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立东（加拿大）著 长篇小说《苦楚至暂》 Momentary T

倪立东（加拿大）著 长篇小说《苦楚至暂》 Momentary Troubles

第06章

滇缅大逃难

连载08

惠通桥，这座公路钢索吊桥是滇西人，用命翻越高山峻岭徒步运送材料，好不容易在水深流急怒江险地修成的。

林浩恩望着断桥，想起五年前卢沟桥事变后，日军攻占华东，华北，华中，华南，长江流域，黄河流域，珠江流域，直到眼下一路打到怒江流域，惠通桥，只不过是中国人为阻止日军进攻而亲手炸毁的许多用中国人的命修建的桥梁之一。

炸桥前，日军先头便衣散兵，已端着枪拼死冲向桥东，企图夺桥，被中国守军击毙。

由于惠通桥西岸松山腊勐高地已被日军炮兵控制，大批日军战车部队和摩托车队很快就能攻来。

情势急迫，不容守桥官兵发慈悲顾念桥西沿江三十里滇缅公路尚有百辆卡车，顾不上成千上万难民及中国远征军撤退人员将落在日军手里，只能遵指令炸桥，挡住日军攻占怒江东岸的保山城，以防日军快速从保山打到昆明。

如果日军跨过惠通桥，迅速占领保山，只需一周左右，日军的战车部队，就能兵临昆明城下，紧逼中国战区大本营陪都重庆。

若重庆失守，中国抗战失败，就导致盟军太平洋战场陷入危局，日军控制中国，就能调兵增援太平洋战场，用重庆的兵工厂为日军制造武器弹药，强征中国劳力为日军修工事，攫取中国资源补给日本本土战略储备，能长期与盟军拼消耗战。

怒江西岸，还没来得及过惠通桥的百余运货卡车，几百名中国远征军溃兵，几辆英军吉普及车里的数名英军，成千上万从缅甸逃来的华侨，从芒市、龙陵逃出来的难民，都被占领松山和惠通桥西的日军堵在桥西。 

桥西一片混乱和叫喊。

正往惠通桥走，还没走到桥头的难民和溃军，见惠通桥被炸，杀红眼的日军就在跟前，都失魂落魄四处乱跑，有往江里跳的，有往山坡跑的，日军枪口对准不顾一切逃命的军民无差别扫射，怒江西岸的芳草地顿时变成血染的红地毯，白色的兰花被飞溅来的人血点缀成斑纹兰，那红色的斑比野生斑纹兰的红还鲜艳。

梁伟强驾车，在怒江两岸对射的子弹和大炮呼啸声中，绕过路上的弹坑，刚躲过追尾，一辆跟在他们后边的军车就中弹起火，车上的兵下车乱跑，梁伟强不敢停车，猛踩油门快开，一路胆战心惊，终于开到保山城下。

林浩恩打算进城去保山饭店，找飞机制造厂负责人，了解情况再决定去向。

哪知，车刚进城数百米，刺耳的空袭警报声迎面而来，梁伟强急忙又把车开出城外，见不远处有片小树林，就把车停在树林旁，三人下车，躲进树林。

过了好一会儿，没见日军飞机，林浩恩就对梁伟强和张守仁说：“你们俩看车，我先进城，探明情形，两小时后，没见我回来，也没见飞机来，你们再进城，咱们三人在保山饭店门口碰头，不见不散。”说完转身就走了。

刚走十几米，张守仁一边叫他，一边跑，说：“林先生，等一下，带上水壶，还有两个玉米粑粑，两个鸡蛋。”

张守仁说着就追上他，把玉米粑粑和鸡蛋放进浩恩的裤兜里，浩恩说：“守仁，多谢你想得周到，我带个玉米粑粑，一个鸡蛋就够。”张守仁说：“这些你都带着，我们还有，车上还有甘蔗，饿了我们还能吃甘蔗。这么多逃难的人，城里恐怕一时半会找不到吃的。”

林浩恩听了，心里感激张守仁。他接过水壶挎在肩上，大步往保山城走去。

刚走一会儿，他就饿了，拿出玉米粑粑，谢饭祷告后，边走边吃，心想：“眼下还有东西吃，有水喝，难得啊。多亏守仁送来，刚才不觉饿，又急着进城，忘了吃饭的事。人啊，真是有限的存在，受吃喝拉撒控制，要没肉体，只有灵魂，那多好啊。”

他吃一个玉米粑粑，一个鸡蛋，喝几口水，感觉有力气了。

林浩恩进城，走在去保山饭店的沿途，看到比刚才在惠通桥经历的更恐怖的一幕又一幕。

死尸，从断壁残垣间发出臭气。被烧得只剩骨架的尸体，横在地上，人体断肢，内脏残肉，随处可见，成群野狗在死人堆里觅食，城内空空，幸存者多躲到城外了，怕日军再来轰炸，无人收尸清理，地上到处都是血迹和炸碎的人身，一不小心，就踩在一只断手或断脚上。尸臭，血腥，烧焦的人味和废墟味混合在空气中，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林浩恩难以忍受，一阵呕吐，把刚才吃的东西全吐出来。

呕吐完，他浑身乏力，只慢慢挪步，不知不觉，走到一处干净空地。

那里，树木葱茏，寂静无声，只有一只Scarlet Finch（血雀），在红色杜鹃花争艳的杜鹃树梢，哀鸣颉颃，仿佛在向神告状，诉说人间罪恶。

这只血雀，感到危险临近己身，难呼吸清洁空气，而在四处寻觅栖身之地。

林浩恩看着这只好像浑身浸透鲜血的血雀鸟，顾影自怜，想到自己的处境，或许哪天，象刚经过的尸骨一样，被日军杀死，肉被野狗乌鸦吃了。

他走到血雀栖息的杜鹃树旁，问：“主啊，难道这就是圣经启示录描述的世界末日？日本兵做恶时，你在哪里？为什么不惩罚恶人？”

此时，林浩恩只想求神审判作恶的日本人，顾不上为自己求祝福求未来。

眼前的惨状，灭尽他对未来的念想。

他想，人世间若没有伸张正义的力量，恶人任意作恶，日本军人随意凌辱弱者，何必还结婚生子，把子孙带来人世，只是遭灾遭难。

他感觉身心疲惫，坐在杜鹃树下歇息。

他背靠树干，闭目养神，感觉口干舌燥，肚子咕咕叫，他拿起水壶，先喝几口水，从裤兜里掏出仅有的玉米粑粑，几口吃完所有食物，喝几口水，准备再休息片刻，就起身去保山饭店。

他头靠着树干，刚闭上眼睛，从心里冒出一节经文，“因为亚摩利人的罪孽还没有满盈。”

林浩恩睁睛，左右观看，不见一人，这才意识到，刚才问主：“为什么不惩罚恶人？”

这句“因为亚摩利人的罪孽还没有满盈。”便是答案。

圣经，尤其旧约，他读过十几遍，这节经文早已铭刻在心，但从未把日本人作恶与亚摩利人联想在一起。

这世界不是无公义，不是任凭恶人随心所欲，冤有头，债有主，千古奇冤，不是不伸，只是时候未到。

他精神复原，猛然起身，拍落身上的尘土，往保山饭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