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俺（本地口音读nan）娘了”，看到这句话，你也许会认为这是一个孩子的哭诉，也许是一个成年人的絮语，你绝对想不到它出自一个将近九十的老人。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居住在外地的大姐因为种种原因三年没有回来过，今年暑假好不容易在疫情风声紧之前回来了，就在我们姐妹三个在娘家计划着第二天去姥娘村看亲戚的时候，老母亲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当时我眼圈就红了，忙着转过身去装着收拾桌子来掩饰。事实上母亲说出这样的话并不奇怪，因为我们本来打算带她一起去了，毕竟自从舅舅去世后她已经二十多年没回过那个生她养她的村子了，虽然离我们村只有五里。就在我们为她找寻出门要穿的衣服时，同样年迈的父亲说，这次去了住上十来天再回来。我们当然听得出父亲话里的意思，他根本就不同意母亲出门。父亲一向如此，别说母亲已经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就连我们小时候要去姥娘家住几天，他都极力反对，不让我们去打扰别人。而母亲在父亲的压制下一向逆来顺受，所以听父亲那么一说，再加上一直有晕车的毛病，便不再跃跃欲试，但咫尺天涯的感觉肯定令她十分绝望，才说出那样的话。岂不知她这句话让我在接下来那一天的走亲戚过程中不时有鼻头发酸的感觉。
果园村是母亲的娘家村，距离我们村最多也就五六里地，中间夹着苏家口村。母亲姐妹三个分别嫁到了这三个村，村与村之间不超过两里地。在我印象里，母亲跟我们说起我们村时，从来不说咱村，永远都是提的村名，而说起果园村时，永远都说俺村，七十多年了，一直如此。
我们姐妹三个连同本是果园村人的大姐夫，还有开车的老公，一行五人先去三姨家挂了个饭牌，然后便去了表哥家。
舅舅有一儿一女，女儿，也就是我的表姐，也嫁在了本村，只是女婿不成器，过得不太好，前些年精神也出了点问题，所以姐姐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去她家，尽管我抗议说你们成天抱怨生在重男轻女的家庭，可你们自己也在重男轻女，但抗议无效。
我们之所以去表哥家，只是因为听说他病了，并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病。等到了他家附近，正准备下车找人问询他家的具体位置时，人群中一个拄着双拐的人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我打量了半天，依然不敢确认，因为我记忆中的表哥根本不是这么消瘦，最后还是大姐肯定地说就是，没问题，我才上前打招呼。他领着我们进了他家的院子，曾经漂亮能干而今满脸焦虑的表嫂从院子里摘了些黄瓜和西红柿洗了让我们吃，我没有胃口，只是打量着眼前这幢还不算太旧的房子，忽然想起来，这房子是舅舅活着的时候盖起来的。作为一个庄户人，舅舅穷其一生才置办下这么点产业，可他自己一天都没有住过，在他五十八年的短暂生命里，一直蜗居在姥爷留给他的那几件窄小破旧的老屋里。想到这里，我的眼睛有点潮湿了。
思绪回到现实中，听到表哥正在说着自己的近况，原来表哥也像舅舅一样，嗜酒如命，去年就因为胃穿孔做过一次手术了，今年又查出了股骨头坏死，所以拄着双拐，一方面是因为胃穿孔的手术还不满一年，另一方面是缺钱，所以置换股骨头估计还没提上议事日程。唯一让我们欣慰的是他在太原还有一套房子，可以作为万不得已时候的后盾。
从表哥家出来，我们又去了妗妗现在的家。换句话说，也就是舅舅去世后，妗妗又嫁的老头的家。大姐和姐夫以前就认识这个老头，所以他们一进去就攀谈起来。可以看出老头的身体和精神都不错，据说和舅舅同岁，如果舅舅活着的话，也该是这个岁数了。听老头说他的两个儿子都很孝顺，每年接济他的钱也不少，相信妗妗跟上他过得也不会太差，只是从感情上实在无法接受，所以，尽管到了姥娘门上按村称也应该称呼人家个舅舅，但我们谁也张不开这个口。在他们攀谈的过程中，我浏览了一下挂在墙上的几个相框，满满当当的照片里除了妗妗，没有一个认识的，而在舅舅曾经那窄小的家里，墙上的相框里分明能找到我们小时候的照片啊！我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我一个人出了屋子，在院子里看起了风景。就在这时，妗妗从外面回来了，她是得知我们来的消息去表哥家扑了个空又折返回来的。妗妗一见到我们就开始抹眼泪，据姐姐们说前几年不是这样子的，可以想到很大程度上源于表哥的病。
从妗妗那里出来后，大门口闲聊的一堆人把目光都聚焦到我们这群陌生人脸上，其中一个尽管满头白发但看上去岁数也不大的女人说，肯定是中庄寨（我们村）的客人，跟她娘长得一样样的。我们姐妹互相对视一眼，谁也不确定到底人家看见我们谁像母亲，因为平日里熟悉的人都说我们更像父亲一些。
临近中午的时候，我们回到了三姨家。能说会道且十分能干的姨夫已经准备好了一桌子好吃的侯着我们。因为我们的到来，三姨还特地把住在城里的闺女叫回来，二儿子更是全程陪伴，又是下厨又是陪酒的，忙碌的大儿子也在我们吃过饭后过来跟我们见了一面，其间一直氤氲着浓浓的亲情。
饭后我们坐在三姨家炕上闲聊，三姨不经意间提起了大姨，我们不禁唏嘘不已，我的眼前又浮现出了那个矮矮胖胖的身影，那张圆盘似的脸上乐观开朗的笑容。最难忘的一件事是当我在她们村读初三时，她为了叫我去她家吃饭，老师还在讲台上上课时，她竟径直地走进教室吆喝我，当时把我搞得很尴尬，她却浑然不觉。今天忆起她，我的心中唯有思念和遗憾，思念她对我的呵护，遗憾在她最后的日子里我竟因为工作原因没有去看过她，唏嘘她晚年因为半身不遂竟落得个被子掉在炉子上引发火灾被烧死的下场。
置身在这个生养母亲的村子里，除了我出生前已经辞世的姥爷，那些逝去的亲人仿佛一个个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让我一次次地泪目：满嘴只剩一颗牙，裹着小脚的姥娘、矮矮胖胖的大姨、因为喝酒满脸通红的舅舅，他们都是母亲最亲的人，也是我的亲人，可他们已经远去，我除了追思，还能做什么呢？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能做的只有珍惜眼前人，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孝顺耄耋之年的父母，善待尚在人世的亲人，争取以后不留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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