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姑姑,她是一个哑巴。
她是我爸爸的表妹,不能说话,智力缺陷,精神智障。她表达的时候嘴里总是吐出一些奇怪的语气词和夸张的肢体动作,很多小孩都很害怕,总觉得她是什么妖魔鬼怪。
小时候一些小孩子还会在我的后面喊“你有一个哑姑姑啊,又疯又傻啊,你有一个哑姑姑啊,又疯又傻啊”。每次听到我都会气愤的回击“你才有一个哑姑姑,你才又疯又傻,滚。”
后面这种对骂演变成了对打,不过每次都是我赢。因为哑姑姑有很多的表哥表姐,自然也就会有很多的侄儿侄女,加起来差不多有十多个。每次别人在后面说我有个疯傻的哑姑姑,我就会对我的那些哥哥姐姐弟弟妹妹说“他们骂我们,”然后一哄而上,对骂变成对打。让我们很伤心的是有几次对打的时候,哑姑姑出现了,站在旁边咿咿呀呀的瞎比划。那些孩子就高喊“快看,那就是他们的傻姑姑。”顿时就感觉被人打脸了,下手更狠“我他妈的让你乱说,让你乱说。”
打完架回家,一路走一路哭,哑姑姑也跟着哭。一声比一声大,路上的人都看着我们,那眼神就跟看到怪物似的。我生气的转过身“别嚎了”,我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得哑姑姑一哆嗦,委屈的看着我。憋着哭声,嘴角使劲的往下咧,身体因为抽泣伴随着轻微的颤抖。我站在她面前,昂着头用命令似的口吻说“别嚎了”,突然哑姑姑一下子的倒在地上,嚎啕大哭,撒泼似的在地上打滚。哑姑姑一系列的行为,引来更多看热闹的眼光,我逃离似的往前跑,哑姑姑着急忙慌的站起来,在后面连哭带嚎的追着我。
转眼哑姑姑到了二十多岁,还没有嫁人。大奶奶很是发愁,不过心里也清楚这样一个痴傻的哑姑姑是很难嫁出去的。一般正常男子的家庭怎么能够容得下她呢?后来一个家里很穷,三十多岁都没找到媳妇的男人上门提亲,哑姑姑就以打折的形式嫁了出去。当时大奶奶不同意怕哑姑姑嫁过去会吃苦受罪,可又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但哑姑姑嫁过去之后经常被打,每次都会顶着一身的伤和破破烂烂的衣服回来,看的我都心疼。
哑姑姑挨打的经历充斥在我的整个小学记忆,很多次放学回家都会碰到哑姑姑。她头发凌乱,衣服破旧,摇晃着脑袋在嘴里面瞎念叨一些模糊的话语。身后背着个破布包,包里塞满了路上捡来的垃圾,整个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跟在我后面。
每次哑姑姑回到家的时,总是会听到大奶奶家传出来的争吵“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怎么老是回来,家里哪有那么多的闲饭给她吃,看看你养的疯女子,啥用都没有”表叔冲着大奶奶吼。
“她是你亲妹妹,只要我活着就有她的一口饭吃。”大奶奶大嗓门的回绝。往往三四天后,就会看到哑姑姑拿着大包大包的食物离开,一路上欢呼雀跃。
初中的时候,我开始躲着哑姑姑,我的那些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也都因为这个傻姑姑感到耻辱。碰到哑姑姑的时候总是绕道走,不懂事的年纪总是担心自己有个疯傻的哑姑姑别人也会把自己当傻子看。
那时,哑姑姑的两个儿子已经开始读书了。很多人都恨惊讶痴傻的哑姑姑和我那长相丑陋的姑父,竟然能够生出那样漂亮懂事的儿子。我的那两个弟弟长得白白净净,知书达理,成绩优秀,格外的懂事和自立,谁看了都不像是那个家庭能够走出来的孩子。他们的存在让很多人对哑姑姑有了改观,她的神智也渐渐有了一些恢复。但贫穷的家境,疯傻的哑妈妈,暴力的父亲,我两个弟弟在成长的过程中注定会很艰难。挨饿受冻,诋毁谩骂,是常有的事。记得有一次,到学校里接大弟弟吃饭,走在楼道上碰到几个熊孩子对着我们指指点点“快看,快看,那个就是傻哑巴的儿子”。
“傻哑巴的娃儿应该也是傻子,怎么还在读书。”
大弟弟一下捏紧了我的手,低头说道“姐,我们快点走。”
