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

我的姥爷是退休老兵，身材高大板正，不苟言笑，看起来严肃又古板。打我记事儿开始，我跟姥爷就不很亲近，只记得幼儿园的时候他接我上放学。我有些害怕他，觉得他太严肃了。但我妈说我一丁点儿的时候姥爷就天天把我驮在头顶上，午睡的时候我还经常爬到他的肚皮上闹来闹去。听的我是一头冷汗，我跟姥爷那么亲近过？不存在的。
然而跟姥爷的关系变得愈加冷淡还是要从那件事情说起。
大概十来岁的一个暑假，我跟舅舅的儿子在门口不远处的草地上玩。表弟那时也不过四五岁，说是陪他玩儿，其实主要还是看着他。那时候还没搬进层层叠叠的单元楼，我们还住着一家一栋带小院子的房子。姥爷就坐在门口，跟左邻右舍的朋友们抽着烟聊着天，不时再看几眼我俩是否安全。
差不多到了快要做晚饭的时间，邻居们也都七七八八地回家了，姥爷从屋里搬出一个梯子，大概是在修门口的电灯。我远远地看着姥爷的身影，突然觉得他的背好像有一点驼了。再低头看一眼表弟，他正聚精会神地看别的小朋友拍纸卡，小小的身形就像是不断发酵的小面团。
我望向家的方向，粉的晚霞在房屋后飘荡着，红透的太阳也越来越沉入黑暗中，更远处的屋顶上升起一缕缕青烟，俨然一副名作家的画，而姥爷的身影也为这画卷添上了生动的一笔。突然，不知是踩空了还是怎么了，姥爷突然从梯子上跌落下来坐在地上，旁边路过三三两两的街坊邻居立刻涌了上去，似乎没什么大碍。但姥爷抬头时与我四目相对了，是的，我当时没有冲上去。
当下看到姥爷跌下来的时候我心里其实是特别恐慌的，我不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情况，因为胆小，因为怯懦，我没敢上前去。我低下头看着蹲在地上什么都不知道的小表弟，安慰自己说我是因为要看着弟弟才没过去的。但是我心里又异常愧疚。
到了饭点回家吃饭的时候，我跟小表弟在水池边洗手，我听见厨房里姥爷对姥姥说，“刚才我摔倒外孙女看见了但是没有一点反应，唉……”我心里更加愧疚了，我好像让姥爷伤心了。当下我特别想冲进去跟姥爷说，姥爷我不是没有反应，我是心里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一向胆小的我当然没敢迈出这一步。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敢去姥姥家。
我上高中的时候，一向身体健康的姥爷中风住了院。当我到医院看着躺在病床上不能进食身上插满管子的姥爷时，我心里特别难过。那种感觉，就像是铜墙铁壁被子弹穿了孔，一阵阵寒风从孔里冲刺进来。出院后的姥爷情绪很差，不再能当家做主的他显得异常落寞，经常乱发脾气，或是一个人坐在轮椅上发呆。但是我去上大学的前一天，我去姥姥家，姥爷没有愁眉苦脸。我上了一所中医院校，所以姥爷开玩笑跟我说，那我等你以后给我看病昂。我笑笑没说话。我学的是护理专业。那种无力的感觉，又让我想起来那年暑假。
大学课余时间我找了很多可以缓解中风症状的方子，但是阴差阳错都没有交到姥爷手里，不过好在姥爷后来身体状况恢复了许多。上大学以后，回家的机会开始减少，但我记得很清楚，每次去姥姥家时，姥爷都会躺在床上或者坐在轮椅上问我，“下次啥时候回来啊？”大学毕业后，我没有从事所学的专业，那些中药方子也不知道被我放在了哪里。
我有时候会想起姥爷，很想跟他说我很敬畏他，也很想他。或许姥爷已经不记得那年暑假的事情了，或许他并没有因此改变对外孙女的看法，但是我应该会愧疚自责一辈子吧，想为自己的胆小怯懦跟姥爷道歉，但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人类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感情最丰富也最不擅于表达感情的动物吧。
已经好久没回家了，不知道姥爷最近身体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