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让我见识到了另一种好风景,这一生没白活。
幼姝是偷跑出来的,毕竟山上的日子是在太无聊了。
师姐常说,山下热闹,山下有各色各样的人和事,幼姝听着心痒痒,趁着夜色无人,悄无声息地就跑了。
她想做的,还没有什么是办不成的。
她不是第一次下山,只是次次来去匆匆,没想到入夜竟如此有趣。
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好吃的好玩的,应有尽有。
幼姝玩得十分尽兴。
转身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人,灯笼掉在地上,纸糊的外壳,被烛火烧了个干净。
灯笼是个兔子的形状,小巧精致,她很喜欢,只是这样脆弱,便入不得她的眼,烧了也好。
撞了她的人连声道歉,“姑娘,真是不好意思,稍等片刻。”
一盏全新的灯笼,不是兔子,是荷花的形状,精致小巧。
“姑娘,我只找到这个……”局促不安,又带着些微讨好。
幼姝想也不想地接过灯笼,冷淡地回应,“无妨。”
“多谢姑娘体谅,感激不尽。”
幼姝这才看向那个撞了她的人——素色长袍,木簪挽发,指尖衣袖残留墨迹,说话也文绉绉的,是个书生。
师姐说,山下什么都好,就是人心太坏,坏心思多的很,尤其是那些个小白脸书生。
但是,他送我灯笼唉,也是坏人吗?幼姝转念一想,他先撞的人,烧坏了灯笼,赔一个是天经地义。
荷花灯笼在街上不算稀奇,满大街都是,蜡烛燃尽了,灯笼也没那么好看了,幼姝指尖微动,灯笼坠地,像刚才那个灯笼一样,烧得干干净净。
幼姝突然觉得没意思透了,索性沿着来时路,往回走。
巧的是,再次看到了那个书生。
书生双手提着好多东西,幼姝眼神好,夜色中也能看得分明,有鱼有肉,也有时令果蔬,柴米油盐一应俱全,甚至有几匹布。
书生慢悠悠地往前走,附近只有几户人家,猜也知道他要去哪,可就在他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屋里的烛火灭了,书生脚步一顿,还是走到门口,悄无声息地推开院门,把手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放下,朝着屋子看了很久,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沿着来路,踏着夜色一步步往回走。
幼姝觉得奇怪,又没意思,正准备走,屋里门却突然开了,是个女人,幼姝借着月光打量她,无关端正,但没师姐好看,眉头微微皱起,叹了口气,把书生留下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到屋子里。
知道书生要来,熄灯拒客,却收下他的东西,这是什么道理?
幼姝去问师姐。
师姐说,爱情这种东西不就是你来我往才有看头嘛,不是所有人都能称心如意,但是只要有意,总能争取一番。
幼姝似懂非懂。
但下山的时候,有了想见的人。
有时是偷偷观察,有时也会装作路过,好奇地问问,一来二去知道的事也不少。
比如,她好几次看到书生给姑娘送东西,好几次姑娘会把书生送来的东西送回去。
那姑娘过得实在艰难,绣好的手绢明明卖出是一样甚至更好的价,姑娘到手的铜钱却总比旁人少好几个。
书生姓林单名一个煦,幼年丧父,如今和母亲住在一起,寒窗苦读,只待来年进京赶考。
那姑娘姓赵,小字文鸢,两人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双方父母也都有意,只等两人长大,便定亲成婚。
或许,上天见不得诸事顺意,就在两人定亲前夕,文鸢的父亲惹上了人命官司,受害方不依不饶,加之案件背后错综复杂,文鸢的父亲一命抵一命,家中财产所剩无几,母亲接受不了打击,就那么去了。
婚事只得不了了之。
但是,这般世道,一个弱女子如何生存?
林煦和母亲都不是心狠之人,加上家中财产富裕,养活一个女娃,绰绰有余,林煦便时常给文鸢送些东西。
初时,文鸢尚年幼,一起长大的哥哥愿意接济,困顿之下,便接受了。
可奈何流言四起,瓜田怎能不避李下,未婚男女,尚未定亲,有太多的闲话能传,文鸢便不肯再接受林煦的馈赠,林煦说,一起长大的妹妹,有心帮衬,任旁人诋毁,问心无愧便好。
文鸢却说,流言胜于猛虎,弱质女流,实在难为。
林煦默然,他没说出口的是,可是一个女孩子活下去更难。
林煦想,比起流言,还是活下去更重要。
于是,他避开人多的时候,趁着夜色送东西。
可是文鸢不再见他,有时察觉他来,便熄灭烛火,好几次他送过去的东西,隔天会原封不动的出现在自家门口,但是林煦不能看着她不管。
幼姝道,那你不妨索性娶了她。
林煦默然,摇了摇头,“文鸢不会同意的。”
幼姝转头看向林煦的母亲,“可是伯母不喜欢文鸢?”
林母摇头,“文鸢乖顺,煦儿若能娶她,我求之不得。”
幼姝说,“那定然是你不喜欢文鸢姑娘。”
林煦怔愣片刻。
幼姝心思简单,“若是喜欢,去便是了,一次不成两次,两次不成三次,多试几次。”
“可是……”
林母也在一旁发话,“若是文鸢同意,我这便去请媒婆上门提亲,若是不同意,你便把文鸢领来,说我要收她做义女,文鸢日子总归能好过些。”
林煦思索良久,终于还是挑了个日子,去找文鸢。
幼姝很关心事情的走向,林煦走后没多久,便悄悄跟上去。
彼时,林煦刚开口,提及婚嫁。
文鸢便断然拒绝,理由也无非是,父辈渊源,文鸢父母双亡,身世不详,不宜嫁娶,往后也最好断了联系,免得招惹祸端。
林煦说,无妨,他不在乎,只怜她孤苦无依,若不肯嫁他,做他义妹也是一样的,到底是有了家人。
几翻纠缠之下,文鸢终究是答应了他。
接下来的事就顺利多了,林母请人上门提亲,三媒六礼,明媒正娶,两家不算大富大贵,但该有的仪式都有,林煦一步也没简省。
幼姝不懂情事,问林煦,为何非要娶她?