我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气势汹汹的走上去,一巴掌直接扇过去。当然这样的后果,就是我回家被罚跪了一小时。但不后悔,那时我只希望,这个世界能够对我两个弟弟温柔一点。
也是在同一个时段,我的大奶奶去了天堂,再也没有人给那个家庭物质上的援助。哑姑姑每次回来要东西总是会被表叔关在门外,久而久之哑姑姑不敢再回来,就算回来也不敢踏进家门一步,就低着头到处的晃悠。一次中秋节吃完饭到学校,太阳很大,我碰到哑姑姑坐在校门旁边的阴凉处,我做着手势问她为什么不回家。她咿咿呀呀的给我比划大意就是“不敢回家,回家不给饭吃“。当时,眼泪唰的一下就掉下来了把书包里从家里带的所有月饼全部递给她,她摇摇头迟疑了一下,一脸傻笑的看着我,比划着一个”你吃,你吃“的动作。这时对面走来一群学生,我把月饼硬塞在她怀里,跑着走开了。那时我傻了多年的哑姑姑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但是当时我情愿她什么都不懂。后来,我姑父开始捣鼓一些小生意,我的那两个弟弟捡破烂存钱,他们家的日子变好了一点,至少再也不担心吃喝,我的哑姑姑慢慢的向一个正常的妇女过渡。
但是,地震,什么都变了。
地震中,我的大弟弟走了,去了天堂。我那个聪明懂事,可爱自立的大弟弟被倒塌的房屋砸中,抢救无效,死亡。哑姑姑咿咿呀呀的吼叫,流不出半点眼泪。姑父拉着大弟弟的尸体往家走时,哑姑姑发疯似的在后面又哭又笑,我妈看到这一幕,背过身用纸巾擦眼泪。
大弟弟的离开,让哑姑姑的神智大受打击她比以前更加的神经,顶着一头杂乱的头发和狼狈的面孔大吼大叫,到处游荡。老人们说那样的家庭承受不起大弟弟那样聪明英俊的孩子,上天把他收回去了。我也无法想象大弟弟从一个活人变成了一座冰冷的坟墓,深夜人静的时候从埋葬他的那个山头传来几声凄惨的乌鸦叫声。
大弟弟的死亡,姑父得到了几十万的抚恤金。我以为有着几十万哑姑姑的后半辈子应该不愁吃喝,大弟弟用他的命为这个家庭换来了吃穿的保证。结果我那败家的姑父在两年的时间把所有的赔偿款挥霍一空,我的哑姑姑依然挨饿受冻的游荡在街头,二弟弟辍学回家当起了街头混混。
依稀记得,地震后不久,埋葬了大弟弟。哑姑姑回家,表叔们一个个大门紧闭,不让她进去。烈日下,爸爸看着废墟上哑姑姑到处游荡的身影,眼睛有了一点的微红,我才真正的意识到那是她的亲表妹,那是我的亲表姑。她的身体里和爸爸留着部分相同的血液,表叔可以对她狠心,但是爸爸做不到。爸爸吼了一声,给哑姑姑做了一个上来的手势,给了她几盒饼干和矿泉水。大灾之后有大疫,那个时候大有爆发瘟疫的事态,家乡已经实行了短暂封城的措施,外面的人不许进去,里面的人不许出来。严把在各个关口,每天各个地方洒消毒粉就跟下雨一样,空气中都是一股子消毒粉的味道,家乡实际上已经沦落为一座死城。家里面的饼干和矿泉水是爸爸高价从一个返乡人手中换回来的,一旦疫情爆发那是我们一家人救命的保障。哑姑姑拿了饼干当时就拆开吃了一袋,饼干屑撒满了整个胸口,剩下的几袋她放进了贴身的口袋里,我知道那是她留给二弟弟的。哑姑姑虽然疯虽然傻,但她始终是一个母亲。
大一回家去网吧,依稀听到后面有人叫我姐,转过身,一个少年顶着一头杀马特的造型嘴里叼着一只烟,朝我傻乐。对后面几个比他更小的少年说”这是我姐”。我定眼一看是二弟弟,但是当时我并不想搭理他,继续玩我的电脑。他笑嘻嘻的点起一根烟,二椅子似的吞云吐雾“哟,姐啊,你这才出去一年,回来连弟弟都不认了。”
“哟,我哪敢认你?你现在可是扛把子,惹不起。诶,你说你哥要是活过来,看到你这幅德行,他怎么想”我的语气中全是讥讽。
“没事提我哥干什么,都死了好几年了。”
“我说,你做的那些事,难道就不怕你哥哪天回来找你吗?”我说完这句话,二弟弟顿了一下,脸色变得通红,站起来直接走人。
从网吧走出来,望着埋葬大弟弟的山头,我突然很难过,很难过。听我妈说,我那曾经懂事可爱的二弟现在竟然也会打人,而他打的不是别人,是哑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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