，不要来妨碍我的生活，把你理想化的人物强行加到我的身上。”
“我不是……”真真想要分辨。
“你就是。”魇回绝道，“别跟我提什么朋友，我不需要朋友……”
“可是，我已经把你当做我的朋友了啊。”真真说，“我们已经共过患难，而且相处得也算融洽，既然彼此相安无事，又何必把界限划得如此分明？”
魇看着执着的真真若有所思，少顷，魇看着真真问，“你总要缠着我，甚至不怕被我吃掉，你是不是有其他的什么目的？”
第十九章
“目的……”真真垂下头，被戳穿了心事一般。
“我就知道。”魇冷冷一笑，“你且说来吧，做个了断，此后分道扬镳，对你对我都好。”
真真心里很是酸涩，她不想被那所谓的目的混淆了自己对魇的感情，可是到了这一步，把本来的目的被暴露出来，真真又找不到适合的语言予以解释。
“对，我是有目的。”真真道，“一开始是树婆婆让我来找你的。树婆婆被一位道士打伤，困在年化洞里，终岁不见天日，她本就年迈，支撑不了几年了，她想在剩下的日子里出洞看看外面的天日，不想到死都只能困在洞里，在阴暗的环境里腐蚀发臭。”
“需要我做什么？”
“树婆婆说，需要借你的千魄灯。”真真道，“千魄灯是上古宝器，蕴含着无穷灵力，可以炼魂，也可以护魂，树婆婆想借着千魄灯离开年化洞。”
“原来我的千魄灯用处这么多。”魇看着自己的千魄灯，“怎么感觉你比我还清楚这千魄灯的用处？”
“树婆婆不会骗我的。”真真道。
魇不假思索的答应下来，一魇一鬼，赶往年化洞。
去往年化洞的路上，真真还想再同魇解释解释，可是魇都不理不答，真真十分受挫，却又不想放弃。她知道，如果不把握好这一段相处机会，等见过树婆婆完成使命后，魇就会头也不回的选择离开，那就再也没有跟他说话的机会了。
真真这一路上自说自话个不停。
真真说了很多，从有记忆的时候开始一点点说起，承认着自己来找魇的不纯粹，也反思着自己这些年来遭遇的种种。
“我不记得我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印象中的第一个有印象的，就是年化洞里的树婆婆。那也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吧。”真真说，“我是个没有过去的鬼，我问过树婆婆，她也说不上来。”
“树婆婆老了，老人家总喜欢拉着人重复的讲自己年轻时候的事，讲说她的青春意气，见识过的风风雨雨。”真真笑笑道，“树婆婆有好几个手足姐妹，这是我最喜欢听她讲的故事。她们一起同过甘，共过苦，彼此相伴着走了很长的路，直到年岁一点点的推移，一声不吭的把身边的伙伴带走，到最后，她也被一个道士封在年化洞里，再看不到外面的天翻地覆。树婆婆常说，生于天地，总要有点能留下记忆的东西，她记忆里最放不下的，就是当年那些出生入死的手足，那些手足不在了，所以她要好好的活着，替她那些死去的姐妹好好的活下去……”
真真想到一茬说一茬，好在魇也不在这话语里的逻辑。
“树婆婆描述的种种，我都没有经历过。”真真失落的道，“或许是经历了，可又被我忘了个干净。我以前的故事全然是一张白纸，我找不到我的方向，我也不想就这样一无所知的轮回转世。好在在认识了魇哥哥后，我终于有一段同生共死的经历，也有人愿意同我交心，魇哥哥，我是真的很看重我们之间的这段友情，不关于树婆婆，仅仅是我自己。”
“魇哥哥，帮了树婆婆，你就让我跟着你，好么？”真真怯怯的问出这一句。
魇的脚步也终于停下。
魇抬头，看着藤蔓丛生，杂草遮蔽的年化洞洞口。
“啊……到了呢。”真真越发失落的垂下头。
自说自话的一路，真真终究还是没有听到魇的答复……
第二十章
年化洞里一洼一洼的水，阴冷潮湿的很。
洞里满是腐烂的味道，熏得人十分的不舒服。
魇皱着眉，却还是吝于同真真讲一句话，倒是真真察觉到魇的些微表情，赶紧安慰道，“没事，这洞不大，很快就到了。”
真真赶忙走在前面开路，这洞里已经很久没人走动，全是青荇，魇跟着真真走了百来步，黝黑的山洞里已经看不到任何亮光了，魇摸出千魄灯，亮出一丝微光。
“到了。”真真道，“你就在此地，我去叫树婆婆。”
千魄灯里已经没了魂魄，魇的灵力这会儿微弱的可以，点亮的火光只能照见两步以内，眼看见真真小小的身影一闪，旋即便消失在了暗色里。
魇心里没来由的一顿。
“真真？”魇唤了一声，没有人回应。
“真真？”魇又唤了一声，入耳的只有滴滴答答的水声。
这山洞不大，真真会去到哪里？魇心里有些忐忑，可是下意识的又相信着真真不会欺骗自己，魇提着千魄灯往石壁上去照，突然脚下被什么凉凉的东西一拉，魇惊叫一声，旋即整个被藤蔓重重缠住，挂在半空，千魄灯“啪——”的一下跌落下去，一根藤蔓一扫，便把那千魄灯卷到一旁，照出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来，应该就是真真口中的槐树婆婆。