林煦说,吾等寻常百姓,生下来,最大的愿望也不过是丰衣足食,情爱缠绵本就奢侈,我和文鸢从小一起长大,相互帮衬,不敢谈爱,但我愿意一辈子对她好,一辈子只有她,也只有她,会让我生出牵挂。
一辈子啊,那么长,真的会只有那么一个人吗?
幼姝看着他们拜堂成亲,一步一步,踏过脚下的路。
满心满眼都只有彼此,这就是爱吗?
师姐说,人都是喜新厌旧的,今日喜欢这个,明日没准就变了心,哪有长长久久的道理。
幼姝不信,可是话本子里不都说,天长地久,海誓山盟?
师姐冷笑,可是,你看,话本子都断在有情人终成眷属,可有人会写,才子佳人婚后事,你且瞧瞧,那些成了亲的,哪个不是吵吵闹闹,纷争不休,闹得狠了,出了人命,也不少见。
是这样吗?
幼姝忙了起来,山上任务太多,好几个师兄师姐,走了便没再回来。
师姐叹了口气,都不中用。
幼姝近来也觉吃力,世道艰难,越来越不好过了。
偶尔也会去山下看看林煦和文鸢,但都是悄悄去,偶尔路过他家小院,驻足片刻,灯火照在她身上,路也没有那么黑暗了。
幼姝来不及问,他们是不是也像其他成了婚的,婚后吵吵闹闹,她来不及问,也不想问了。
山上人越来越少,她好几次也受了重伤,尚未痊愈,便接下下一个任务。
师姐散漫地倚着门框,你那么拼命做什么?
幼姝没有回答,只留给她一个背影,她没看见的是,师姐无声的笑,眼泪从笑着的眼睛里流下来,何必呢?
那是,幼姝最后一次见到师姐。
山上没多少人了,师兄说,你们都散了吧,幼姝不明白,留下来,问师兄,为什么?
师兄年纪已经很大了,眼角压制不住的沧桑,傻孩子,你怎么不懂呢?我们是杀手啊,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你年纪小,涉世未深,何苦继续留下,老门主都不在了,趁着新门主没来,各自散了,做什么都不会比现在差。
可是,她能做什么呢?
她到山下,看林煦和文鸢,他们过得很好,林煦仍在备考,文鸢和林母坐在一起做些针黹女工,到了吃饭的时间便一起下厨,偶尔还能听到她们的谈话声。
“这里该这么绣,绣出来平整些……”
“大红太艳丽换个颜色吧……”
“鱼不好杀,待会让煦儿来吧……”
……
都是些寻常小事,却意外地温馨和睦。
她也会遇到这样的人吗?
没等她多想,下意识地上山去,却发现,山上没有人了。
不,是没有活人了。
来不及走的师兄师姐,以及从未打算走的师兄……都成了尸体。
发生了什么,不重要了,她觉得好孤独。
她花了很长时间,把所有人埋起来,山上人太多了,她记不分明,但都是山上的人,都是一起长大的人,就像林煦和文鸢,可是他们不是她的牵挂,现在,只剩下她了,她只觉得茫然,她该怎么办呢?
是文鸢收留了她。
文鸢和林煦成婚后,从前的屋子便空了下来,可以暂时收留幼姝。
幼姝就这样住下来,旁观林煦和文鸢的婚后生活,旁观着别人的幸福。
他们偶尔也会争吵,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很快就会和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平淡,安宁。
如果,没有那一夜。
幼姝第一次知道文鸢身手极好。
是了,若没有这一层缘故,怎会招来杀身之祸。
是什么深仇大恨呢?
林煦求她,保护好文鸢。
幼姝刚想说,她不需要我保护。
林煦说,她有了我的孩子。
幼姝还是去了,为了那个还未出生的孩子。
那一夜是从未有过的惨烈,人太多了,个个都下的狠手,不死不休。
幼姝想,她一定要保护好她。
反应过来的时候,心口已经中了箭。流出来的血是黑色的,她想,她应该是活不成了,但是文鸢还活着。
文鸢带着她重出重围,却对着她的伤束手无策。
文鸢说,“你怎么那么傻。”
幼姝说,“你没事就好,林煦还在等你。”
文鸢泪都流下来,“你知不知道,今日来的都是你的同门。”
幼姝睁大了眼睛,她记不得。山上人那么多。
文鸢摸摸她的头发,“我都让你走了,为什么要回来趟这趟浑水。”
幼姝说,“你有了林煦的孩子,你死了,他会很难过的。”
文鸢笑了,“我骗他的。”
幼姝说,“没关系,以后还会有的。”
“你知不知道,你快要死了。”
幼姝眼神已经很涣散,但还是坚持着说,“你们的孩子,一定很幸福。”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林煦的时候,那盏燃烧的兔子灯,想起林煦去找文鸢,想起师姐,想起劝她离开的师兄,这一辈子怎么这么短啊。
她从前只知道杀人,从来不知道记挂着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是你让我见识到了另一种好风景,这一生没白活。
林煦和文鸢会有更好更幸福的生活,长长久久,幸福美满。
可是,傻子,你都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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