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应该是初三那年吧,我陪姥爷回了一次北京。
我这人记性一向不好,当时年纪又小,那趟旅行的印象已经不是很深,只记得些星星点点的片段。每次想起来,总是先想起那个霓虹方亮起的晚上,我和姥爷在一条小路上环顾寻觅。
他指着这样或那样的一片居民楼,说小时候住在这,那以前是什么地方,现在却都变了样子。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他的眼里应该是有那么一丝茫然吧,是这样么,还是我自己的想象呢,我也记不清了。
2。
姥爷是个有点儿“丧”的人。
新中国建设时期的洛阳建了好几个工业大厂,什么铜啊轴承啊,据说当年规模技术赶超苏联,亚洲无人能敌。要说那时候,工人大概是最光荣的职业了,姥爷便是作为援建的技师,在那时只身一人从首都北京被派到了这里。
听说那时的姥爷还是热血的小青年,愿投身建设为国效力,但自打我出生,见过的就已经是几年后因为出身不好,在文革的血雨腥风中大受打击的他了。
身边很多人劝他别太执念,但劝了一辈子,都还是没有劝过来。年纪大了之后,人往往更喜欢絮絮叨叨,我可以说是打小受着姥爷的“反动”言论长大的。
从他不间断的诉说和亲戚的讲述中我听闻,在那荒唐动荡的十年里,他常被叫去批斗会旁听,看正义的人杀鸡儆猴。北京的家和家人更是倍受打击,四合院没有了,妹妹即使考上也入不了大学。
听多了他抱怨味儿很重又极端的诉说,很多人都会不耐烦,我有时当然也会。但长大后我懂了点事,总会对自己说,作为一个文革的局外人,你无法想象别人经历过什么,也没法判定什么。
3。
姥爷是北京人。
即使他从二十多岁就来到这个中原小城,并在这里结婚生子生活至今,大家都还是会这么说。
可能因为他还是隐约听的出的京腔,或者是他时不时讲出的皇城根儿底下的老故事。
探亲游玩,我也去过几次北京,但旅游者和在城市生活的人一定是不同的。我眼中的北京是高楼大厦,他呢,我想应该是城墙、胡同和四合院,咸菜是六必居的最好吃,糕点稻香村谁都比不了。
如果问姥爷最喜欢吃什么,我想得起来不少,但第一个应该还是会说“打卤面”。您可能没听过,因为打卤面是道正宗北京小吃,以五花肉、黄花木耳、鸡蛋、土豆片等等熬成的卤汁,浇在煮好的面上,吃之前再淋上蒜汁儿。说是北京小吃,那自然是姥爷从北京带过来的,我们一大家子也只姥姥姥爷会做,姥姥的手艺也是得姥爷亲传。
吃打卤面的讲究很多,因为是卤汁儿是淀粉熬成,吃的时候要顺着碗边,不能搅,不然卤就会散。还有这熬卤的黄花木耳怎么选,蘑菇一定是要张家口以外的蘑菇,俗称“口蘑”,等等等等。姥爷是个怎么不讲究的人,这一碗面应该算是他讲究的极致了吧。
打卤面的标配,除了蒜汁儿呢,还有每次一起吃面姥爷总会讲起的那个故事。
都知道以前北京人有个爱好,叫斗蛐蛐儿。说是小时候一次放假,在城墙跟儿的草丛里捉蛐蛐儿,正是关键时刻忽然背后有人拍他,他懒得扭头,哼了一句“谁啊烦不烦,别动”,那人仍是拍他,他一脸怒气扭脸,发现竟是自己的老师,赶紧跟先生问好。先生问他抓蛐蛐抓的怎么样,看了看他小篓子里的成功,竟然挑了两只最肥的心满意足地拎走了。留下他在草丛里哭笑不得。
老北京的童年故事还有很多,但这一个我记得特别深刻,可能因为他每次必讲又讲的十分细致,脸上的笑容仿佛自己回到了那个蛐蛐儿“嘟嘟”叫着的夏天,一个猫在草丛里的小小身影。
上次回北京的时候,姥爷一腔热血说带我们去吃北京小吃。吃呢倒是也吃了不少,只是回到家,姑姥姥(姥爷的妹妹)点了几样经典的一问,我们倒是一样没吃,姥爷也被妹妹笑话,连小时候最喜欢小吃都忘的干净了。
4。
姥爷是个很可爱的人。
印象里小时候有一段和别人不太一样的时光,是在姥爷的布店里度过的。姥爷退休后开了间布店。那时候挺多人,尤其是年纪大点的,还喜欢买布做些床单被罩,或是选了布让店里加工。
退休工资不多,家里孩子却不少。姥爷开店一来打发时间,而来补贴家用。姥爷的手艺在我看来可以说是精湛,给我做的衣服和包别人总以为是买的,坐起生意来也良心。
记得他总是很骄傲地夸自己店里的布如何纯棉如何良心,也是,后来那铺子关了之后,剩下的布便成了我们一大家子人的睡衣、衬衫。
小时候爸妈工作忙,会把我放在姥姥家,我就会跟着姥爷一起出摊儿。在一条小街上,推开卷闸门,支开张折叠床,小小的店里靠墙堆着层层叠叠各色花样的布,有几根尺子靠着布放着。门口摆着架老式缝纫机,上面总放着个油腻腻的烟灰缸。
姥爷喜欢梁祝,曲子和故事。经常在布店里给我讲,将我唱那个后来有人配上的词“碧草青青花盛开,彩蝶双双久徘徊。”
我也画两只蝴蝶给他看。旁边理发店的老板过来凑热闹,看着画笑着问我“这俩蝴蝶那个是男的那个是女的?”
姥爷不是那么正经的老爷爷,有时候也说两句粗口,还是北京上海普通话轮流来,说完总会跟我开玩笑,让我跟同学说我有个捣蛋姥爷,没事儿就骂人,我听了总冲她撇着嘴点点头,但是一次也没有去跟同学讲过。现在想起来他那时说话的表情,总是不自觉地想笑出来。
5。
姥爷是很亲密的人。
小学刚学英语的时候,我会数数了很开心。一次在布店里,跟姥爷说 “ 咱们俩是one,我和妈妈是two,姥姥是three……”后面怎么数的也给忘了,总之把身边的人都给排了一遍。后来不管是见面还是电话,他总时不时便神秘兮兮地问我一句“咱俩还是不是one?”我都会狠狠点点头说“是!”。
上大学之后,故乡便只有冬夏。上学时间和姥爷的交流也仅限于隔着电话,回了家喋喋不休的姥爷却不怎么给我打电话,打了也是说完要说事情说的就挂,怕打扰我做事,即使我很多次跟他强调话费不贵,我也没那么忙。
现在想想,那个问题好像他有一段没有问过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忘记了。
6。
姥爷他啊,从老北京只身南至小城洛阳,从四合院搬进划一的居民楼,从操纵者工厂里的巨大机械到轻轻踩着缝纫机。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人太复杂,一生太长,无数过往散落在时光里,即使出生就见到他的面庞,我想我知道的他也仍是寥寥。
而那座城,我想他依旧是十分挂念的。
挂念的是城亦或是某个夏季的蝉鸣和清风,其实并不重要了。只是今天他的挂念,也只能在那一碗打卤面上桌的时候,飘散在阵阵的香气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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