“魇。”那张老脸皮肤皱巴巴的看着魇嘿嘿的笑，“我等你很久了，可算把你等来了。”
老脸一旁被藤蔓紧紧缠绕的，是一脸惊恐地真真。
“你骗了我？！”魇愤怒的看着真真。
真真一双眼噙着泪连连摇头，可是却说不出一句话。
“你别用你那无辜的眼神看着我，骗了就是骗了。”魇咬牙道，“想不到我惯用的招数，如今也被你用到我身上了。”
槐树婆婆笑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呢？这就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树婆婆把千魄灯移的近了些，好让魇能更清楚的看到自己的模样。
“魇，你还记得我吗？”
魇摇摇头。
“也是，你收了那么多的鬼，又哪会记得大家的长相呢？”树婆婆落寞道，“你的骗术实在是高啊，装一装可怜，就可以让大家前仆后继的慷慨赴死。当年我也差点被你骗了，要不是当时那道士来的太快……”
“道士？”魇对此毫无印象，“我听真真说，你被困在这洞里也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都还没出来呢，你确定不是找错了对象？”
树婆婆眉头一皱，“无所谓，总之我要找拿千魄灯的人就对了，当年你们用千魄灯带走了我所有姐妹，这笔账，我今天就要好好的跟你清算清算。”
“是，我是会扮可怜博取人的同情来换取自己的食粮，可是我从来不会否认我真的犯下的事。”魇道，“我做的虽然是些不入流的事，但好歹顶天立地，做了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树婆婆不听这些，年岁走的太快了，她所剩时间无多，经年的那些旧事到底真相如何已经不再重要，反倒是魇越要说明自己的无辜，越让树婆婆对他多一些恨意——恨魇的拆穿，恨魇的不成全。
树婆婆把藤蔓收紧，魇疼的脸都白了，树婆婆又去打开千魄灯，“你不是很喜欢用千魄灯收人魂魄吗？那么今天就让你自己也来尝尝这个滋味吧。”
第二十一章
真真被困在藤蔓深处，张大了眼睛，急的簌簌的往下落泪。
“魇哥哥。”真真张了张嘴，可是完全出不了声。她被树婆婆点了哑穴，连啼哭都显得那般无力。
眼前的场景和酆都外的情形何其相似，只可惜这次的魇已经没了千魄灯护体，而真真的力量，依旧微弱地不值一提。
“魇哥哥，是我害了你……”真真在心里哭道。
魇经上次和那芭蕉魔大战后元气大伤，又经过那道士一战，魇心里暗道，这是天非要亡我，躲不过去了么？果然是风水轮流转，天道好轮回，魇忍不住苦笑出声。
树婆婆把魇抓到千魄灯前，试了好几次才发现自己根本不会用千魄灯收魂的咒语，本就十分懊恼，如今听到魇的笑声，更认为是对自己的一种嘲笑。
树婆婆一怒之下，狠狠地把魇摔到石壁上，巨大的冲击力撞得魇头昏眼花，随之而来的两下重重的撞击，更是撞得魇觉得五脏六腑都快碎了。
魇喷出一口血来，入目的血色刺痛了真真一直紧绷着的最后一根神经。
“不！”
真真竟然冲破穴道，叫出声来。
“树婆婆，你放开魇哥哥吧，冤有头债有主，真的不关他的事。”
树婆婆先是被真真蛮力撞破穴道的行为感到震惊，接下来却是对真真的话感到可气。
“连你也要背叛我？”
真真哭道，“树婆婆，魇哥哥是我带来的，他是真的想帮你，带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这不就是你一直以来想要的吗？你杀了他，你又如何出去？”
树婆婆哈哈大笑道，“你果然傻得可以，你们两个骗来骗去的骗了这么多次，还要相信那些口头上的那些说辞？告诉你，我也是骗你的。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这个道理还需要我教你几次？再说了，你也不想想，这道士的封印厉害着呢，哪是一个收魂炼魂的千魄灯就能解得了的，我就是要杀魇，要报仇，这样才能对得起我死去的那些姐妹。”
“可是这与魇哥哥无关啊。”
“我说有关就是有关，当年我姐妹被害的时候你看见了吗？”树婆婆怒道，“我看见了，就是他！他口里的话没一句可信，臭丫头，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没事别滥用自己的同情心，不值当。”
树婆婆再一次高高的举起了魇。
身受重伤的魇已经没了任何反抗的余地，真真看着魇闭着眼睛，无力的任着那藤蔓揉搓，心头忍不住一痛。
