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目（九）

【夙愿】

这年立春是落在腊八和除夕间，过年的日子着实晚了些。

不过日子虽晚，年依旧是要过，青滇山脚下镇子自然忙碌起来，腊八过后的立春也是马马虎虎迎了春，家家户户也就奔着除夕去了。杀鸡宰羊的有、泼墨题联的有、打扫洒水的有、裁布做衣的也有，倒是一派热火朝天——若过年还不热闹，等什么时候去呢？

可惜陈家终是一副神神叨叨之样，今日门前泼些狗血、明日又着小厮上房捏着些纸钱乱撒，今日在院里请了道士来念咒捉鬼、明日又听幺儿之言砍掉院中之树......临了可好，陈家大儿子之疾未愈，好好一个院子又弄得鸡飞狗跳，却不知为何，再不寻医问药，前前后后也花了许多银子钱，陈家这年，算是不必过了。

这年雨水是在正月初四，雨水这日一早，陈家主母拎了一罐子肉，悄没声儿往李家去了，算是拜年，想来也是有话说。因李家虽贫，可家人广结善缘、也古道热肠，镇上人家多半唯李家马首是瞻，陈家忽然找李家，多半也是为了家中之事。

后来有邻家传说，陈家主母那日离去后，脸上虽有泪痕，也并非红光满面，但也算回复了些许往日趾高气昂的样子，究竟说了什么倒不清楚。

元宵过了两日，是惊蛰前日，方丈早课后传了几位寺中年长僧人，密谈片刻后，方丈拿了些银钱均分，再问便一言不发。几位年长僧人回房后，便吩咐各房僧人收拾包袱，说是下山化缘，晚间趁着夜色便走。

听闻脚步声，慧明勉强侧过身子：怎得，不高兴么？

无相闷闷道：师兄不知，今日早课后，怀休师叔便着我等收拾行李，说要下山苦修，可哪有这时节化缘的。更何况，这回各房各门皆要下山，寺里或是只余方丈一人了。

慧明一怔：皆要下山？是方丈吩咐的？

无相答：正是，可也不说缘由。

慧明想想道：既如此，你便收拾罢，方丈如此吩咐自然有道理。

无相道：只是师兄起身艰难，这一路......

慧明留下。

无相被惊得一愣，回神过来方行礼道：方丈。

方丈点点头，行至慧明塌边道：你们去便是，慧明留下。

无相迟疑道：方丈，若我离去，师兄便无人照料，弟子愿留下。

方丈沉吟片刻问道：今日固元丹可曾服过？

慧明道：谢方丈挂心，已然服过。

方丈转身问无相道：固元丹还余多少？

无相道：只余三五日量。

方丈捻了捻胡须：取三日丹药，再将今早所剩盐汤端来。

无相不解，取了来便置于慧明塌边。

方丈道：我知你不舍师兄，若是往日便罢，可今次不能。

无相正欲开口，方丈又道：将丹药化开，送与你师兄服下。

慧明诧异：方丈，这是为何？

方丈不答。

慧明将药汤服下后，方丈挥退无相，道：你这一世多难，可到底也有了结，明日不必担忧我，该去便去罢。

慧明心下一凉：弟子愚钝，万望师父明示。

方丈笑笑：若真愚钝倒更好些。我且去了。

慧明正疑惑，一阵风来便昏沉睡去，再醒来便听见远处一阵嘈杂。唤了两声无人答应，慧明方想起昨日之事，便起身摸索着衣，忽觉身子不如往日沉重，倒不像是个残年老朽之躯，想是昨日三副固元丹之效。

慧明起身，摸索着欲开门出房，便听到一人恶狠狠喊道：我就说这是妖邪之庙，我们今日上山未曾走漏风声，如何竟没人？

另一人附和：果真如此！怪道陈奎中邪，这庙里原定是伙妖僧！

伴着凌乱脚步声，七嘴八舌的说了许多话，嘈杂不已，像是有数十号人的样子。

慧明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手腕被钳住，慧明甫一挣扎，便听闻一女声轻斥：蠢和尚别动。

耳旁风声渐起，片刻又止。

那女声缓缓道：算来是我害了你，你若要怪......

慧明笑笑：怪谁？阿楚，怪你么？

八目惊恐道：你如何知晓？

慧明笑意更深：贫僧自有妙法。

过了片刻，慧明见阿楚沮丧不愿言语，便开口：你钳住那白猫之时，我在你身后。

八目叹道：......早知如此，我何必再费那许多周折。

慧明不答，八目又道：若非我当初心软，你如今定是另番景象，我是真有愧。

慧明摇摇头：山间好在清静。

八目犹豫道：那你可有求而未得之物？若我力所能及。

慧明抬头仿若直视八目双眸，低低唤了一声：阿楚。

八目心下一跳。

慧明道：我想看看你的样子。

正如雪融春生，也如花落莺啼。

慧明阖目前，终识得惊鸿一瞥之意。

凛春融残皑，寒宵惊留白。此生难两继，惊鸿照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