“等等。”真真突然对树婆婆道，“让我最后跟他说一句话好吗？”
树婆婆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把魇移到了真真跟前。
魇满头的血水和汗水和在一处，看得十分狼狈。
“魇哥哥。”真真看着魇的眼睛认真地问，“我们之间不要再有欺骗了好不好？”
魇虚弱的眨了眨眼睛。
真真轻轻一笑，“我就当你是默认了吧。”
“魇哥哥，你看着我的眼睛认真的告诉我，树婆婆的那些姐妹真的是你收的吗？”
魇摇了摇头。
第二十二章
“没有骗我？”
魇继续摇头。
真真全程一直认真的盯着魇的眼睛看，魇的眼神没有任何的闪躲，十分坦荡。
“好，我相信你。”真真笑笑。“你看，我们彼此都骗过彼此，这下算两清了。所以我也算不得什么纯粹，应该还是能做朋友的吧。”
魇没有作答，真真又自动当他默认。
“魇哥哥，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魇只沉默的看着她。
“从今以后，不要再有任何欺骗了。”真真道，“人和人的感情是很敏感的，可以有善意的谎言，但请不要再辜负任何人的信任了。好吗？”
魇不懂真真想要做什么，可是真真的表情是那般认真，魇情不自禁的点了头。
真真便又笑了，这一次的笑印在魇的眸里，十分的璀璨夺目，又十分的云淡风轻，好似……把一切都看淡了。
“你要干什么？”意识到不妙的魇心头一慌，可他还来不及阻止，便感觉到自己被一个暖暖的怀抱包围，一道夺目的光亮“啪……”的一声在眼前炸开，魇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这道白光魇知道意味着什么——真真为了救自己，选择了自爆。
“真真！”魇慌得叫了一声。
真真用自己最后的一丝灵力将魇推出了年化洞。
洞里轰隆隆的传来一阵轰鸣，树婆婆苍老的声音在洞里绝望的呐喊着，“啊——臭丫头，你竟然为了一个外人伤害我！”
伤害？
又谈得上谁在伤害谁呢？
在树婆婆的眼里，真真永远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臭丫头。
每一个魂灵出现的地方，必然是她曾经灭亡的地方，真真在年化洞里腐朽，树婆婆不可能不知道她的过去，可是树婆婆对于她的过去却只字不提，私心作祟的怂恿着真真用自己的天真去亲近魇，欺骗魇。她甚至懒得跟她交心，以至于孤独的真真茫然而又无措的找寻自己的方向。最后遇上了魇，好似抓住了希望。
所以，又谈得上谁伤害谁呢？
被那爆破的白光伤了臂膀的树婆婆绝望的呐喊个不休，嘴上将真真咒骂个没完。
魇呆呆的坐在年化洞前，听着洞里不绝的骂声，心里酸涩的厉害，魇猛然想起那个午夜里欢快跳动着的小火苗——
“我有名字了耶！”
“我的名字叫真真！”
他又想起真真认真的那张脸——
“魇哥哥，我是真的想跟你做朋友……”
真真的笑容是那般明媚天真，不掺任何杂质，就连最后的诀别，也是明媚着的。
真……真……
等魇回过神来，早已是泪流满面。
云游的道人闻风而来，见着失魂落魄的魇，去洞里走了一遭，洞里的咒骂声终于停止。
少顷，道人踩着云彩出来，把从藤蔓堆里翻出来的千魄灯丢给了魇。
“拿着吧，我答应过那孩子不杀你，希望看在那孩子的面儿上，你今后能好好的活。”
道人留下这句话，踩着云彩翩然而去，要不是脚跟前的千魄灯，魇几乎都要以为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然而梦终究是会醒的。
而真真，再也回不来了……
后记
夜里鬼火星星，一灯冥惑荧荧。
男人一手提着千魄灯，一手摇着牵魂铃。
路上有碰到熟识的鬼魂问他：“魇，这一年找到多少啦？”
魇摇摇头，回道：“难着呢，也就找到了点些许碎片。”
“那真真的命魂找着了吗？”
魇沉默了。
鬼魂过来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没事儿，有牵魂铃在，总会有希望的，你要不再试试你以前那招？”
提着灯的魇摇摇头：“那一招啊……我再也不会用了。”
“那你怎么凑够你的千魄灯？”鬼魂看看他身后跟着的数点鬼火，又问：“而且你看，他们都跟着你呢。”
“等找到命魂再说吧。”
“那你现在还差多少只？”
魇把灯罩了，装进布袋里，往肩上一搭，回他：“嗯，还差……九百九十九只……”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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